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自白
　　
　　 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是最苦的吗？
　　 你会说：
　　 “黄莲。”
　　 还有比黄莲更苦的：
　　 那是我的命。
　　 一个人独立于世界要靠很多同类的扶助。
　　 但对我来说是：
　　 靠山山倒，
　　 靠树树歪。
　　 当我不想去靠的要来扶我时，
　　 我才知道人间确有真情在。
　　 我还会灰心，
　　 但不再回头！
　　
　　
　　 凌晨，微白的天空下，群山苍黑似铁，一座座山峰呈现出黑蓝色，雾霾泛起，乳白的纱把重山间隔起来，只剩下青色峰尖。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多少代，多少酷暑严寒的这座高山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一如既往地冷眼观看着生长在他怀抱里的人们，重复演绎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山底下，一个篱笆墙围起的小院里，两间破木房里透出了灯光。木房里破桌子两边的椅子上各坐一个人。左边是一个腚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右边是一脸沧桑，瘦弱娇小的女主人，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留着短胡须，看不清眼睛眉毛，毫无表情的健壮男人。土炕沿上坐着打扮焕然一新的大妹，她一只手拉着依偎在自己身边、满眼含泪凝望着自己的刚满三岁的幺妹，一只手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站在门口的男人干咳一声，胖女人从黑色挎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到桌子上，用两个粗短的手指压着钱推向对面，一个声音从厚厚的嘴唇里发出来：“大嫂，这八百块钱你先用着，心里也不用难过。我们带大妹是去享福的，那个地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家家都住着坚固的房子，人人都有饭吃，有钱花。小伙子虽然比大妹大几岁，但忠厚老实，日子过得也滋润，大妹过了门就当家。等你大妹在那边安稳下，会不断地给你寄钱回来，你也不用再过这青黄不接，紧紧巴巴日子了。你把钱数一数，我们要走了。”
　　 大妹的妈用颤抖的手拿起放到桌子上的钱，泪水漠糊了视线。她一连数了三遍，也没数清，攥着钱趴到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大妹和幺妹一起放声大哭。
　　 男人向胖女人做了个手势，胖女人过来拉起大妹就走。大妹挣扎了一下，胖女人说：“大妹，你反悔了吗？难道你不愿去平原地区享荣华富贵，要留在这深山老林里继续领着幺妹要饭，以后在这里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一辈子不想走出这座大山？你要想这样生活，可以把我们给你的新衣服脱下来，我们拿着钱去另外找人。”
　　 大妹流着泪把幺妹抱起来：“妹子，大姐走后你不要哭，等大姐在那边有了家，有了钱就会来领你。”
　　 幺妹把含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胖女人又拉了一下大妹，大妹放下幺妹，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哭泣的母亲，捂着脸在胖女人的拉扯下走出屋门。
　　 戴墨镜的男人紧随在后面，三个人走出了带篱笆墙的小院，隐没在迷离朦胧，还没照进阳光的大山里。
　　
　　
　　 （一）
　　 八岁的幺妹几乎天天做相同的梦。
　　 一个人去爬家对面那座山。
　　 山上荆棘丛生，寒风习习，辨不清方向，找不到路，但她不停下来。她爬呀爬呀，想爬到山顶，看看山外面是怎样的世界。但每次都是爬得精疲力尽时，从睡梦中醒来。
　　 醒来的幺妹，睁着一双大眼，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听着父亲雷声一样的呼吸，拉着睡在一旁弟弟的小手，泪水就禁不住流下来。
　　 五年前的那个清晨，她被一阵叫门声惊醒，迷惑地睁开朦胧睡眼，看见屋子里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她听见那两个人说要给母亲钱，叫大姐穿上新衣服跟他们去享福。她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享福，但她知道以前每天大姐都带她去别人家吃饭，现在别人要带大姐去享福了，大姐当然也要带着自己去。所以她悄悄地穿上衣服，依偎在大姐身边，要大姐带她一起走。
　　 她不明白，大姐最后为什么不带她，为什么母亲有了钱还和大姐一样一直不住地哭。
　　 但她从那以后就见不到大姐了，听村里有人说大姐被母亲卖了，也有人说大姐嫁给了山东有钱的人，总之大姐已经不再生活在这座大山里，不再领着她去别人家吃饭。
　　 母亲在大姐走后又给她生了个弟弟。
　　 母亲生了弟弟后身体很虚弱，奶水不够吃，干爹把家里的一头山羊牵过来，弟弟就靠着山羊奶一天天长大。
　　 在幺妹心里，干爹是她家中的一分子。听人说自己一生下来就不住嘴地哭，一刻不停，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干爹来串门，凑到她脸上瞧了一眼，怪了，她看到干爹立即停止哭声。母亲说她和干爹有缘，所以让他们认作父女。
　　 幺妹不明白干爹是不是因为这事就从此住进了她家，也记不起大姐在时大姐是怎样对待干爹的。只记得干爹的身影一直晃动在她童年的时光里，大姐走后干爹就和母亲住进了里屋，
　　 幺妹和父亲一起住。
　　 父亲睡觉从不脱衣服，好像也从不洗澡，身上总是臭哄哄的，但父亲心态很好，倒头便睡，眨眼的功夫呼噜声就响起。
　　 幺妹（后来是和弟弟一起）躲在土炕的另一头。
　　 幺妹心里的父亲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身上穿着干爹的旧衣服。因为干爹个子比父亲矮一大截，穿到身上很不合体，褂子露着腰，裤子露着脚腕，鞋子总是破着洞。但父亲不嫌弃，还一天到晚嘻嘻地笑，睡够了就吃，吃饱了出去玩，不给任何人说话，不做任何山上、家里的活。别人（包括母亲在内）都称父亲为傻子，幺妹不明白，傻子还会娶媳妇、生孩子？还知道吃喝，还知道跑到山上玩？还知道把在山上摘得野果子带回来？
　　 是啊，幺妹最纳闷的就是父亲从没给她说过话，但常在山上带回野果子来给她吃。
　　 大姐在的时候，是不让她接近父亲的。大姐会像母亲一样呵斥父亲，让父亲走远一点。父亲就拿着那个从不离手的破布包，远远地看着她姐妹，看大姐不注意时，弯腰放几个野果子在地上，然后藏到一棵大树后张望。幺妹慢慢走过去，把野果子拾起来送到大姐面前。大姐虽然不让幺妹搭理父亲，但对父亲摘到的野果子还是来者不拒的。幺妹知道，去别人家、看着别人的脸，吃着别人施舍给的饭，大姐和她一样，没有一顿会吃十成饱。
　　 大姐走了，母亲有了钱，但这些钱并没能维持多久。有了弟弟后，母亲吃了很长时间的药，钱花没了，母亲又要幺妹去别人家吃饭。
　　 幺妹哭哭啼啼地不愿去，母亲摸着她的头，额骨突出的面颊上淌满了泪水：“苦命的孩子，不是妈心狠不愿养你，咱家地里收得那点粮食还不够你傻爹填肚子的，娘身子不好，你弟弟小，虽然你干爹一直接济咱，他的收入也是有数的。要是这样下去，咱一家人都填不饱肚子，娘一口气上不来走了，舍下你和弟弟在这个世上受苦，娘在那面也不会安心的。好孩子，村里人早答应了娘，只要你傻爹不进人家的门去要饭，你姐弟是可以随便去的。你总不能为了你自己能吃饱饭，看着娘和弟弟饿死吧？”
　　 幺妹没有选择的余地，母亲的话让她产生恐惧：如果她不去别人家吃饭，母亲和弟弟饿死了，给她摘野果子的父亲也会因没有饭吃而被饿死，到那时她还是要去别人家吃饭，不然她也会被饿死。
　　 为了一家人不被饿死，幺妹只有硬着头皮去别人家吃饭。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当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叫一家人都能吃饱饭，并且让像她这样吃不饱饭的孩子随便来她家吃，吃饱后还可以把喜欢吃的东西随便带回家再吃。
　　 弟弟会走路了，弟弟学会了喊姐姐。
　　 母亲的身体还是那么弱不经风。
　　 母亲又让幺妹带着弟弟一起去别人家吃饭。
　　 干爹家里没有别人，是个老光棍，常帮母亲干些力气活，也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带到幺妹家来，拿出自己的钱来给幺妹的母亲看病。
　　 干爹对幺妹姐弟很好，说话声音温和，还给他们洗衣服，不时做些自制的玩具给他们玩。干爹对幺妹说，让他和弟弟去别人家吃饭是暂时的，是为了积存点家底供弟弟以后上学，还要给弟弟盖房子，将来娶媳妇用。等幺妹和弟弟长大了，能上山干活时，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再不用去别人家吃饭。
　　 母亲对干爹有说不完的话，说姥娘心痛儿子又贪财，让她去给弟弟换媳妇，把她嫁给一个傻子，傻子的姐姐带着嫁妆嫁给她弟弟后，儿女不曾生一个就得病死了；说她命苦生了三个闺女后才生了一个儿子。大闺女卖到外地，二闺女送了人，眼前的一儿一女还养不起。干爹安慰母亲：“生在这穷山沟也没办法，我们省吃简用，攒钱供儿子读书，将来给他娶个媳妇，也算了了心愿。”
　　 幺妹当时并不知道母亲和干爹算什么关系，但她从在外面听到的风言风语中，明白这是不光彩的，所以虽然干爹对她很友善，她也不愿在自己家里看到他。不过她知道母亲离不开干爹，她要对干爹出口不逊，母亲会对她不客气，这一点她很小的时候就领教过了，因此，她只有把一切不愿意和看不惯的事藏在心里，一天一天地领着饿得只嚷的弟弟去别人家，看着人家的脸吃饭。
　　 每顿饭去谁家吃，幺妹心里有数。她家住在村东头，她会从邻居家开始，从左往右转，一家吃一顿，依次去吃，转过这一圈后，再从头开始。
　　 幺妹带弟弟去别人家吃饭，会受到不同的待遇。
　　 大多数人家都形成了习惯，看到她姐弟进去，在小桌前放上小凳子，叫他姐俩坐下来吃；也有人看到他们一进门，就冲她摆手，她看到主人一摆手，就牵着弟弟的手停下，等着主人把饭菜端来，和弟弟蹲在门口吃，吃完后把碗筷放到院子里的石墩上；有一个李太太特别凶，每次看到她姐弟进门就破口大骂：“我们家不招破要饭的，滚一边去！”这时幺妹就会领着弟弟退出来，到舅舅家吃。下一顿再从李太太的邻居开始，依次往下轮。不过再转到李太太门口时，幺妹还会往里走，直到被李太太再次骂着赶出来。幺妹屡次被李太太骂出来，照样进李太太的门，并不是希望李太太有一次会发善心施舍给她一顿饭，而是觉得对人要平等，你可以把我骂出来，但我永远把你和别人放到同一个位置去对待。
　　 也有的人家因为去走亲戚或者到坡上干活，吃饭的时间家里关着门。碰到这种情况，幺妹也会领着弟弟去舅舅家吃饭。
　　 幺妹的印象里，舅舅挺疼她姐弟的。每次去舅舅家吃饭，舅舅都会笑脸相迎，也会给他们讲故事听。但舅舅不会长期留他们在他家，说他要积攒家业，争取将来再给他们娶个舅妈。
　　 幺妹就这样一天天地领着弟弟混日子，晚上回到家继续做那个爬山的梦。
　　 这年的重阳节，幺妹家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村的大事：大姐穿戴整齐地回到家，还带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全村的人都跑来看，母亲抱着大姐大哭了一场，大姐擦干眼泪后对众人说她在山东安了家，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家家都能吃饱饭，人人都有好衣服穿，每个孩子都上学。种地用牲口，浇地用机器，走路骑自行车，还有农用三轮和拖拉机，地里收的东西不用肩扛手提。
　　 众人羡慕不已，啧啧称奇。
　　 大姐分糖果给众人吃，说感谢父老乡亲一直对母亲和弟、妹的关照，家乡人对刘家的恩情，她刘大妹永远都不会忘记。有愿意自己的闺女到山东去享福的，她会做中间的介绍人。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后众人的结论是宁愿让自己的孩子在大山里受穷，也不愿骨肉分离，去遥远的地方享福。
　　 大姐在家里住了一个月。
　　 大家回家的时间里，幺妹不用再带着弟弟去别人家吃饭。大姐给母亲二百块钱，让她买回了粮食。
　　 干爹见大姐回来，就回了自己的家，有时也过来转转，和大姐说几句话。大姐为干爹买了新衣服，拜托干爹以后继续帮着维持这个家。
　　 没人的时候，大姐问幺妹：“愿意跟姐去山东吗？到那里姐会给你买新衣服穿，送你去上学。”
　　 幺妹一直没忘记大姐临走时说要回来带她去享福的承诺，现在听到大姐的问话立即答应下来
　　 吸引幺妹的并不只是大姐要给她买新衣服，对她更有诱惑力的是能去上学。
　　 上学以前在幺妹心里是想也不敢想的，她只是在舅舅的故事里知道有本事的人都上过学，通过上学能知道很多东西，能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情。现在有了上学的机会，幺妹当然不会放过。她心里暗想：自己要是跟大姐去了山东，就不会再到别人家看着别人的脸吃饭，就会通过上学去改变自己的命运，长大后就不会做母亲这样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起，听着着别人的风言风语，靠着干爹吃饭的人。
　　 幺妹果断地说：“我要跟姐去山东，我要去上学，再也不带着弟弟去别人家吃饭了！”
　　 大姐把舅舅叫来，当着舅舅的面对母亲说要带幺妹回山东。
　　 舅舅坚决不同意，说人离了故土就像树没了根，数没了根不能活，人离了家会人不由己。母亲也不愿意，哭着说：：“幺妹走了，你弟弟怎么办？”
　　 大姐留下五百块钱给母亲，说她回山东后会继续寄钱回来，弟弟也不用再去要饭。幺妹到山东后去上学，长大后也会挣了钱寄回来，到那时咱刘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当然，”大姐说：“是不是带幺妹去山东，要看幺妹自己的意思，如果幺妹自己不愿意去，我也不会带她。”
　　 舅舅和母亲问幺妹，幺妹坚持要跟大姐去，不依她她就大哭大闹，言称如果不让她跟大姐去，她宁肯饿死也不再带着弟弟去别人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