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方停歇，树便开始摇曳，知了恢复了奏鸣，枯燥的叫声一阵一阵。
　　 风从远方吹来，旋绕着绿叶，哗啦啦哗啦啦。跳跃着欢乐的舞蹈。于是，这个八月的黄昏，一下子就生动了起来。
　　 我在窗前，透过绿纱，凝望窗外的树。
　　 这是一株多么健壮的桐树，它的根深植泥土，几十年的树龄显得它格外稳重挺拔。刚浸过雨水，无论枝干还是叶片，都呈现出一种精神焕发的状态。深色的树干粗壮有力，绿色的树冠蓬勃旺盛，浓密的枝桠像一把巨伞罩住了窗外的半边天。天空懒散的被树叶分割成各种形状，如果有夕阳，那些树叶都会镀上金边。闪闪烁烁，分外迷离。
　　 我喜欢这风景，尽管简单。
　　 从幼年到如今，我一直喜欢看树，在我的眼里，它们都是有生命，懂倾诉的朋友。它们与我的生命密不可分。闭上眼我能想象它们的形状与颜色，我知道，在晴朗的日子，在有风的日子，它们是如何摇曳，如何簌簌轻语。在每一个寂寞的晨昏，我倚窗凝望，它们倾听着我的心事，注视着我的忧伤与眼泪。它们是最好的最忠诚的朋友。
　　 敲下上面这段文字，算是个引子，因为我想写的内容，与树有关，其实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内心所想，就这么拼凑着说吧。
　　
　　 2
　　 记得多年前，看《蓝色生死恋》，恩熙有句话，轻易的拨动了我的心弦。
　　 俊熙问：“来生你要做什么？”
　　 恩熙说：“来世我要变成一棵树…”
　　 记得当时，我的眼泪瞬间而落，不全是为了剧情，而是因为，在我的幼年，我自己，也曾想变成一颗树。
　　 我曾想远去北京。朋友说，去看长城？
　　 我说不是，我想看看长城边上的树。
　　 朋友说，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树有故事。
　　 朋友说，抓不住现在，却去想遥远，你总喜欢活在梦幻。
　　 我笑。不是，我只是想问问树，那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在想些什么？见过那么多人，看过那么多故事，你想跟我说些什么吗？
　　 朋友默默。我也默默。
　　 我想，她一定在笑我。
　　 已经很久了，我不像从前那么喜欢解释，很多话我喜欢放在心里。你懂我欣慰，你不懂也无所谓。你懂树吗，你知道树在想些什么？你懂与不懂，它都在那里。不辨不燥，不悲不喜。
　　 我羡慕它的境界，我想，它知道很多，懂得很多，但它只喜欢以一种伫立的方式，看着我们。
　　 年幼时，对树仰望，转而亲慕。如今沧桑，又是另外一种感触。总觉得，这树，走着岁月，掐着年轮。也隐着红尘。
　　
　　 3
　　 大概在2000年，我去新疆打工。几千里的路。我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
　　 过了戈壁，虽然还在甘肃地界，但是多多少少有了房屋。那些低矮的房子，大多被树环绕，没有村庄，只有单调的一两户人家。被农田山坡间隔。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祥和。火车疾驰，窗外的风景依旧，农田分割成块状，偶尔有劳作的农民，女人都包着头巾，猫腰干活。戈壁风冷，这里的春还早。树枝上一片绿叶也没有，但那些树干挺拔，枝桠如画，房屋如画，农人如画。
　　 那些景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有一年，我去甘肃探亲。去看远嫁的二姐。站在一边有坡一边公路的地方，我近距离看那些树。旷野的风大，树们都形成一种坚固的姿势。粗糙的树皮见证着岁月的风霜，每一弯扭曲，每一枝舒展，都自然天成，令人神往。
　　 生命真的很神奇。
　　 后来到了新疆，又见笔直的杨树，树身与枝干整体向上。一棵，两棵，一排，一片全是同样的姿势。这里的树，几乎没有歪歪扭扭的，远看如同列队的士兵，毫不畏惧严寒酷暑，风沙侵袭。
　　 我不禁赞叹，也许，去一个地方，就先看看那里的树吧。不管是挺拔还是圆润，都能代表这个城市第一印象，谁说树不懂，它的姿势总是最真。如同离开了故土的二姐，也如同一株挪移的树。扎根远方的泥土，长出新的绿叶，开出了适合自己的花。
　　 其实我是有几个关于树的故事，很多年以来，都在我心里徘徊不去，不因年代久远而淡漠。
　　 虽然对于别人，这些故事或者无滋无味，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了这么多年。
　　
　　 4
　　 也许是成长，在我最初的记忆中，最难忘的，便是老屋门前的青槐。
　　 那年我还小，青槐长在家门前，从我学会行走，我最多的就是蹲在它的绿荫下看玩耍。青槐树很粗，但并不笔直，它的身子在半腰弯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树下有一个土堆，足够一个孩子站上去就能够到弯曲树干，我曾无数次这么做过，顺着土堆爬上树身，然后依偎在上面，消磨大半天。这么多年，青槐是我唯一会爬的树，因为它的低矮，像是一个温和包容的老人。对它，我从未产生过畏惧。
　　 那些年，我在树下乘凉，看蚂蚁，看父母亲把玉米编成辫子，一条一条的摞起来，摞在青槐树上，等几阵风几阵雨，玉米就干透了，到了冬天，再一辫一辫的取下来。一家人围着煤油灯，把玉米粒搓下来，这是全家人的口粮，谁都不敢糟蹋。
　　 那一年奶奶分了家，新庄基地远在村南，新房盖好了，家当全搬了过去，可我舍不得我的青槐树，我想我当年一定流了泪，因为当我打字到这里的时候，依然流出了泪水。我的青槐树，也许没有人这么想过，这只是家门口的一棵树，全家老老少少都是它的主人，可是只有我喜欢它啊，我搂抱着它粗糙的树身多少次，我享受它的绿茵多少年，我有多少心里话儿说给了它啊。
　　 为什么要搬家呢，青槐树能一起走吗？
　　 母亲说，青槐树太老了，不能挪走，挪走它就没办法活着了。
　　 父亲买了几棵幼年的桐树苗，栽在新家，门前一溜三棵，院子一棵。这几棵桐树，陪伴了我很多年，直到我出嫁。多少年的岁月，从幼年到长大，我环抱过树身，捡拾过落叶，数过飘落的桐花，我有无数次依偎着它们强壮的树身，与它们对话。它们见证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像我的另一些兄弟姐妹。不管什么时候，它们都站在那里，静静地，让人安心。
　　 可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与它们也不得分离。如同当年我失去我的青槐树，没有人理解我的悲伤，我也是一棵挪移的树，从熟悉的家，挪移出去，我还年轻，我的根在别处。桐树已经老了，它们无法跟随我，除了被砍伐成木，再也无法挪移。
　　 后来的后来，我也曾跑回去看我的青槐树，一次又一次。
　　 青槐树还是老样子。树身弯曲的地方，隔壁的小孩趴在上面，他们嘻嘻哈哈，疯狂的摇着树身。
　　 我远远地看着，青槐树，我的心事你还懂吗？
　　 它不笑，也不说话。
　　 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也会消失，被砍伐，这是树的命运。
　　
　　 5
　　 我喜欢乡村，不大喜欢城市。大约是乡村随处有草有树。城市也有树，但大多都是观景树，而且人工雕琢，整齐划一。而我喜欢的是那种自然而然的高高低低。
　　 从卫星云图看去，熟悉的村庄都被树环绕，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致。
　　 有无数次，我经过熟悉或陌生的田野，庄稼还低矮，错落的阡陌把大地分割成块，总有一颗树，静静地站在地头。挺拔秀丽，树冠蓬勃成伞，远远望去，如诗如画。
　　 我特别喜爱这样的景致，曾经百度过无数，很少有合眼的。网络上的人们，用高端科技合成唯美的图画，光影迷离，令人惊叹。我却怀念旷野的树，那样孤独，线条土气却也美丽。
　　 想起很多个日子以前与友聊天，我说，来生不做人，我要做一棵树，做一棵永恒的永不挪移的树，
　　 友说，那我也做一棵树吧，来生长在你窗前，永远陪伴你，给你遮阴挡雨，天晴时听你念书，下雨时给你歌唱。一辈子不会挪移，扎根在你窗前，与你一起长大，一起老去……
　　 于是有了一首诗。
　　 诗名叫做，来生，做你窗前的树。
　　 诗写得很美，很真。起码当时读诗的我，湿了眼眶。
　　 没办法，可能我天生就是个软弱的人，很容易就落泪。但我仍然欣慰，自己还有一颗柔软的，能轻易流泪的心。
　　 那首诗，句子已经记不全。写诗的友也早已不在原地。
　　 但是我还记得，几百上千个日子里，那些温暖的陪伴。
　　 打开百度网页，去搜索其以前的文集。曾与我一起在新浪读书注册，上传新诗的地方，此刻是一片空白。所有文字全部删完，不复存在。
　　 我愣了，那棵树，也有不得已的理由，挪移了吗？
　　 妹妹，来世，我们生在一家，做真正的亲人可好？
　　
　　 有泪流下。
　　 想起以前自己的一个Q签名，走着走着，我们就散了。
　　 是啊，一生的路，这么的长。谁能预料未来。
　　 你笃定不会变的人变了，笃定不会散的心散了，不会淡的情淡了。
　　 红尘太大了，我们不过是一滴水，不，也许只是一粒尘。
　　 就算是一棵树，也终将与我们一同淹没，纷纷碎碎。
　　
　　 6
　　 2000年在新疆。闲暇之余，最爱沿着麦田散步，春夏的麦田，青青绿绿，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其中。农人们在地梁上种下了向日葵，刚开始开花的时候，一片一片的灿烂。
　　 这只是途经，我的目的地还在前方。
　　 沿着土崖，踩着杂乱的野草，再走几里的样子就到了白桑葚树下。
　　 白桑葚树是野生，长在塌断的土崖上。因为土崖临水，半边塌陷。所以树身有大半呈悬空状态，一年一年，断崖越来越陡峭，白桑葚树也越来越弯曲。它把根牢牢地扎在土里，整个身子都扑向崖下，一年一年，它还在，那些翠绿翠绿的叶子还在，那些白白的并不算汁液饱满的果实结满一茬又一茬。我常常爬在它弯曲结实的树干上采集它的果实，我把自己淹没在树荫中，研究那些厚绿的叶子，看断崖下那些无声的水流。河水褪去的时候，就有老维族，赶着瘦瘦的毛驴，穿过茂密的红柳林去河对岸。铃儿响叮当。老维族不成调的歌声，穿过河岸穿过红柳林子，穿过那些低低矮矮的灌木丛，草地和蘑菇。阳光金灿灿的，树下却只有丝丝缕缕，沙枣花的香气扑鼻，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这里在高处，在贫瘠的断崖旁。没有路，只有杂乱的野草，不知名的小野花。偶尔几只小虫子飞过，那种静谧，夹杂着甜蜜和不安。有好几年，我来来回回的路上从没有遇见别人。白桑葚树很孤独吧，和我一样孤独吗？
　　 有风吹过，白桑树的叶子哗啦啦哗啦啦，这是它在唱歌。我听懂了，它在唱着它的孤独，它的欢喜，还有，它的执着。
　　 很多年的梦里，我都梦见过这棵树，时光已过十年，几千里路我遥望着你，我的白桑葚树，你，还在老地方吗？
　　
　　 7
　　 有几年了，我一直有一个执念，想写尽我生命中的所有途经，哪怕是一株花一棵树一个人。可是日子太琐碎了，语言组织的那么困难，浸在枯燥的几乎与文字绝缘的生活里，我逐渐变得越来越懒散。我已经很久不曾敲过一个字，没完成过一篇文章，曾经那么多的激情与理想，也逐渐越来越淡了。
　　 静默的时候，想得心惊，自己尚且如此，何以要求别人。这世间哪来的永恒不变。那么，执念于往事，执念于每一个让自己留恋过的，感动过的瞬间，执念于想把每一份温暖都捂得紧紧的，不愿丢弃对吗？
　　 不，不是丢弃，是释然。是拈花一笑的释然。
　　 想起前几天与女儿散步，我指着前方一棵枝叶蓬勃树形优美的老树对女儿说，你看这棵老树，是不是很美？妈妈每次来这里都要看半天。女儿歪着头瞧了瞧说，不觉得啊，这有什么美的，前面那一片才叫美。
　　 我看去，原来是一大片新植的杨树，刚刚绽开绿意，倒也是一片风景。
　　 我笑了，是很美，我说。
　　 原来女儿与我，并不是一个世界，我的世界已经沧桑，而她，正值年少，青春朝气，怎么会喜欢这样树皮剥落，枝干坚硬的老树呢。
　　 孩子还天真，可我又是怎么了，是因为经历所以深藏，还是因为磨砺所以沧桑。往事就像这树上的叶子，生出来了，绿了，黄了，落了，碎了。你以为它从此没了，不是，它藏在了你的心里了。走过的时光越多，深藏得越多。我得脚步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可，这就是红尘吧，一场红尘，我来过了，记下了很多东西。我无法丢弃，直到我死亡。我才和我深藏的一切融入了泥土化作尘埃。我的梦，我得树，我的爱，以及我所有的眷恋与牵挂。
　　 有机会我还是想去看看长城的树，想听听那些隐没在时光深处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想听听那些树们的倾诉，那些遥远的早已逝去的故事。谁说消失了就没有了，这世界没有永恒，这世界也有永恒。
　　 我来过了，留下了痕迹，我走了，我在世界里。
　　 树也来过了。
　　 我在，它在路旁。它在，我在它身旁。
　　 我不在，它在我心里，它不在，我在它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