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皇天后土(选择征文·中篇小说)
【一】
五奶奶有一对像模像样的小脚。就是这双小脚,年轻时也不知迷住过多少男人;五奶奶天生两只巧手,脚上一双玲珑剔透的绣花鞋就是她手巧的明证。就为了这个,也不知有几多汉子把自家粗手大脚的婆娘骂了多少回狗血喷头。
五奶奶年轻的时候,俊俏得比花儿还撩拨人。人说她生得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细皮薄肉的无一个地界儿不似称。就算能和她做一日夫妻,完了立时被无常带走,也就死而无憾了。张狂的汉子们不止一个这样说过。
五奶奶是喝着淦河源头的山泉水长大的。她算不得大家闺秀,却极当得起小家碧玉。五奶奶的娘家洞子口就坐落在很有灵气的白云山下。
说到淦河和白云山,不能不提起在当地家喻户晓的神话传说: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有两个仙人从此地路过,见白云山上树木葱郁,山涧泉水叮咚,山顶云雾缭绕,真个是钟灵福地,别有洞天。两位神仙遂生留恋之心,驻足此山,乐不思蜀。一个春暖花开莺歌燕舞的日子,俩仙人雅兴大发,在山半腰泉池畔的平台上,摆开阵势对弈起来。山外平川里石桥村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从山坡上路过,无意中见两个打着发髻的长髯老翁在高处的平台上下棋,就不邀而至地登了上去。货郎放下挑子,一心一意地观起棋来。两个神仙你叮我当一盘棋下得如醉如痴,货郎观棋竟也忘乎所以。迷蒙中似觉得树叶几番青黄更替,过了戌久亥时,俩老翁一盘棋还不见输赢。货郎终于沉不住气了,弯要去抄那货担,不料担子百货均成尘灰,一阵纷纷扬扬化为乌有。货郎请教两老,二人笑而不答。那货郎心中迷惑,跌跌撞撞地走下山来顺路回家,竟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村子。货郎心下怅然,好容易确定了个大致方位,走进一座依稀相熟的村落,逢人借问这是否石桥村?人告之正是,问货郎来自何处,货郎说:“我就是这村里人,我叫张三,出门卖货刚回来。”那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听老人们说一百五十多年前,村里有个货郎出去卖货再没回来,定是死在外乡了。要你是那人,该有二百岁了,这不成神仙了吗?”货郎这才明白下棋的老翁是两个神仙,便不再说什么,转回身进了白云山。不用说,那沾了仙气的货郎也自是可遇不可求地成了神仙。
其实,白云山的出名还可以追溯到更古老的年代。传说住在昆仑山瑶池的西王母早就向往这块宝地。皆因白云山半山腰的天然泉池经年累月昼夜不息地喷涌出琼浆玉液般的泉水,这白银似的泉水涌动着冲出水池,沿山南坡涤荡成一溪蜿蜿蜒蜒的玉带。溪水不屈不挠地冲刷着含有金矿的山坡河床,一颗颗米粒似的金沙随水而下。因而,这条河的名字也就叫做金河。河两岸的百姓农闲时节多在河中沙里淘金,日子过得富足美满。王母娘娘就想在白云山上建一座行宫,闲暇时也好到此小住。西王母云为霓兮风为马说来就来,没谁能阻挡得了她。她按落云头,来到白云山的泉池旁,先拘一捧晶晶亮亮的泉水洗去一脸的风尘。立定环顾后,王母娘娘见这白云山的确是个人间仙境,就打算把行宫建在泉池旁的平台上。但此地人心如何?王母娘娘也多有不知。她要亲身体验一番,才好最后决定是否把行宫建在这里。
西王母意向一定,抹一把脸幻化成一个破衣烂衫步履艰难的老太婆。她挎着个破竹篮,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走下山来,走向山脚下的一个村子,走进了一户青砖瓦房的人家。这户人家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在灶房里烙饼,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娃娃,屁股下垫着一张面饼当做蒲团,坐在灶房门口咿咿呀呀地吮吸着肉乎乎的手指头。王母娘娘心想:这方人的日子富足得很呢,别应了为富不仁的话才好。想着,西王母蹒跚着走上前去,可怜兮兮地去讨一张饼吃。那年轻妇人不但不给,还口口声声地骂着脏老婆子,把王母娘娘赶出了大门。
西王母怒不可扼,早就打消了在白云山建立行宫的念头。回昆仑山前,她又来到白云山的泉池边,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在池水里恨恨地搅了起来。她心里说,为富不仁的人是不该有好日子过的。就这样,金河里的金子被王母娘娘幻化得不见了踪影。
没了金子的金河已经名不副实,后人就把这条河更名为淦河了。不过,从更改的名字里,我们还是不难想象人们对故去的金河的缅怀。
西王母以偏概全,错误地认为白云山区无好人。这实在令人遗憾。其实,一个缺乏礼教、不通人情的山野村妇,又怎能代表成千上万勤劳善良的芸芸众生呢?
五奶奶就是这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
五奶奶爷爷的爷爷做过讼师,爷爷是晚清时的秀才。祖上虽说从未有谁做过芝麻粒大的官儿,但在方圆几十里的白云山区,倒也是颇有名望的。靠着祖上的积蓄,再加上这相公的名分,的确把个小日子过得火火爆爆,羡慕得不少穷困人家直吞口水。
可是好景不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真应了老辈人的见识。家,就败在五奶奶的爹手里。
也许谁都没想到,五奶奶的爹竟丁点儿也没能继承他祖父辈身上的文韬武略,倒无师自通地染上了一身的坏毛病,不光是好吃懒做,到十六岁上就近乎五毒俱全了。五奶奶的爷爷看看管不住败家的儿子,十七岁上给他完了婚,心想是让个女人拴住他的心。老爷子算盘打得是不错,可做儿子的偏不买他的账,照样地我行我素不待说,赌瘾倒越来越大,泡在於陵城的赌馆里,几天几夜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如此三番几次,几次三番,便把个秀才气得伸腿瞪眼一命归西。
五奶奶在家为闺女的十几年里,虽家道不兴,可靠着出租几十亩地的收入,日子过得比一般庄户人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五奶奶是独生女,娘亲待她如心肝宝贝,粗重活儿从不许她沾手,只教她在家描龙绣凤,习练针线。忆起小时候,五奶奶不禁眼泪婆娑,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人,真是个命啊。”随后扯起衣襟抹一把泪花,便无言地沉默起来。
腊月二十三,那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五奶奶她爹本想下一次大赌注,捞上一把钱回家过年,没承想在几个赌棍的合谋下连连失算,越捞越深,一宿下来,竟把四十四亩地输了个毫厘不剩。
一个好端端的小康人家,一夜之间成了地无一垅的破落户。早已懂事了的五奶奶心里好凄惨哟。“娘,咋过?咱往后可咋过呀?”五奶奶和娘抱在一块,哭成了团儿。
“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娘的,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五奶奶她爹到这时还不知死活地嚎叫着。
正月里的一天上午,五奶奶的爹挂着少见的笑脸回到家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神气十足地往桌上一撂,冲着老实巴交的五奶奶的娘发话道:“我给玉娘找了一门好人家。这不聘金也带回来了。”说着一把拽过桌面上的包裹,“人家大方得很呐,出手就是一百个大洋。真是少有的主啊。”
“你,你这是把闺女卖啦?”五奶奶的娘心里一阵发慌,可又不敢说不行。“是----是啥户人家?”五奶奶的娘试探着问。
“啥户人家?山头村有名的王石匠家。是他的大儿子,虽说腿瘸,年龄大点,可人家是富户,不嫌弃咱们也就罢了。”五奶奶她爹大咧咧地说道。
“不行,我不能拿亲生闺女去嫁个残废人。”五奶奶的娘不甘心,本能地阻止道。
“娘的,你还想叫我养她一辈子不成?不把她嫁出去,你吃啥?喝啥?我看你真是死狗推不上墙头去!”五奶奶的爹把五奶奶的娘骂了个狗血喷头。
五奶奶的娘没啥好主意,也就不再言语,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休。
“别号丧了,过后你跟玉娘好生说道说道。一出正月,人家就要人。要是出了漏子,老子先饶不了你!”撂下这话,五奶奶她爹抓起包裹,塞进怀里,一甩门扬长去了。
五奶奶串们去找小姐妹拓鞋样,可怜的人儿还被蒙在鼓里。
晚上,五奶奶的爹没有回来。娘叫五奶奶和自己同睡一个被窝。五奶奶依偎在娘怀里,心里涌起热乎乎的甜蜜。
“玉娘娘要……跟你说桩事。”五奶奶的娘叹了声气。
“娘,你说。我听着呢。”五奶奶好乖巧。
“你爹给你说下了一户人家。说是山头村的王石匠家。是他的大儿子。”
“不。娘,我不嫁。说啥我也不嫁!”五奶奶当然知道王石匠家。她小时候,门前有一对石狮子,后来爹把它们卖了。听娘说过,那就是王石匠的手艺。后来,她还听人说,王石匠的的儿子从小腿就有病,三十多了还没找上媳妇。
“玉娘,娘,也是没法子……”五奶奶的娘好作难哟。
“娘,我就是不嫁。要嫁,也不能去跟个瘸子。”
“可你爹他……他使了人家的钱我……哪里敢拗过他。玉娘,你就认个命吧。”说着,娘把五奶奶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往外流。
这一夜,山风刮得没命的紧,双层窗纸都被这恼人的风给撕烂了。泪眼人对泪眼人,五奶奶娘儿俩一直哭诉到鸡叫三遍。
二月初六,是五奶奶出阁的日子。一大早,五奶奶的娘就开始替五奶奶梳妆打扮。委屈的眼泪决堤似的往外涌,脸上的脂粉搽了一遍又一遍。
人家的闺女出嫁时也哭,可大致的情景是半真半假。真的一半是从心里舍不得离该生养了自己的爹亲娘亲;假的一半自然是为了掩饰即将成为别人新娘的那份羞涩。
五奶奶是真哭,丁点儿没掺假。她哭自己的命孬。眼泪早就流干了,可她的心还在哭。五奶奶是从心底里往外哭。
迎亲的人来到了五奶奶家门前。吹鼓手们把个喜乐奏得山响。的确不含糊,王石匠操办得也真够风光。八人抬的大花轿就落在五奶奶家门口。王石匠那瘸腿的儿子早在别人的搀扶下,从那头灰不溜球的大叫驴的背上下到了地面。
一切都比想象的要顺利。拜别爹娘,五奶奶就上了大花轿。
这一天,天气满好。白云山顶上飘着朵朵祥云,胭脂似的太阳,把迎亲的人照得个个红光满面。吉日良辰,吹鼓手们很是卖力,汗水顺着腮帮流下来。他们似乎已经把白花花的赏银攥到手里了。
娶亲的队伍沿着一条紧靠山谷顶边因势利行的弯路,喜气盎然尘土飞扬地行进着。灰叫驴头囟的红缨结左右飘荡,颈下的铜铃,伴着杂乱的脚步声摇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就要成为五奶奶丈夫的那个瘸腿男人像是喝了半坛陈年老酿,醉意朦胧地骑在那个灰不溜丢家伙的背上,摇摇晃晃地任驴由缰。他是从心底里醉了。
人,也许真得信命。外面的一切是那么热闹,可花轿里的五奶奶心里凉冰冰,脸上木木然。她的头脑里简直就是白云山下那片满满当当的乱石滩。五奶奶心里真是乱极了。
就在这时候,突然传来“叭叭”两声枪响,一声沉闷,一声悠长。你也许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枪声竟改变了五奶奶一生的命运。
【二】
枪声是从路边的谷底传来的。蜿蜒的山谷里有两个带枪的人,一个提着短枪,另一个端着长枪。那持短枪的就是五爷爷了。
叫他五爷爷,是因为他大名叫周玉五,论起庄里乡亲来辈分又高。其实他没有什么兄亲弟姐妹。说起来,五爷爷也实在是个命不济的人。民国十二年初秋,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了村里好多人的性命。五爷爷的爹娘也是被瘟神掳了去的。那一年五爷爷才刚吃上七岁的饭。一个小小的孩子芽芽家就这么成了没人知冷问热的孤儿。他的几家近亲,也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顾了肚皮顾不了脊梁,实在没办法顾及他。只有年下节下,才把他找回家去吃顿饱饭。五爷爷小时候着家的日子不算多。那时候,他干的是“戳狗牙”的营生,吃的是真正的百家饭。到了十五岁上,本村富户赵昌禄招他做了长年工。五爷爷在赵家虽说没有什么赚头,可粗茶淡饭倒是能填饱肚子了。
那时候,富人家的饭食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油水,可四年下来,五爷爷倒实实在在地长成了一个膀阔腰圆的农家大汉。又过了两个年头,五爷爷觉得如牛似马地再干下去,也实在没多少意思,就给老东家赵昌禄磕了两个响头,回到了爹娘撇下的两间破草房。五爷爷串着四乡打短工,什么活脏做什么,什么活累做什么。只要多给工钱,五爷爷没有什么不做的。不到两年的光景,他就靠自己那双闲不住的手,把个破烂不堪的家整修得里外一新了。
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有的是精神,有的是力气。这一年的冬闲,五爷爷把一个靠打把势卖艺糊口的沧州老汉收留在家,供养一个冬天,硬是学了一身好拳脚。
民国二十八年,我们这地方也来了日本人。他们经常坐着手摇车巡检铁路。不久,还在离我们村西四里的淦河铁路桥的桥头东侧,筑起了一座砖石结构的岗楼,不分昼夜地守护着大桥。鬼子兵白天两人,夜里四人,小心翼翼地防备八路军、游击队把桥炸毁。
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是八里外的临河镇逢集的日子。五爷爷搭着条口袋赶集回来,离着大老远就听到桥头岗楼处传来女人的哭骂和男人放浪的狂笑。五爷爷心里一惊,头皮发炸。他撇开小道紧跑几步,随即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桥头。哭骂声是从岗楼里传出来的。五爷爷看见一个鬼子端着一杆三八大盖叉腿弓腰,伸长脖子往岗楼里瞧,那架势焦躁不安,急不可待。五爷爷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没来得及多想,就见他饿虎扑食般跳将过去,抡起铁锤似的拳头,朝着岗楼外那个鬼子脑袋砸了下去。扑地一声响,那弓要伸脖的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沙包似的滚到了一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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