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太湖抒怀(散文)
【一】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五代诗人冯延巳《谒金门》的首句,写尽了江南春日的俏丽。江南是烟雨之家,梦里水乡。江南的美,全在那碧波荡漾,小桥流水。
正是人间四月天,走进江南,远看杨柳堤上,烟雾迷蒙,金丝飘垂,群英乱飞。转入临水雨巷,细瞧粉墙黛瓦,水阁露台,人面桃花,彩伞红裙。文人墨客,带着形形色色的遐思梦想,游人旅客牵着长长短短的醉意相思,人们用脚趾在青石板上敲响清脆与惬意,用眼神推开酒肆茶楼的花窗和门扉。
冯延巳的清词丽句,一向很美,只是格局太小,太过妩媚,太过胭脂气。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浓的化不开,浓妆淡抹的西子湖美的令人伤心。姑苏城里因为有了千古第一美人西施,人们也就记住了香水溪。贺方回一句“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痴了、呆了多少有情人?白居易在江南多处为官,江南的美,刻在他眼里、心里。一首《忆江南》至今传唱不衰:“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不愧大诗人,意境要比冯延巳开阔得多。
秦淮、香溪、西湖、横塘、长江……诗人骚客们用无数的诗篇把它们作为意象来描写江南的清丽、江南的妩媚、江南西子一般的美,却少有人提及三万六千顷的浩荡太湖。“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边上的太湖,在一片繁华火爆的暗角里,仿佛灯下黑,落寞数千年。
清人金友理在《太湖备考》中,集合了他那个时代能够找到的所有描写太湖的诗词。作者多是明清以来的诗人,而且大多名不见经传。要想找到唐宋大诗人的名篇佳句,好难。
真是万幸,苏东坡来了。“具区吞灭三州界,浩浩荡荡纳千派。从来不著万斛船,一苇渔舟恣奔快……”毕竟大手笔,出手就不凡。熙宁7年,东坡赴镇江赈灾,路过无锡到惠山游赏品茗,他登上惠山绝顶,遥望太湖,挥笔写下了“石路萦迴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的雄健诗句。
苏东坡的诗句,稍稍为太湖做了广告,聊补缺憾,但太湖依旧像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娇美吴娃,不为人知。在相当长的历史时空里,相比“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太湖就像是没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一样无奈。一面是西湖上杨柳如堤,游人如织,一面是太湖畔苇叶荻花,车马冷清游人稀。
应该感谢苏州才子文征明,他的《太湖》诗,让人眼前一亮,诗曰:“岛屿纵横一镜中,湿银盘浸紫芙蓉。谁能胸贮三万顷,我欲身游七十峰。天远洪涛翻日月,春寒泽国隐鱼龙。中流仿佛闻鸡犬,何处堪追范蠡踪。”
诗人凭借奇幻的想象,将浩荡太湖尽收眼底,写出了太湖的壮观与秀美,气势与神异,表现出太湖山水之壮阔。波涛中日升月落、鱼龙潜隐,仿佛仙境,加上范蠡的典故,余味悠长,堪称上乘之作。一诗读罢,人们再临太湖,宛若到了瀛洲胜境。
欲把太湖比娇娃。近代,人们蓦然回首,美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二】
江南之美,美在水。而包孕吴越的太湖,正是江南美的精华所在。
茫茫太湖,山环水绕,山裹湖岸,湖中有山。晴空之日,立于太湖最高峰飘渺山巅,放眼远望,俯仰天地,八百里湖岸蜿蜒如龙,三万六千顷汪洋碧波生烟。银涛雪浪浩荡来,湖山沉浮天地间。太湖中有七十二峰,最大的洞庭西山,面积九十多平方公里,可供万人生息,最小的龙床礁,仅容二人共卧。七十二峰俱有名,生活情趣嵌其中。两山相望似姐妹,那是大、小谢姑山。两座小岛似浮鸭,取名东鸭与西鸭。两山相隔又相连,好似猫捉老鼠,分别叫做猫山和鼠山。还有两座山岛,仿佛展翅欲飞,叫做南鸟、北鸟。这些是湖中成对的山,那单座的山,似琴的叫琴山,像笔架的叫笔搁山,如斗笠漂浮的叫笠帽浮。还有石驼山,棒槌山……七十二峰星罗棋布,把恣意汪洋的太湖切割成湖中湖。蠡湖、贡湖、梅梁湖、莫湖、菱湖、游湖、子胥湖……水中围山,山中藏湖,湖光山色,气象万千。风平浪静时,水平如镜,湖中山岛,宛如山水盆景。风高浪急日,七十二峰尽摇晃,好似仙女舞蹁跹。
遇上斜风细雨,驾一叶扁舟,在飘渺朦胧中,驶向湖山深处。在莫湖银山般的波涛里,回望四围青山点点,平林漠漠,看远岫出云,近峰献螺。你也可以在蠡湖玻璃般的水面上,与你的女伴弃了篙桨,听凭鸳鸯小船,飘荡在银镜般空明的山光水色上,体味一下范蠡与西施泛舟五湖的心境。
太湖,湖山俱美。好似一幅悬挂天地间的泼墨山水画廊。元末中国四大山水画家,都出生在太湖流域。王蒙是湖州人,吴镇是嘉兴人,黄公望是常熟人,而四人中的翘楚倪云林是无锡人。他们的画中那些隐隐的山,飘逸的水,瘦硬的石,娴静的花,无不彰显着太湖的风格,太湖的韵味,太湖的美。
太湖的美,美在她的奇丽变幻。曾在太湖洞庭生活多年的作家艾煊说:太湖美……美在色彩瞬间万变,美在线条柔曲多姿,美在韵律动静有序,因此而形成了四分豪放,六分柔婉的太湖风格。
【三】
太湖美,美在山水间的雄豪之气。太湖“茫茫复茫茫,中有山青苍”。天水相际,碧波万顷,浩荡苍茫。清初《百城烟水》记载:太湖,东西两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五百里,广三万六千顷。据今实测,太湖面积为二千三百平方公里,约合三万四千五百顷。比清初略小。太湖,波涌兼天,包孕吴越。太湖流域的苏州、无锡、常州、湖州、嘉兴、杭州、上海,春秋战国之时,都是古吴越之地,如今也都是长三角的富庶之地。
太湖,白浪滔天,吞吐日月。风大时,云浓时、雨急时,山上、岸上、水上,树浪、山浪、水浪,一起呼啸、一起起舞、一起跳荡,浪花激溅、雪浪峰起,惊涛拍岸,像极了大海的壮阔之姿,雄浑之美。
你在风高浪急时横渡过太湖吗?到中流击水,激流如雪,涌浪似练,呼啸而来,猛击船舷。天,是蔚蓝的苍穹,流云高速翻卷,水,像透明的水晶球面,如飞旋转。迎面而来的风,像是古代猛将射出的箭,呼啸而至,躲无法躲,闪无法闪。这时,你会感到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张力,一股雄豪之气在天地间激荡、弥漫。
大风大浪,起伏无定,船覆人亡,或许就在一瞬间。正是这种浪里求生,涛中竞存的动荡生涯,孕育出古代吴越之人,断发纹身、好勇斗狠,视死如归的果敢坚韧秉性。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进攻越国,在今天嘉兴的地面上,弱小的越国自知不敌,却敢于拼命。越王勾践发动将士,组织死囚,排成三排,直抵吴军阵前,齐声怒吼,一起挥剑自刎。此情此景,真是泣鬼神,惊天地。惊呆了的吴军,被后边扑过来的越军打得大败。春秋战国,太湖边上的两个蕞尔小国,吴国、越国先后北上中原,大败齐鲁,称霸中原。那股充盈霸气,令史学家们大跌眼镜。
太湖的雄豪之气,孕育了太湖儿女的阳刚之美。
战胜了大风大浪,你会发现一种不寻常的美。船尾有无数的湖鸥、水鸟追逐,与浪花一起翻飞,船头前方,水中山岛也在水中起伏动荡,展翅欲飞。这时,你也会把自己的双臂展开,也想在自由的天空中翱翔。人生回望是一场梦,人生前瞻是一个希望。为希望而翱翔。
【四】
太湖美,美在山水间的隐秀清丽。站在岸上,放眼望去,山不高而清秀,水不深而辽阔。湖光山色,竞秀争辉。须晴日,遥看千里,湖鸥与锦霞争飞;待晚间,细观岸线,渔火与街灯争辉。春风晨光中,鸟鸣枝头,野鸭乱飞,蜂闹蝶舞,树影霞光重叠翠;夏日黄昏里,幽雅恬静,浮光明灭,飘渺烟生,七十二峰宛若美女出浴;金秋桂花开,红枫胜火,银杏溶金,苇荻飞白,野菊橙橘发幽香;腊月雪飞时,涛静波凝,宛若翡翠,琼林瑶宫,容涵九天无穷尽。
太湖最是诱人处,要算黎明与傍晚。无论你是徜徉湖岸,还是泛舟湖心,南国特有的湿润清新,会让你不饮自醉,醉入心肺。黎明,山峦间白露如纱巾缠绕,傍晚,湖面上水雾似紫烟弥漫。晨曦初照,山水泛红,湖面铺出一条通向太阳的金光大道;明月洒辉,浮光耀银,帆影奇幻,引人通向神话境界。
太湖水美石亦美,美丽的太湖石,浸泡千年,波掏浪刷,趣味无穷,以皱、漏、瘦、透而著称,自古称作千古奇石。形态自然,栩栩如生。北宋末帝宋徽宗,当皇帝荒唐,识奇石却是好手。他一眼看上太湖石,征发民夫入湖狂采乱挖,千里船运送往汴梁,称作“花石纲”,千年旧事话沧桑,一峰花落一峰开。如今,徽宗天下何处寻?太湖巧石仍安在。玩物丧志,美丽竟成了国灭身辱的祸害。
太湖的浩淼眼波中,最美的是范蠡与西施的故事。无锡最美的湖岸边,那座紧邻市区连接外太湖的内湖,就叫做蠡湖。英雄与美人的故事,给这片温柔的湖水,增添了一种苍凉之感。据说,当年西施从诸暨远嫁姑苏,被吴王夫差封做王妃。她常常登上太湖中的飘渺峰痴痴远望。夫差怕他的娇娃晒黑了皮肤,就在她登临瞭望处盖了一座华丽的亭子,并起了无数个好听的名字,逗美人开心:天仙亭、双翼亭、爱妃亭。可美人儿依旧眉头紧锁、珠泪纷落。后来,范蠡助越王勾践灭了吴国,他与西施携手来到亭下,亲手写了“饮泣亭”三个字,西施顿时泪如雨下,扑进范蠡的怀抱,一时间却又破涕为笑。“饮泣亭”早就是西施心里起好的名字。
饮泣,正是西施以身许国,忍辱负重,思念家乡,想念爱人的真实心境。范蠡与西施故事的美,不仅仅是儿女私情,而是心心相印。比翼齐飞代代有,千古难觅一知音。
走下飘渺峰的西施,从此与范蠡泛舟蠡湖,渔歌唱晚,携手湖光烟霞里。
太湖的浪漫故事,还有孟光、梁鸿举案齐眉的真情,唐伯虎点秋香的风流,徐志摩苦恋陆小曼的凄美,钱钟书与杨绛一生的相濡以沫,相知相印……爱的美丽,宛若两颗心在春的阳光里沐浴。
【五】
太湖的美,还在于她的浑然天成,野趣洋溢。如果说西湖是城里的小姐,太湖就是乡下的村姑。西湖多人工之美,太湖富天然之韵。她们一个妩媚,一个清丽。游览西湖,你听到的是典故传奇,才子佳人,观赏太湖,你看到的是芦苇连片,野鸭成群。坐在湖岸上,身边是竹丛、树林、连绵不绝的芦苇,远方是帆影点点,白云朵朵,春波秋涛永不停息。立于危崖向下瞧,清波涌动,雪浪如花,前涛刚落后涛起,喷珠溅玉,错落参差落玉盘。
不论你是在湖岸、在水中,天晴日,烟雨中,只要人在太湖,就会感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表里俱澄澈。
太湖绝佳处,是无锡的鼋头渚、马迹山、三山。郭沫若曾作诗推荐说:“太湖绝佳处,毕竟在鼋头”。要领略太湖的浩荡、飘渺,那你要去苏州的洞庭岛、石公山、湖州的小梅口。当然,欣赏太湖的野趣,你应该去长兴的夹浦,宜兴的大浦,这里没有旅游区的人工雕琢,保留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真韵味。
唐朝诗人白居易曾游洞庭西山,夜访明月湾,写诗赞曰:
湖山处处好淹留,最爱东湾北坞头。掩映橘林千点火,泓澄潭水一盆油。龙头画舸衔明月,鹊脚红旗蘸碧流,为报茶山崔太守,与君各是一家游。
明月湾是洞庭西山最古老的村落,村中保留许多古建筑,因形如弯月,故曰:明月湾。明月湾里赏明月,香风吹来人自醉。来游洞庭,必去石公山,山上有归云洞、夕光洞、一线天、明月坡、隐身岩。有诗赞石公山美景:“石公山头烟雨浓,无奈难锁杏园春”。石公山的美,正在人间四月天。洞庭东山是座太湖中绿岛,四季如春,岛上最富盛名的是名茶碧螺春,此茶因碧绿鲜嫩,卷曲如螺,采于早春,故被康熙皇帝赐给御名:碧螺春。洞庭山前看采茶,吴女娇媚不思家。游览洞庭,若能与采茶姑娘一起采茶,也会让你不枉此行。
蠡湖,又名五里湖,是太湖内湖,在无锡境内。湖畔沿一溪横流而下,一路拱桥层架,桑林竹丛、柳堤鱼塘、绿荫村落。东汉《越绝书》上说:“吴亡后,西施复归蠡,同泛五湖而去”。五湖即指蠡湖。游湖从蠡湖下水,逶迤西行,湖岸凹凸,山峦连绵,行到山穷水尽处,一峰飞来挡道前。此山乃是水中孤岛中犊山。山上树木葱茏,有亭台楼阁错落其间。绕出中犊山,忽然柳暗花明,水天空阔,右手一山,如同乌龟出水,乃是鼋头渚。左手一峰葱茏平缓叫做小箕山,两山如君子,遥相拱揖。前方水天迷蒙处,有随波浮动的三山小岛,俗称“乌龟山”。鼋头渚,人称太湖第一胜景之地,被誉为太湖中的“桃花源”。水石激溅,山根尽出,嵯峨苍老。有一巨石,直瞰湖中,状如鼋头,故名鼋头渚。鼋头风光,天下闻名。风光尤佳处,有具区胜景、藕花深处、鼋头春涛、包孕吴越、鹿顶迎晖、充山隐秀、太湖仙岛……
要看太湖苍茫处,还应驶向马山去。那里是水的天地,浪的世界。马山因秦始皇坐骑踏出的石上痕迹而得名。这里曾是吴越争霸的古代水上战场。遥想当年,船舰争锋、飞箭如雨,越卒吴兵、钲鼓齐鸣,舟船火发,燃红晚霞,殒命将士,或如鱼腹……这里,也曾是太湖游击队与侵华日寇周旋的根据地……水势慢慢,涛涌波叠,历史烟尘早被浪打风吹去,唯有今人登临,缅怀前辈,发思古之幽情。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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