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加班，让人身心俱疲。午后，决定放下手头工作，给心灵来一次彻底的放松。独自一人漫步在乡村小路上。春天的风又一次温柔地吹荡起长发，路边的杨柳，纤细的腰肢随风摇荡。旖旎的杏花，馥郁了枝头，逶迤的小路，伸向远方。
　　 一垄垄麦田，摆动着绿油油的身躯，还有路边成排的白杨树，如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卫士，为田野站岗放哨。深深吸一口气，鼻息处荡漾着麦香气息，那迟开的桃花也以灼灼其华捕捉着春天里的微笑。乡村小路，窄窄的田埂，还有欢畅流淌的小渠里的水。一切亲切如昨。
　　 慢慢悠悠地行走，享受着春天的桃红柳绿，梨白雪绯。感怀着乡村留在记忆里的一些恒久不变的感动。
　　 一阵尘土飞扬，一辆女式轻骑摩托车从我身边穿过。就在一回头时，她略有些惊愕，又折回了身子，停在了我面前。
　　 “阿依古丽姐姐，是你吗？”我左右前后地睁大眼睛找寻着，暖阳照耀的乡间小路上似是只有我，还有轻骑扬起的尘土，再就是身旁站着的这位美丽的维吾尔族姑娘。
　　 我用手指了指自己，“你在叫我吗？”姑娘脸上挂着未褪去的惊喜“当然是叫你，你是阿依古丽姐姐吧，如果我没有认错人，一定是你。”似是太过激动，声音略带着些颤意，在她跳下摩托车时，竟然差一点摔倒，我赶紧上前扶住了摩托车。
　　 “阿依古丽”一个久违的名字。那是一位乡村维吾尔族大婶给我起的。
　　 那还是十多年前，也是一个春天，十九岁的我初到乡镇。被分配到我此时站立的，这个叫加依的小村工作。村支部书记巴克大叔去乡里接我。我和他刚走到村头，就碰到了去涝池背水的巴克大叔的妻子，一位维吾尔族大婶。她睁着慈祥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巴克，你从哪里领来的这位汉族小姑娘啊？她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纯净。”当时只记得巴克大叔憨厚地笑着，接过了大婶背上的水说“是乡里给咱们村派来的，她可是大学生呢。”巴克大婶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了几遍，脸上露出如春风般的笑意，嘴里不停地咕噜“月亮花”之类的话。手一直被她拉着。到了她家，大婶热情地拿出馕、玫瑰花酱招待我。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左左右右地仔细端详着我“多漂亮的小姑娘啊，就如月亮上盛开的花朵。”“是啊！是啊！”巴克大叔边为我在馕上涂抹玫瑰花酱边随声附和着。“巴克，我们给她起个维吾尔族名字吧，就叫阿依古丽（维吾尔族语，意为月亮花）。”我坐在铺着羊毛毡的土炕上，腼腆而羞涩地微笑着，接过大婶托盘里的茶碗，说着“谢谢大婶”。后来，村里的人都叫我阿依古丽，都说我是月亮上盛开的花朵。
　　 “阿依古丽姐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古丽娜尔啊？”我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古丽娜尔”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巴克大叔的小女儿叫古丽娜尔，只是那时她只有六七岁，是个动不动就哭的小姑娘。和眼前这位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扎着马尾辫，脸上扬着阳光般笑脸的女孩儿真的无法联系。
　　 我仔细打量起这个姑娘。是啊，依稀还有小时的影子。特别是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顾盼流离，微微上扬的嘴角，甜甜一笑，就如一缕春风轻轻洒向你的心头。
　　 “阿依古丽姐姐，你不记得了，你教我们汉语，买买提大叔说要把你赶出村子去，你不记得了？”她这一句话，终于让我的心回归到了那个岁月。
　　 刚入村工作不到两个月的我，闲暇时常捧着书坐在村头的田埂上。巴克大叔的小女儿古丽娜尔是我的小尾巴，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有一天，她仰着脸，托着腮，爬在被阳光晒烫的泥土地上，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似有了什么鬼主意，淘气地突然指着书上的字“阿依古丽姐姐，这个念什么？”我微笑着告诉她“这两个字汉语念‘你好’”。“那维吾尔语呢？维吾尔语怎么说？”我捏了捏她的俏鼻头“小鬼头考我呢？”我用维吾尔语说。小古丽娜尔“嘻嘻”地笑着。“阿依古丽姐姐不会说？”我告诉她汉语“你好”，维吾尔语是“亚克西么斯孜？”
　　 她拍着手笑起来，“姐姐会说啊？”我笑起来“我从小生活在维族窝里，当然会说了？”“阿依古丽姐姐，你教我汉语吧？我想学汉语。”我一听兴奋起来，放下了捧在手上的书，在地上开始比划着，教她写“你好”两个字。告诉她，看到汉族干部或汉族老乡，可以用“你好”问候她们。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下，看着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好，阿依古丽姐姐”我开心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吐了吐舌头。
　　 没想到第二天，古丽娜尔领来了另外五个本村的小孩儿，有男有女，将坐在乡间小路旁的一棵杏树下看书的我团团围住“阿依古丽姐姐，他们都是来学汉语的。”孩子们兴奋地看着我，等待我答应他们。我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几个孩子。五个孩子全是打赤脚，衣衫褴褛。男孩儿拖着长长的鼻涕，女孩儿也是灰头土脸，似是都有七八岁的样子。我用维吾尔语问他们“为什么要学汉语？”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儿说“我长大要养很多羊，把羊卖到口里（内地的意思）去，如果我不会汉语就不能做生意。”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当时想，还看不出来，这么贫穷落后的地方，还有远大抱负的孩子。后来得知，这个孩子叫艾山江，家里很穷，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均在家务农，都不识字。父亲也不想送他去学校，已弄来了几只羊，准备让他放羊。
　　 看着这几个孩子，显然都没有去学校上学。不是辍学在家，而是父母根本就没有送孩子去学校。我有些叹息，没有知识，他们也许注定就要在这个穷乡僻壤待一辈子，过着和父辈们一样早出晚归，却勉强填饱肚子的生活。我该想办法让这些孩子们去上学。我默默地想。
　　 我一边教他们学习简单的汉语，一边找巴克大叔谈，想让巴克大叔做孩子家长的工作，让他们尽快到学校就读。因为巴克大叔是村支书，在村里的发言是有权威性的。
　　 那时的村民，思想愚昧。特别新疆南部，更是因循守旧，对教育并不支持。总认为农民的孩子永远是农民，这是改变不了的实事。
　　 来找我学汉语的孩子越来越多了，从最初的五六个发展到后来的七八个。巴克大叔也默许着我和小古丽娜尔的举动。巴克大叔的小院成了我教孩子学习汉语的小课堂，我为孩子们买来了铅笔、本子等文具。
　　 巴克大叔看着这么多的孩子想上学，心里也不免感动，就在他决定要召开一次村民大会，并亲自去做艾山江父亲的工作时，艾山江的父亲买买提大叔却主动找上门来。
　　 那天下午，毒辣辣的太阳像要把大地燃烧。杨树叶耷拉着脑袋，似被烤焦了，懒懒地无精打彩着。巴克大叔的院子却热闹非凡。我坐在小矮凳上，七八个小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头挨头地围着我。我用粉笔在巴克大叔为我做的小黑板上写下“我是汉族。”并用手指着自己。几个孩子跟着我念“我是汉族”我笑着敲了一下艾山江的头“不对，不对，我说‘我是汉族’，你们要说‘你是汉族’因为你们不是汉族，而只有我是汉族。”艾山江红着脸抚了一下被我敲的脑袋“嘿嘿”地笑着“阿依古丽姐姐，你把我绕晕了。我是不是太笨了，我是小笨牛。”
　　 小古丽娜尔也学我敲着艾山江的头说“阿依古丽姐姐说‘我是汉族’我们要指着阿依古丽姐姐说‘你是汉族’。”我笑起来“小鬼头，就你最聪明。”我接着教他们“我是汉族，你是维族，维族汉族是一家，两个民族相互离不开。”孩子们跟我念着。巴克大叔的妻子坐在土炕上微笑着看着我们，手里绣着十字绣，她旁边放着为我们准备的茶，馕等食物。
　　 其实，这些孩子们中，属艾山江最有灵性，他总能举一反三。看到水渠的水，他会问“这个汉语怎么说？”当你回答他了，他又会问“怎么写？”喝水时会问“喝水汉语怎么说，怎么写。”看到什么，他就问你什么，然后学会写法。在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已经学会了近三百个汉字。他每天会偷偷利用放羊的时间用我买给他的方格本，一笔一画地完成我教他写的汉字。
　　 渐渐在我的教导下，男孩儿也不再拖着鼻涕，女孩儿也知道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正在我们开心地笑闹时，大门被猛地推开了，艾山江的父亲买买提大叔揪住了艾山江的耳朵“不放羊你在这儿贪玩，羊呢，羊到哪儿去了。”提到羊，艾山江才想起中午从家里赶出了六只羊，告诉父亲出去放羊，正好碰到古丽娜尔。古丽娜尔告诉他我在她家里等着教他们认字，一听我在等他们，他兴奋起来，竟然把羊随意地赶到了一处盐碱滩，就跑来跟我学汉语了。
　　 买买提大叔回过头，恶恶狠地看着我“我们是维族，你是汉族，我们维族不学你们汉族的字，你们汉族人不要来挑拔我们的孩子跟你学习汉语。你不用充当老师，我们是农民，听不懂你那些汉族维族相互离不开的道理，我们只知道吃饱肚子。男人长大了娶老婆，女人长大了嫁人，就这么简单。如果你再叫这些孩子跟你学写字，我就把你赶出这个村。”他粗鲁地拽着艾山江的胳膊往院外走，艾山江“哇哇”地哭着。临出门时，他还不忘回头警告我。
　　 古丽娜尔早吓得躲到了母亲怀里，其余几个孩子也吓得哭起来。大婶过来拍打着我的肩，我也开始默默地抹泪。
　　 巴克大叔回家了，看到我红红的眼睛，听妻子说明了情况，当即去找买买提大叔。出门时说“放心，阿依古丽，我一定会让艾山江去上学的。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们这辈子不识字，我们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也不识字。”说着，走出了院门。结果买买提大叔十分固执，并不买巴克大叔的账。
　　 而此时，因我常带着孩子们识字，让许多家长不满，认为耽误了他们帮家里干活的时间，陆续又有两三个家长找到巴克大叔家。乡里也怕我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让我离开了加依村。后来，巴克大叔来乡里开会时告诉我，他送小古丽娜尔上学了。有一次还带来了古丽娜尔为我写的信，虽然只有 “阿依古丽姐姐，我们想你” 歪歪斜斜的几个汉字，也生生地把我的泪逼了出来。再后来，我调到了县城工作。而对于艾山江，却一直没有消息。一个月前我被抽调到县督查组，督查这个乡镇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于今天才又一次走到这个初来此乡工作时，踏入的小村。
　　 “阿依古丽姐姐，你想起来了吗？想起我了吗？”古丽娜尔看着我似有些焦急地说。
　　 “古丽娜尔？想起来了，巴克大叔的小女儿。巴克大叔还好吗？大婶呢？艾山江呢？他后来上学了吗？”我问出一串串心中长久已来隐藏的牵挂。“阿依古丽姐姐，我爸妈都好。他们常念起你，看到我在家用汉文写材料就会说起你。艾山江也好。他现在已是乡农经站的干部了。新疆财经大学毕业后，刚好乡农经站招人，他就考到乡农经站了。他的汉语水平可高了，他已拿到了全国汉语资格考试四级证书呢！”我听了心里一阵激动。
　　 我拉住了古丽娜尔的手“你呢？古丽娜尔，你工作了吗？”
　　 “我前年新疆大学毕业了，刚好招大学生村官，我现在是临村的大学生村官，还兼乡长助理，我准备明年考公务员了。”
　　 “阿依古丽姐姐，现在想说的是谢谢你，如果不是当初，你教我们汉语为我们打下基础，并感动了我父母，说不定我现在还是农民，也走不出早早嫁人，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说着她眼中竟然有了淡淡的泪光。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给我说说，后来买买提大叔怎么又让艾山江上学了呢？”
　　 “你走了后没多久，买买提大叔在一场大雨中感冒发烧了，艾山江的哥哥想送他去医院，可他死活不去，主要是怕花钱。艾山江的哥哥就去城里给他买感冒药，买回来后，上面的说明全是汉文，谁也看不懂药的用法和用量。正在为难时，艾山江拿起那个装着白色药片的小瓶看了好久，就凭着你平时教我们的汉语，竟然被他看懂了。这时躺在炕上的买买提大叔才感觉到认识字的好处。他病好后亲自送艾山江去了学校。将艾山江送到学校时嘱咐他‘遇到阿依古丽，告诉他，我对不住她，不该那么重的骂她’。”
　　 我叹了口气“唉！都能上学就好，那时看到你们一群孩子每天赤着脚，不是放羊，就是给家里背水，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正和古丽娜尔说着话，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位老人。渐行渐近，快走到我面前时站住了身形。看了我良久，又加快了几步“阿依古丽，是你吗？古丽娜尔，她是你阿依古丽姐姐吗？”老人颤微微地说，发白的胡须轻轻颤抖着。
　　 “买买提大叔，她是阿依古丽姐姐，她是啊。”老人握住了我的手“阿依古丽，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那年，你教他们认字，是对的，我骂了你，你现在骂我吧。”老人的手颤抖着，眼窝里有些泛潮“如果不是你，艾山江也不会去上学，他也不会当上国家干部。”
　　 “大叔，你说什么啊，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啊，我都忘记了。你能让艾山江上学，说明你思想进步了……”我紧紧握着老人的手。
　　 轻轻的春风吹过时，我们三人都在春天里微笑着，泛滥在枝头的绿意也微笑着兴奋地招摇着自己的身躯。古丽娜尔和买买提大叔一定要拉着我去他们家里坐坐。我告诉他们，我会去，会去看巴克大叔、大婶，还有艾山江。但不是今天，因为工作很忙，晚上还要加班。
　　 临走时，我们相互留下了联系电话。买买提大叔将我写在纸上的电话号码细心地折好，在手心里攥着，又似怕丢了，又小小心心地放在内衣口袋，并用手拍了拍。我看着老人小心的样子，眼窝有些潮湿。我一只手拉着买买提大叔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老人干瘪的手背，转身离开了。看着我远去的背影，老人还留在原地，不停地挥着手。
　　 也许人生总会在一点一滴中感动，也总在无意中给人留下一些淡淡的感念。逝去的年华，远行的日子，只要心存善意，一切都是美好。
　　 春天是一个希望的季节，更是一个蓬勃向上的季节。迎着春天的晚霞，迈着坚实的步子静静行走在乡村小路上，脸上带着春天般的微笑，迎接每一份向暖。
　　 其实，一直相信，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