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几年前去过上海，那时父亲出差，恰巧又遇到我生日，父亲带我一起去上海玩。我姑姑嫁到了上海，那段时候我就住姑姑家。虽然说几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南京路那边的繁华，以及黄浦江畔上海外滩的夜景，去过上海城隍庙，始终觉得衡山路好玩些。如今在家这边，每每想起上海，我乐游在那，是心头的向往。说是上海是个大都市，休闲，政治，金融中心，似乎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可能吸引我的是上海的名吃，要我立即数数，我还真能数出来，如虹口区的万寿斋，黄浦区的佳家汤包，兰桂坊的面，还有湖北小吃楚味鸭颈，静安小亭麻辣烫，鸿瑞兴鱼香肉丝夹饼，我最忘不了是南京路绿杨村酒家的狮子头，味足，而且服务态度好，很多很多。
　　
　　 如今掐指一算，时光倒是溜的快，一晃眼我不也高中落榜毕业了吗？我母亲说：“你不嫁人也行，到上海你姑姑那里给你姑姑茶庄打理，以后随便你在上海找个人我们也不管你。”母亲说的是气话，我也觉得气话实在，上海有什么不好？好歹是个沿海城市，比我们现在这个城市不知道好几百倍。曹先生听我母亲说我喜欢上海，他故意趁我母亲不在的时说：“你真喜欢上海，以后我们常去玩玩。”我羞涩回答道：“上海人‘侬来侬去’的，一说话不是‘侬’就是‘阿拉’，听了别扭。”曹先生说：“地方话，我们这不也有？上海人听了还说我们土包子！”曹先生会理解人，我心里有数，母亲眉开眼笑十足的高兴，巴不得我真成曹太太了。
　　
　　 没几日，我母亲便让曹先生来家里吃饭，聊天。我母亲喜欢打麻将，以前王太太来我家有时候也叫兴庆街的张太太过来，随便又拉个伙打麻将。几个女人凑一起，又是吵又是闹，我反感的是兴庆街的张太太，每次一来打麻将我家准是一股烟味几天都不消。自从王太太升了官，麻将腿就垮了。这才消了几日麻将声，曹先生一出现，母亲便又闹起了麻将瘾。头一回，曹先生陪她打，她拉来邻居的小李家的两个媳妇一起，凑够腿了一打就是一天，最后害得曹先生连连输。曹先生不说什么，我心里眼里都清楚，三个女人使诈。我趁着给曹先生端茶，便说：“曹先生恐怕不会打，你们多少给点情面人家，下回谁还敢和你们玩？”小李家的两个媳妇眉开眼笑道：“这才几个钱？人家姑爷上门红包算零头了。”我唏嘘一口，转身就走。麻将完了，我对曹先生说：“我妈她们玩你呢！你还跟他们斗！”曹先生道：“玩玩嘛，大家高兴就好。”我笑，真不知道他真蠢还是假蠢，是女人叫他玩他就不会拒绝？第二回曹先生再来我死都不给他跟我妈靠近，怕的就是让曹先生呆在家一整天，搞得我进出，坐立不自在。我母亲见状，话里说道：“这好，那你们俩出去转转，我找人打去！”
　　
　　 这次，怎么说也是我自找的，母亲那话一出，曹先生在跟前我不好说不出去。于是，曹先生还心花怒放下了楼，然后把停在公路边上的车开过来，喇叭按得老响，他人也不下车，光在车上呼唤我的名字。我下去了，却不高兴的样子对他说：“好像咱们两很熟一样。”他说：“不熟不熟，只吃过一顿饭而已。”我站在他的车前，笑道：“那你想吃几顿？”他头一侧，示意让我上车，他说：“有人为吃而饿死，有人为减肥而吃死，我来点科学的吃法，循序渐进。慢慢来。一天三顿就好了。你手艺很不错，我愿意每天四顿或者五顿。不过前提是，我可以为你吃而死。”他说着又为我系安全带。我心里惊呼：倒蛮细心的。
　　
　　 他的车开得很娴熟，从我家出发有好几个拐弯处，他开得很从容，脸上一直挂着笑。他说他以前在上海呆过，那是个伤心的地方，他们家有后台，他又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死拽他从上海回到这里，最后安排他在电信局工作。其实一出家门我就没了方向，也不知道他要载我去哪里。想着他人应该不坏，不会把我拐了，安心听他讲他的过去。他的过去很简单，在上海交两个女朋友，最后都被女的甩了，原因是他不能给女的外国国籍。他问我：“你还打算读书吗？”我说没打算了。他笑笑，说：“读书也好，女孩子多读书是好事。”我心里暗骂道：“我要读书，你还能整天跑我家？”心里虽然这么骂，终究脸上挂笑对他。
　　
　　 车过了一个红灯口，前面又是红灯，车停了。停车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他似乎不愿意接，我笑笑，把随身听拿出来，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戴上。他看到我把随身听戴上，便凑到另一边接了电话。电话完了，他开始不说话了，一路开车，一路行驶。我听我的，他开他的。时至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只是“你”和“我”的关系，你是你，我是我。
　　
　　 车子一直到市中心文化广场，已经是下午三点，太阳很大，街上频频看到撑伞而过的人。他戴上墨镜，但我能感觉的到他的眼神在车的外面四处搜索。五分钟之后，他对我说：“我们下车。”我拿下我的耳塞，装愣。我能清楚听到他的声音，只是我想装，想看他的表现。以前那个追我的男孩，我经常这样对他，他说两次，我都说“什么”，然后他生气了。曹先生没有生气，笑对我说：“我们约了人，意大利名城。”意大利名城是个名吃店，吃的东西是意大利风味，里面比较著名是比萨饼和通心粉。我和三喜去过一次，那会她国外的一个朋友来，她请客，在那里我们就吃这两个，还有啤酒。
　　
　　 我很好奇，我们出来的时候没约人，如今他怎么说约了人？我没问出口，他说：“走，上去就知道了！”我几乎是木的状态跟他下车，然后走进那个古欧式的门。走进去，侍应生就上前招呼了，曹先生说约了人，他也不用找，直接就向靠窗的位置招手，很快我也看到那个“约”的人。是王子素。我想跟曹先生说我不想过去，见到王子素我半点情绪也起不来，起先的惬意感消失殆尽。他拉住说：“走啦！子素等我们呢！”
　　
　　 走到位置上，我扭扭捏捏顺个位置坐下，摆好我的姿态。王子素今天的打扮和那日来我家有些出入，若说那天很大方，今日显得过于“非”主流，眼睛熏黑，嘴唇上了油彩，那两个拳头大的耳环叫人担心，头上戴个白色的帽子，身上穿件西式格子短袖，下面是蓝色的超短裙。我坐下，她正护着一杯饮料“咕噜,咕噜”的吸允。曹先生冲她呵呵笑道：“你也很快嘛！”她噘嘴巴望我，答道：“我爸那车肯定比你的快！”曹先生以为王局长来了，便四下看看，问道：“王局长来了？”王子素笑道：“看你吓得！我爸才没那闲工夫陪我。我说跟你妈说好了，今天让你过来教我开车，你怎么不来？”说这话，王子素故意不看我。曹先生说：“不是和思睿一起吗？”王子素假假的“哼”一下！
　　
　　 忽然间我胃反得厉害，我把目光移到窗外，看看路边的行人，看那晒得白花花的地面。心里也焦得厉害。曹先生问我要喝点什么，我说随便。王子素听了便说：“哪能随便呢!这里葡萄酒最好，别说你没喝过！”我努力张开嘴巴笑，心里诅咒这三八王子素。王子素道：“我经常来这里，喜欢这家的比萨！我刚叫过了，你们呢？”曹先生说：“你还能吃吗？”王子素道：“你叫的我都吃，为你吃死我也愿意！”
　　
　　 我狂晕！这两个人十分般配！头一个说为我吃死，来一个为他吃死。于是我也带火药味说：“也好！这里比萨出名。不知道你刚才吃的时候是和饮料一起还是葡萄酒？”王子素笑道：“我现在喝的就是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嘛！诗意吧？”我笑了。意大利人不管吃什么都得喝葡萄酒，唯独吃这个饼就喝啤酒，男女老少一样，可见王子素连这常识都不懂。我也不懂，是上次和三喜来的时候，他们聊我记下的。我说：“我喝啤酒！”王子素的眼睛没差点瞪出来，她啧啧地说：“吉哥，你看她……好老土。”曹先生嘿嘿笑，不言语，我心里估计着他也笑我老土。我也不大管他们，直接向侍应生招手，过来的侍应生是个意大利男孩，挺帅的，很有礼貌，我说我要杯啤酒和比萨。侍应生笑下，不一会给我上了。曹先生也要和我一样的。曹先生说：“啤酒好，喝了够劲！”我无话搭理，小小唊一口，酒有些苦，要不是撑个面，我才不喝，自己倒宁愿王子素和曹先生误会土包子，也不愿意全店的人认为我是土包子。
　　
　　 曹先生对王子素说：“你要不来点？”王子素道：“不喝酒，对皮肤不好。大排档的民工才喝这个。”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说我也不像民工吧！多少看起来比王子素有气质，她这话里有话，分明是嘲笑我。我说：“以前我来就知道意大利人的一些饮食习惯，书上也讲到的。”王子素斜脑袋斜眼睛望住我，笑道：“什么饮食习惯？”我看看曹先生，又看看王子素，故意喝一口酒，慢慢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如民工喝葡萄酒一样。”曹先生一听，扑地笑出来。王子素不知道曹先生笑什么，一个劲给他翻白眼。末了说：“谁民工了思睿？”我说：“我可没说你。”王子素又说：“那你这什么意思？”我正想回答，曹先生抢在我前头圆场，说道：“她的意思呀！就是你是小姐，喝葡萄酒显得更有气质！”王子素拍了下桌子道：“去你妈的！”我知道王子素是动怒了，曹先生不敢惹，他不再说话，而我干坐着，心里既痛快又不痛快。
　　
　　 坐有几分钟的光景，几个人木头似的，我无聊拿出手机给三喜发信息，跟三喜说我现在正把王子素气得不行。大概回了两条信息。王子素憋不住了，也叫侍应生要一杯啤酒，我还以为她和比萨一起吃。不料，她把啤酒倒进葡萄酒里，她洋洋得意冲没走的意大利侍应生说：“你们国家的人也喜欢这么喝的吧？”侍应生普通话不是很好，但说得很温柔，即使听不懂他说什么，也是享受，他说：“不是的，小姐。”侍应生走了，王子素还是摆一张面孔。末了，她对我说：“思睿，我总觉得你这话有意思。”我连连说没有。曹先生则在一旁笑。王子素几乎要爆发了火气走人，曹先生才拉住她说：“我告诉你吧！其实意大利人吃比萨都喜欢跟啤酒一起。不，应该说意大利人吃什么都会喝葡萄酒，唯独吃这个饼不喝，就喝啤酒！”王子素一听，竟然愣住了，她随即说：“那你说我是中国人，我吃的是中国饮食法不行吗？”曹先生附和道：“行！没人说不行。”
　　
　　 王子素眼睛都大了，明显是生我的气，她腿一抬，我以为要踢我，她顺势又翘过去，稳当地翘个二郎腿，她靠在靠椅上，拨弄拨弄头发，说道：“我在大学见多了老外，吃什么的没有？什么吃法没有？思睿，你没上过大学。你比萨加啤酒也是听说的吧？”我也没好气地说：“我是没上过大学，但我也知道知识是听来的，子素你的这些知识是打娘胎带出来的吗？”我立即站起来，不想再呆下去。曹先生见我要走的光景，要拉住我。王子素冲忙道：“别拉她！”我走了几步，没见曹先生拉我，心里虽然气，但也不想让王子素心里舒服，便又转身回来。
　　
　　 我坐下来，又喝一口酒，然后拿径巾抹了抹嘴，笑对曹先生说：“吉哥，待会我们不是要去电影院吗？好莱坞新片那个叫什么？你刚才还跟我说的来着。”曹先生左右顾盼，吞吐不出来，我见他立场不分，心中更是怨恨。我点点头，笑一下，说：“你们慢慢吃，我约三喜一起。”我走了。
　　
　　 出了意大利名城，风吹过来，把我的发梢扬在脸上，痒痒的感觉十分讨厌。天气也闷热，有点风，但我仍然觉得闷的慌，心也闷。我拿出手机给三喜打电话，三喜那边没接，正要打车回家，曹先生追了出来。他拉住我道：“思睿，你这是干嘛？”我摆一副面孔不说话。曹先生说：“你们就不能不摆大小姐样子吗？”我撒开他的手，还是要走的光景。曹先生挡在我前头，道歉不断，又道：“我不是那意思。”我见他也诚心，便说：“那你什么意思？她是你什么人啊？应该说我是你什么人！”曹先生赔笑道：“你是我什么人不好说，至少是子素的朋友吧？”我说：“我跟王子素不是朋友！”顿时，王子素从我身后冲上来，把曹先生扯开，她说：“思睿，话说的好，上辈子搭的桥梁下辈子的拆。你们家上辈子还在呢！别拆一干二净！”她话里的意思就是我父母和他父母的交情。
　　
　　 我说：“我犯不着跟你这种小气的人说话。”
　　
　　 王子素哈哈大笑，说：“谁小气了？跑了几次都是你。我可没生气！吉哥，你是看到的。有些人跟她妈妈一个样，吉哥，不信你回去问问我妈，有些人的妈以前是什么样的！”我转身冲王子素道：“王子素你说谁啊你！”王子素道：“我说你怎么了？有本事你别叫我妈给你介绍对象啊！自己找去啊！”我脖子一伸，真想吐她以脸口水。我忍了。我说：“完全就是骂街的泼妇，不可理喻！”我转身迈脚就走，曹先生在后面扯住王子素，王子素要打我。我边笑边走，路上的行人都往王子素那边望。
　　
　　 我拦一辆车子上去，叫司机送我回家。车子没走，王子素挡在前头，她指着司机道：“你让她下来！”司机和她理论几句，她便又跑到司机窗前道：“她不下来？你的车我包了。钱给你。”说着，她大把大把钱扔到司机的脸上。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急忙推开车门下车。下车要走，王子素又围过来，她挺起胸脯，只见她手一抬，一巴掌就甩在我脸上。司机见情势不对，他把钱递给曹先生，车就开走了。曹先生慢悠悠地走过来，把钱还王子素。王子素没要钱，直接说：“给她买点药擦擦！”我心中恨得要命，真的想掐死她。路上的行人一会的功夫都围住了，我也禁不住泪水，刷的一下尽情掉。王子素挽住曹先生道：“我们走！”
　　
　　 我长那么大没被人这么当中有这么大的羞辱，这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他们要走，我偏不给走。我拉住曹先生道：“吉哥，你今天走也可以。当我陈思睿看错了你！”我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有意地说我喜欢他，心里有他，倘若他心里真有我，也该给我出口气。
　　
　　 曹先生是两头难，晃一会才说：“你们别闹了，都上车，我们回去说！”王子素斗志昂扬的样子，我也不甘示弱，说：“她打我一巴掌，你给她一巴掌。回去我跟我妈说我同意嫁给你了。”曹先生脸上挂不住，咿咿呀呀地半天。王子素趁这光景威风道：“真是笑话！当这么多人的面说要嫁人！好呀！我也给你当当证婚人！求婚呀！”曹先生杵在一边，没有为我出气的样子，我气不过，冲了过去，一巴掌甩在王子素脸上。没想到王子素受了我一巴掌竟放声大哭，要死觅活的。我狠狠地瞪王子素，又狠狠瞪曹先生。
　　
　　 我没有在那里打车，怕王子素又截下司机，瞪完之后转身我就走。也不知道走多远，曹先生开车追上来。他一个劲在车上对我说好话，我就挎我的包昂头走，理都不理他。我说：曹若吉，我们完了！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吧你！臭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