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故乡的食物(散文) ——次坞打面
我有个习惯,每次回故乡,下车即找家打面馆,吃上一碗,方施施然回家,渐成惯例。识我者很奇怪,总觉一个南方人,喜欢吃面,有些不着调。可喜欢这东西,无理由可讲,这与爱情同,看去风马牛的一对男女,竟入了洞房,究根溯源,还是两个字:喜欢。
上月回家,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回答:“次坞打面!”
母亲笑起来说:“你啊,就好这一口。”
这话可是说对了。
次坞是敝乡一个小镇,环镇皆山也。它西邻富阳,北壤杭州,记忆中无长物行世,却出了一种食物,叫打面,且鼎鼎大名。
此面始于南宋,有一个宫廷面点师,因闯祸从宫中逃走,流落到次坞一带,无以为生,开了一家面馆。宫廷秘方结合山野做法,独创一门美食---打面。这种用麦粉特制的面条,就在次坞民间流传开来。而名声在外,却与明太祖朱元璋有关。相传,太祖在元末与悍将陈友谅,血杀于江南,班师回朝,宿于次坞,天晚无食,小店做打面奉上。太祖食后,惊为珍馐,赞不绝口。自此,声动暨阳。
打面虽是面类,却与面条有异。我小时候素厌面食,吃起来“嘶嘶啦啦”,发出极大声音,猪拱槽似的。且不抗饥,吃得肚圆如西瓜,一树爬下来,肚子就叽里呱啦,好似囚了许多青蛙,抗议声此起彼伏。而最要命的是,食多后肚涨,有急事一跑,腹气膨化,小小心心分段泄出去,两三步后,鬼东西又张牙舞爪,哪里忍得住!只好如流水线生产的空气罐头,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留下“比”声一片,酷似小孩子放的连珠弹。
记得学校时候,一帮女同学来我家,母亲以手擀面待客,这帮丫头吃得兴起,每人吸溜下两大碗。过后我骑单车送某丫头归,泥道坑洼不平,颠簸异常,每“咣当”一下,这丫头就“比”一声,十分规律,如响警报。更绝是这丫头,也不害羞,嘻嘻哈哈的乱我驾驶,车轮就不规矩,往乱里走,“比”声猖獗一时,一路歌到她家。临别时还说:“阿姨做的面条,不仅好吃,还有副产品,哪天家里没沼气了,去你家吃一顿,回来插上管子,可做一顿饭的。”
我笑起来。心中只是奇怪,为何吃面粉会产甲烷?那北方人,顿顿面食,不知有没有这劳什子?
直至吃到次坞打面,方知面之味,乃上品,非米饭可比。我是百吃不厌,惊为美食。
奥妙尽在一个“打”字。
所谓打,其实是压。店家做打面,说实话,颇费周折。取新麦面粉,入水少许,因水太少,和不成团,只拌成一个个小小的面粉团,平铺在厚案上。取沉圆木或者钢管,碗口粗细,一头套于一个圆环内,不使乱走,人便骑坐上面,青蛙样一跳一跳,耸动身躯,钢管便一点一点挤压面粉,榨出水份,均匀干面。这工作十分繁重及耗时,和成一团面,人骑钢管上,非得数千下,才出成绩。待一面和成,任你是武松再世,也累得半死,喘气似风箱了。而如此千辛万苦,压出的面,区区几碗而已。因此,改革开放前的次坞,即使本地人,也少人做。非是逢年过节,抑或相亲求爱,才会兴师动众,给有限数人,一饱口福。
而最厉害的据说不用水,用鸡蛋打花和面,这就有贵族味道,会者一般秘不示人,来了大贵者,才一露真相,不是有钱,就能吃到。我曾问过店家,据云费时费银不说,还有绝技在里面。我至今未亲芳泽,不知滋味如何?想来定是不凡,否则,早行于市。
生面压成团后,得取擀面杖,薄成三分厚,荷叶形状的面饼。此工作也不是松活,因面团质地太韧,错开极其不易,大姑娘小媳妇的纤纤玉手,想片薄来,不是容易事!非要霸王硬上弓,也成,但做丈夫的,晚上就得为妻子揉手臂了。单身的,没人疼爱,只好蛾眉倒蹙,躲在被窝里,抱臂饮泣。因此,家中有男人的,这工作,不会让女人去做,还是自己来,比较合适。
擀面完成后,叠成长条,取板刀,切成一指宽。奇怪的是,面切条后,厨者往往手指叉开,轻轻筢起面,高举于顶,重重砸回案板,板上早洒一层干粉,“啪”一声,如弹入煤灰,粉尘爆起,而厨者一身,已胧在白雾中。见那面条,自然散开,有序排列,胖胖的,等待下锅。
我是很不解这一摔的,如果仅为散面,不必如此凶悍;如果不是,为何厨者人人有此动作,不知典出何藉?问之食家,皆不知所云。后来有玩家解惑:这与胡麻将同理,辛苦许久,猛然摸到一张好牌,胡了。激动之余,肯定将牌“啪”在桌面,以示豪气。厨者善工一摔,理同!想想,还是不甚明白。
如果说打面是力气活,煮面却是个技术活了!打面一般一碗一碗煮,不允许一锅煮许多碗。所以,要吃打面,得有耐心。
打面的配料,比较讲究。用油最好是猪油,不是说它油不能用,而是要输猪油一段香。酱油也得豆板酱晒成的,其味浓郁。市售的也有人用,但味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因此,店家往往认准一个牌子,轻易不改。一旦有变,其味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生意肯定如釜底抽薪,渐渐冷下去。
更讲究的是浇头,浇头必须现炒,火候还得刚刚好。譬如鳝丝打面,能否炒好鳝丝,相当考验掌勺者的功夫:数两鳝丝,大火爆炒,既不能焦,更不允许糊,如何加油入料,如何掂锅起勺,皆有规矩在里面,过了,则老;未达,则滋味欠足,不老不青刚刚好,是技术,是经验,更是修为,可称本事的。而有名气的次坞打面馆,掌勺的大师傅,级够大厨的,比比皆是。人人掌握独门绝技,外人想学,打三年面粉再来拜师傅。
面的浇头有许多,如大排面、猪肝面、猪心面、青菜皮卷面。而我最喜欢雪菜肉丝面,雪菜非得本地产的九头芥菜腌制,颜色金黄,酸甜适度,加上好瘦肉,炒做浇头,入沸水与打面同煮。记得数年前,天下大雪,我与朋友深夜回家,乱玉飞度中寻得一家打面馆,进门就大叫:“老板,来二碗雪菜肉丝面。”面未上而唾液旺盛,食指蠢蠢欲动。大快朵颐后毛发尽开,暖从中来,蓄积的寒气,消弥无踪,直有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之意,岂不快哉!
打面最大特色是筋道,入口不棉,有嚼劲。面条似泥鳅,筷子不易捉住,扑楞扑楞,活蹦乱跳。筷艺不达标的,吃之不易。
我曾邻席一洋人吃打面,来者长得泰森一般,钵头大的拳,指如萝卜,拈着双筷子,类比宛如牙签,很是可怜。见他一脸认真,在那里捉面吃。先是夹,颤巍巍筷起,慢慢举高,筷上行而面下溜,这老兄张口凑上去,眼看成功,不防牙未到,面条却挣脱束缚,一个鲤鱼打挺,“啪嗒”掉回碗里,溅起许多热汤,花了一脸。这老兄耸耸肩,喉结一骨碌,咽下唾液一口,大手一抹脸上汤汁,又盯住面条。这回不夹了,改用戳,筷子是平头,打面虽宽,但筋道,插了半天,那里插得到,好不容易戳起一截,很激动平起,大眼死死盯住,慢慢向嘴的方向运动。我在边上看,暗暗为他着急,眼看面条起桌一尺,离血盆大口咫尺之遥,胜利在望。可惜这鬼佬性太急,突兀一口扑过去,面条受惊而遁,“哧溜”一下,委顿于桌。
我一声叹息!不防这洋人怒起,恶狠狠“呔”了一声,吓我一跳。见我一脸惊愕,这老兄有点不好意思,笑一笑,脸红起来,额角沁出一层汗,耸肩摊手,一副无可奈何样子。我招手叫来老板,取来一把叉给他,洋人看看筷子,又看看不锈钢叉,抹抹汗,叹口气,向我飞来个英式军礼,以示感谢。
当然,这尴尬国人享受不到,用筷是我等专长,简单两条小棍子,可用得出神入化,外国人看了,除了佩服我想还是佩服。捉起面条来,更是优势尽显,况且打面不长,吃时尽可筷条吸入,它不似长寿面,一条面,可满一碗。记得影视剧中的孙悟空,初学人形,吃面要站桌子上,这情况,恐怕吃打面是用不上的。
末了,提醒各位老饕一句,吃打面时宜缓,别像牢房里刚放出来似的,“哧溜哧溜”乱吸。一是美食得慢慢品;二么面条太筋道,吸急了,面条会从碗里弹出来,汤汁溅了一脸,花脸事小,真烫伤青春美貌,终究不合算!你大可慢慢吃,没人来抢。打面一般无汤或者仅少许汤汁,你吃后还有许多汤,那肯定不是打面,至少不正宗,是李鬼而非李逵。
今天早晨下楼吃早餐,要了碗面条。但见煮面的妇人取一团面,入沸水烫熟,挖了点排骨置于面上,便示意完毕。入口清汤寡水,滋味索然,吃了二筷子,兴趣全无。
这也叫面?
由此,想念起家乡的打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