于佳最初的记忆是自己跟在母亲后面不停地哭，母亲含着泪弯腰抱起了她。拄着拐棍的外公在一旁呵斥母亲：“一个丫头片子，拿她当什么宝？你见有几个沾上女儿光的？放下她，让她自己一旁去玩！”
　　 于佳记不清自己当时有多大，也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追着母亲哭，只记住了外公看她时厌恶的表情，记住了外公对母亲说的话。
　　 幼小的于佳想：女孩不是人吗？女孩理应低人一等吗？
　　 后来于佳有了两个弟弟：意和民。
　　 于佳不再对母亲撒娇，她帮着外公照看弟弟，父母下地干活。
　　 于佳有一个心愿，她想和小伙伴们一样背起书包去上学。外公不同意：“女孩子念书有什么用？我养了这么多闺女不念书照样过日子！”
　　 于佳想不通，别人家的孩子都去上学，为什么我要在家看孩子？她向往学校，有时睡梦中也要发出“我要上学”的哭声。
　　 母亲心软了。几次和外公商量让于佳上学。但外公说自己年纪大了，又常有病，几个孩子怎么办？再说闺女长大了，早晚是人家的人，书念好了也没有用。于佳念书的事就又搁下来。
　　 于佳却经不起学校的诱惑，她开始偷着往学校跑。而每次都被拄着拐棍的外公揪着小辫拖回来，外公气喘吁吁地问：“还把孩子舍了去学校吗？”于佳总是含着泪说：“不了。”她从不大声地哭，但也从没绝过去学校的念头。
　　 在外公的责骂中，于佳觉得上学好像是件丢人的事，但学校就像一块有强大引力的磁铁，紧紧地吸引着她。她学会了和外公讲条件：“你看意，我看民，我带民去学校里玩，保证让民不哭行吗？”外公望着那稚气的、可怜兮兮的小脸，叹了一口气：“一个女孩子，却这么执拗。哎，随你吧。”
　　 从此，教室门外多出一个小女孩，她听着老师和蔼的讲课声，嘴里不停地跟着老师读。
　　 老师发现了她：“于佳，明天不要看孩子了，来上学吧。”“不，我不想上学。”她拉着弟弟民走开。
　　 明天于佳照样去教师外听课。老师温情地对她说：“爱学习的孩子长大才会成为有用的人，你为什么不想上学？”
　　 于佳眼里含了泪：“我想看弟弟，不想上学。”
　　 老师轻轻叹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放学后老师去了于佳家里一趟。于佳不知老师给大人说了什么话。
　　 下午，老师让于佳带着弟弟坐在教室里第一排的坐位上。给她两个旧课本，一支铅笔和两个练习本。
　　 于佳成了一名小学生，虽然有时不得不带着爱动的弟弟到外面转一圈，但她学得很轻松。
　　 那一年，于佳九岁。同年的孩子都念二年级，小的念学前班，正式的一年级学生只有于佳一人。老师为了教起来方便，加上于佳基础好，第二年让于佳从一年级升入三年级，成为学校里唯一的跳级生。老师鼓励她：“你基础好，再努力点，一定能跟上班的。”
　　 于佳没有让老师失望，半年后学习成绩又名列前茅。
　　 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孩子不再是于佳的主要任务。
　　 她学会了做饭，放学后和伙伴们一起去地里打猪草。那时外公已离开人世。
　　 于佳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打猪草的时候，她会在同伴的怂恿下，在草筐里支上树枝，然后去玩游戏，玩够后拔点草附在上面。星期天早上大人下地让她在家做饭时，她也有大人收工后还酣然大睡的时候。
　　 她有的只是坚持精神。她坚持让学习成绩保持在前几名，她坚持每天都去做该做的事。
　　 于佳也有高兴的事。就是每天晚上母亲都给她姐弟讲故事，她常随着母亲的故事进入一个理想的王国。
　　 于佳的父母都是从苦水里泡过来的，他们把所有的爱和热量都给了黄土地和他们的孩子们。
　　 于佳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但她读初二那年班主任老师被调走，代课老师一个接一个地换，成了没人管的烂摊班，许多同学纷纷转校。
　　 快毕业时，于佳的班里才来了一位正式的班主任：付老师。
　　 于佳第一次和付老师相见是在上学的路上。她在拐弯时被后面赶过来的一辆自行车撞倒，于佳扶起自行车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心烦地斥责于佳：“没眼色！”当时于佳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人是她新来的班主任。
　　 许是初相见的不愉快，于佳直到走出校门，也没主动给付老师说过一句话，付老师也没正眼看过她。
　　 于佳走向了社会，失学的痛苦让本来就不爱说话的她更加沉默寡言。
　　 同村的女孩子云和于佳同一年初中毕业，有同样的经历和感受。她们相互鼓励，瞒着大人订了报刊杂志，偷买课外书，也看上学时的课本，用知识充实自己。
　　 她们看书并没有目的，只觉得拿起书来一切烦恼都跑光了。心想学了总会有用的，况且离开书本就感到寂寞和孤独。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年，于佳成了大姑娘。农村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龄的女孩子都订了婚，于佳的婚事也上了父母的议事日程。父母很操心，这么个书呆子女儿，婚后会怎样过日子？于佳更是不甘心，她怎么会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人？她虽不善言辞，内心深处却非常清高。
　　 于佳和云商量，订婚前再走一次升学路，结伴去学校复习，和应届毕业生一起参加升高中的考试。
　　 二人重返别离五年的母校。
　　 一坐进教室，二人的精神支柱就散了架。当年念小学的小朋友成了她们的同学，以前教过她们的老师已头发花白，更有甚者，她们的一个同学，成了她们的政治教师。
　　 所有的眼光都盯着她们看。
　　 学校专门为她们召开了一次表彰大会，校长亲自发言，鼓励全校学生学习她们自强不息、好学上进的精神。
　　 老师们特意为她们准备了一场与在校学生的统一考试，想把她俩当作典型，激发学生们向她们学习，珍惜学习机会。
　　 异样的目光和陌生的试卷，把于佳和云的升学梦吓得无踪无影。她们的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云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大哭一场后回家，发誓从此再不进学校的大门。
　　 于佳没有退却。她想好歹进了学校的大门，死活也的撑着，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她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看过的一段诗：“我既骑在马上，就得揽辔扬鞭，驰骋奔腾。宁可在酣战里展示我的胆怯，宁可在伟大里显示我的渺小。我得掌握我自己呵。”
　　 生活的考验再一次证明，于佳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人。她的心全乱了，既跟不上同学的步伐，又不能按在家时的思路学。一上课就昏昏沉沉地想睡觉，一点东西也学不进去。晚上回了家又整夜地胡思乱想，难以入眠。
　　 三个月的学校生活，于佳不知自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挺过来的。这哪里像是重新走进向往已久的校门，简直是不小心迷失在了一个可怕的地狱里。
　　 当她再一次被学校淘汰回到家中，她感到疲惫不堪，连再回学校复习的勇气也没有了。
　　 但她没对别人诉过苦，脸上还泛着少有的、惨淡的笑。对别人善意的嘲讽，她也持无所谓的态度。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次回校给她心里带来了多大的伤害。每当想起都会不寒而栗，更多的时候，她不敢去回想那些可怜巴巴的镜头。
　　 于佳感到很累很累，她想找一个避风的港湾歇一歇，想换一个环境、换一个方式生活。她想到了结婚。
　　 于佳带着少年时的远大理想，带着遍体的伤痛，带着一颗疲惫的心，在媒人的介绍下，嫁到了十里地以外的一个小村庄。
　　 当她第一次被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孩拥入怀中，她明白，她的生活已被打上了一个小结。她成了一个有责任的人，不会再一意孤行地去追求自己的未来了。她即来到这个家里，就该为这个家庭负责。她从没想到过为父母做点事，当一个好女儿，但她发誓，一定做一个好媳妇。想到这里，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间，一种莫名的委屈淹没了她。她不自禁地在那个男孩的怀里流了泪，对那个男孩爱怜的劝慰和小心翼翼的询问，她不做任何解释。结婚的第一天，她整整哭了一夜。在以后好几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当那个男孩进入梦乡后，她还在尽情地流泪。泪水流干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由一个沉默寡言，自命不凡的孤僻女孩，变成温柔体贴、多愁善感、守家过日子的小媳妇。
　　 婆家是个负债累累的家。
　　 小叔子祥在上中学，婆婆卧病在床，公公在家照顾婆婆和大姑姐超生的一个女儿媛，丈夫庆到外面打工。
　　 持家的重担落在了于佳瘦弱的肩上。
　　 好在婆婆开通、公公宽厚、小叔子文静、外甥女乖巧、丈夫体贴。
　　 没人知道于佳心里想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于佳婚前曾傲气的不可一世。人们只看到庆娶了个温顺、善解人意的媳妇，她默默地在这个家庭里尽着人之儿媳、人之嫂子、人之舅妈、人之妻子的责任。
　　 婆婆常年吃药，隔三差五地输液，好在医生能请到家里来，有公公在家相陪。
　　 于佳怀孕了。没人给她买补品、没人把她当作该照顾的对象，她照样下地干活，照样回到家做饭。
　　 于佳要回娘家。没人为她准备礼物、没人去送她，庆打工挣的钱都还了账，还要去继续打工挣钱。
　　 于佳生了儿子贝。
　　 祥初中毕业后去当兵。
　　 婆母的病越来越严重，听到有人大声说话、孩子哭闹就心慌，外甥女媛也过来和于佳一起住了。
　　 媛上小学后放了学帮于佳在家看孩子，于佳下地干活。
　　 给两个孩子讲故事，教媛识字是于佳下地回家做完家务后的内容。
　　 媛上小学三年级时被大姑姐接到城里。
　　 于佳带着孩子下地。
　　 婆婆在床上呻吟了两天，吃药已不见轻。于佳问公公为什么不再次请医生输液，公公苦笑着不答话。大姑姐来了。大姑姐流着泪说：“有病不治干看着算怎么回事？我生意赔了也拿不出钱，不然我会送妈去医院。”于佳说：“家里的粮食都粜光还了账，现在吃的粮食是向我娘家亲戚借的。庆的工资也都添补进去，我在这个村里并借不到钱。不然就不让庆上班了，让他回来，咱们凑起钱来送妈去医院。”公公说：“好几十年的老病了，医院早下了判决书，去什么医院。”于佳说：“那我去请医生给妈输液。”公公和大姑姐都保持沉默。
　　 于佳带着孩子、冒着小雨，骑着自行车来到三里地外的诊所。医生是庆的一个老亲戚，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为婆婆拿药、输液。于佳一口一个“叔叔”，在诊所里坐了半个小时。医生开始沉默不说话，后来不住地叹气。他终于说话了：“孩子，你妈的病和你的家庭状况我都清楚。你妈的病已经到了后期，只能用药物维持。你家的收入，这些年都投到你妈的病上，还欠了很多外债。我曾听说庆为了十元钱串遍了全村也没借出来，还是你回娘家拿来的。这不能怪乡里乡亲无情，每家都有每家的事，谁的钱都来得不容易，如果有人光向你借钱不还，你也不会再借给他。当然，庆这孩子不是借了钱乱花，我只是说这个事，不让你怪别人薄情。我是医生，就算咱两家不是亲戚，治病救人也是我的职责。但我陪得起时间，赔不起钱。我的药都是花钱进来的。我的全部收入也经不起一个病号的赊欠，何况是无休止的赊欠。我这么说你明白吗孩子？”“叔叔，我明白。可是我已经结了婚，我的父母一点也得不到我的回报，我总是去娘家借钱，我的自尊心也受不了，不然的话我现在就去借了钱给您清账。”“你是做媳妇的，我现在不会把帐算在你的头上。你回去吧，对你的家里人说我有事去不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妈，让她认命吧。”“叔叔，这话不对。我妈有这一口气，做儿女的怎么忍心看着不管？您放心，我爹老了，可能以后会没能力还你钱，但我和庆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我可以给你打下借条，这钱我会还。麻烦您好事做到底，这么多年过来了，别在这时候扔下我妈不管，给我们做晚辈的留遗憾。”“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没得选择了。只能看在侄媳妇面上，继续做赔钱的买卖。”医生起身前往。
　　 于佳的婆婆离开了人世。
　　 庆的姐姐们哭得死去活来。
　　 庆的舅舅不依不让，说他的姐姐嫁到这个家后，为这个家劳累过度累病了，一直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没享过一天福，没风光过一天，绝不能这么轻易地埋掉，一定要买最好的棺材，置最好的彩车，办最好的陪葬，否则他不允许入土。
　　 于佳和这个婆家舅舅并不熟，他倒是来看过婆母几次，因没打过交道，也不知他的为人。于佳准备不理他这个茬，有姐姐们和公公在，不多说话，不得罪人。
　　 舅舅却只冲于佳一个人来：“按说这要求我该向两个外甥庆和祥提。我知道庆听你的，祥在部队上回不来。再说祥现在还没成家，只有对你说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年轻的做事不能留骂名。你娘只死这一回，马马虎虎地埋了让别人笑话不孝，姊妹脸上也没光。看在你娘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看在当舅的老面子上，你就破费这一次吧。”
　　 于佳不高兴了。她忍了忍笑着说：“这是我们做晚辈的责任，不能劳您当舅的费心。您放心，只要姐姐们都同意，咱一定怎么好怎么办。”舅舅叫来了庆的两个姐姐，要他们当众表态。大姐说：“我是做老大的，爸妈给我养大了一个孩子，妈的出丧费理应我一个人出，只是这几年财运不佳，做生意光赔不挣，暂时拿不出钱，你们先替我添上，我以后还你门。”二姐说：“妈是为儿子盖房娶媳妇累病的，我结婚时也没陪送我嫁妆，这钱理应做儿子的出。”庆正在里里外外地操持，没时间参与这件事。于佳只好替庆说话：“庆是个傻子。妈病时他以为妈只生了他一个孩子，也不知让姐姐们尽尽心。害的姐姐们在妈死后才后悔心痛，想起在妈的葬礼上弥补。葬礼办的再隆重又有什么用呢？不过让庄里庄乡耻笑妈活着时不尽孝，死了为了自己的虚荣摆阔场而已。还有，庆的眼里也没我们的舅舅，不知把生病的妈送到舅家住几天，让舅舅尽尽姐弟之情，致使舅舅现在心疼的不知所以。也是我粗心，怎么没想起提醒他呢！我为什么不知道为妈看病你们都有义务和权利？对不起，请舅舅和姐姐们原谅，造成现在的后果都是我的错。我明白了，我和庆不是能成大事的人，更不能操办妈的后事。我现在就去对庆说：我们退出，一切由舅舅和姐姐们安排，妈活着时是我们的，死了属于您们了。您们不让她入土我们也无权干涉。爹和这个家就交给您们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