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旧物，发现一张被忽略已久的老照片。
　　 黝黑的脸庞晕开慈祥的笑容；温暖的目光，若明亮的灯盏指引前方的路；深邃的皱纹一道道顺着笑容延伸开来，延绵着生活赠予的深刻；踏实的雷锋帽遮掩着生活的风霜，却遮不住眼角眉梢的神采奕奕；曾陪伴多年的灰旧臃肿的棉服，是他心心念念渴望的朴素的暖。
　　 照片中的这位老人，是我离世近二十年的爷爷。平日，将太多思念的笔墨给了早逝的父亲。而今，再见这老照片，爷爷的音容笑貌忽地将记忆拉得很长很长，虽轮廓依稀，却渐行渐近，唤醒那些温暖的曾经。
　　 爷爷的一生，是与土地相依为命的一生。他的生活，真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劳和忙碌自是不用说，而更能准确地囊括他一生的，是他惯常的沉默，是他无处言说的深重的孤独。只可惜，那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爷爷生于二十年代。那个时候，到处流离失所、兵荒马乱、战事连连，什么都缺，谁都过得不易，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爷爷好不容易熬了过来，成了家，有了孩子。可是，命运又给了他重重一击。生下两个姑姑和父亲后，奶奶再也受不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愣是顶着被村里人指指点点的压力，毅然抛下孩子离开爷爷，去寻找她想要的幸福。生性憨厚善良、沉默寡言的爷爷一句话也不说，没有抱怨，没有挽留，三个孩子成了他的整个世界。爷爷也许不懂爱情，但他却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自己不自知的爱，不爱了，就放她走，感情没了，就结束，而心中的伤与痛，从不言明。现在想来，爷爷那时一定被伤得很重很重，重到不敢触碰、不愿提及。所以，后来的日子，爷爷愈发沉默。
　　 那是多让人心疼的沉默啊。那时的村庄，大家都是聚居，房屋一栋连着一栋，菜地一畦连着一畦，水田一丘连着一丘，生产队上干活挣公分都是集体劳动，到哪都是热闹而生活。大家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经常你一言我一语地话着家常、道着收成，辛苦劳作的疲惫被驱散得悄然无踪。可爷爷，自顾自埋头苦干，不说话，也不停歇，偶有乡亲们主动和他唠上几句，他就笑着应答，再无多言。农家人于闲暇时串门实属再平常不过的事，可爷爷除了在地里干活，就是驻守在两间简陋的土坯屋里，象值守的士兵一样，从来不和乡邻们倒倒自己的心情，更别说诉诉心里的苦。爷爷，就象是一台不停劳作的机器，以隐忍坚持的方式，一点点化解着心中的暗伤，孩子、农活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
　　 至今，我也不相信爷爷懂爱情。但是，他懂得做一个男人的责任与尊严，懂得柴米油酱醋茶的简单生活的不易，懂得平平淡淡才是真。所以，奶奶离开多年，另外成家生子。而他，似乎把生活看透，再未另娶她人。也许是伤了，也许是怕了，也许是为了孩子，但更多的是放下了，懂了。
　　 印象中，爷爷排遣孤独的方式，就是坐在自家门前安静地卷着旱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那是他唯一的喜好。永远记得爷爷抽烟时的神情，那么黯然，那么苍老，那么孤寂，朦胧的烟雾一圈圈绕着他花白的头发，恰似那生活的层层重压，让他艰难承受着却只能一言不发。爷爷的旱烟袋是从不离身的，庄稼地里干活时也会来上一根，给自己提神。旱烟是爷爷自制的，自己栽种，自己收割，自己加工。卷旱烟的纸张随意裁剪，不问纸质，也不管纸的大小。卷了几十年旱烟，即使闭着眼，无论纸张是怎样的形状，他都能熟练地将旱烟卷得有棱有角。小时候，只觉爷爷的手很神奇，现在才体会到，那一个个烟卷卷起的是生活的无助与重压，那吞吐的一个个烟圈是心中无声的呐喊与释放，一次次将其放进口里吸进肺里，又一次次轻袅地吞吐出来，反反复复，别无选择。
　　 爷爷是温和而慈祥的，记忆中，他从没有过发脾气的时候。有时，父亲母亲为琐事抱怨和争吵，难免会扯上爷爷，可他从不多言，没有解释，没有怨骂，只是好言相劝，然后安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有时，我们姐妹几个也会淘气捣蛋，惹得父亲母亲一顿好骂好揍，可爷爷从来都是替我们说情：“孩子嘛，说说就行了，改了就好。”在当时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村子里，爷爷对我们几个孙女只有满满的欢喜，甚至把我们当做他的骄傲，每每拿着奖状和满分的试卷回家，他是最开心的一个。
　　 小时候，爸爸在工厂上班，妈妈在校，家里的农活几乎全落在了爷爷的肩上，而他自是乐意这样的分工，他好象生来就是与土地相依为命、相知相惜的。记事起，爷爷常说，种个地算什么辛苦哦，小时候没吃没喝，每天都得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地方去挑煤兑换公分，能有个红薯、南瓜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所以，爷爷珍惜每一寸土地，从不让它们闲置。为了好好地打理它们，他与土地相伴的时间比在家待的时间还多。每天一大早，我们还在睡梦中，爷爷已扛着铁锹、锄头等工具迫不及待地到田地里将他的“宝贝”精心照料一番，该施肥的施肥，该锄草的锄草，该注水的注水，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忙碌里，我能感觉到他油然而生的快乐，每一棵庄稼似乎都成了他心爱的小孩，看着它们长势喜人，他就是快乐而知足的。傍晚时分，爷爷又会习惯性地要到田间地头巡视一番，看有没有哪些被忽略的角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快乐莫过于看到茄子、黄瓜、辣椒、豆角等瓜果满枝的盛景，待到它们成熟时，爷爷兴奋地摘回来一些，水煮茄子，青椒炒肉，凉拌黄瓜……每一季的头鲜，于那时的乡下是最美的美味，赛过山珍海味。看着一家人吃得胃口大开喜气洋洋，爷爷只是满足地笑着：“多吃点，觉着好吃啊，明年就多栽点。”
　　 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加上家里经济拮据，要想弄点鸡鸭鱼肉改善伙食，好似比登天还难，可爷爷自有他的办法。一到雨季，家门前的河水就丰满了，也成了农家人打鱼的好时节，爷爷也开始了新的忙碌。一大早，他就带着鱼网、披上蓑衣、戴着斗笠、穿着草鞋出门了，头顶着无休止的雨，脚踏腥臊不安的河水，孤独又兴奋地缓缓走过那漫长的河道。在被生活的道具层层掩盖的外表下，别人永远看不到他内心的无助，而他为我们展现的永远是生活中温暖和丰厚的一面。自然，每次回来都是满载而归，大大小小的鱼虾、泥鳅、鳝鱼，成为我们餐桌上的美味，自己却吃得极少，我知道爷爷是为了省给我们吃。如今，那些纯天然、健康营养的美味再也品味不到。再回味，只有爷爷那永远沉默的关爱，让心再次柔软再次温暖。
　　 不要以为爷爷只是庄稼地的一把好手，曾经拖儿带女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三个孩子的他，再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无论农活还是家务活，里里外外他都能照应周全。地里的活忙完了，就回家做饭洗衣。遇上农活不紧的功夫，他又四处找来棕绳和稻草，张罗着修补或是编织蓑衣、草鞋。孩子新奇的目光，看不懂那一个个反复操作的动作的深意，只觉得很好玩，于是好奇地发问。爷爷说：“这些啊，是爷爷的宝贝家当哦，有它们，我才好干事。看，这蓑衣，多结实，又不碍事。这草鞋，简单省事，又凉快结实。”听后，贪玩的我似懂非懂，松垮垮地套上爷爷编织的草鞋悠哉游哉，似乎要细品出这草鞋踏出的生活到底有何不同。
　　 我的童年，是在见证着爷爷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悄然不见的。一晃，吃着爷爷亲手种的粮食、瓜果，吃成了习惯。可是，因当时的“农转非”政策，我们随父母迁到了厂里，家乡的味道渐行渐远。
　　 爷爷辛苦劳碌了一辈子，哪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全家邀他随我们到厂里同住，可他就是不习惯。他说，忘不了家乡老屋的古旧气息，忘不了那一片与他共同生息的土地。他还说，自己身体好，不用我们操心，在家里种种地还能锻炼身体，又能给我们种一些新鲜蔬菜，节省生活开支，一举两得。拗不过他，也只能顺他的意。我们不在身边，爷爷打理田地的时间更多了，自家的土地，他一块也不曾荒费，庄稼地里琳琅满目。他说，不忍心让它们闲着，这样，你们在外面一样可以吃到家里的味道。记得那时候，一到各种时蔬出炉，爷爷就张罗着给我们准备，不是自己转几次车大袋小袋地给我们送，就是要父亲回家拿。现在想来，那些貌不惊人的蔬菜瓜果并非有多珍贵，珍贵的是爷爷为这个家、为我们倾注的满满爱意。
　　 期间，爷爷也同我们在厂里住过一段。每天吃饭、睡觉、散步、看电视，让他实在感觉日子无聊到极致。后来，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执意要回家，守着他的土地，守着他的梦，守着他的根。
　　 少时的快乐时光，是爷爷为我们撑起的。而记事后听到爷爷一生悲凄的经历，我们真的很心疼，心疼他这些年的苦苦坚持，心疼他的默默承受，心疼他的不愤怒。而他带给我们的，是宽容，是温厚，是慈祥，是原谅，是那一抹挂在嘴角永不散去的笑意。我们努力去懂得他，懂得他这太不容易的一生。所以，小小年纪的我们总想为爷爷做些什么。而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在过年时将自己的压岁钱往爷爷手里塞，希望他买点好吃的，他拼命拒绝，我们拼命地给。那时，我清楚地看见爷爷眼里噙着的泪花，是欣慰，是期待。
　　 爷爷从不言苦，大病不自知，小病小痛的自己忍忍就过，从不给我们添麻烦。所以，噩耗来得突然，爷爷在端着盆子倒水的时候不慎倒地，没留下只言片语便匆匆地离开。当我们接到消息赶回家中，任凭我们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唤，他再也听不到。他就是这样，从来都把苦痛留给自己，不愿给亲人制造任何的拖累和麻烦。所以，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片刻的弥留，不等我们告别，不给我们一个倾诉和表达的机会。
　　 爷爷，沉默了一生，也承受了一生，孤独了一生，也干脆地了断了一生。
　　 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时，也是真的难过，难过爷爷走了，难过再也吃不到爷爷亲手栽种的瓜果蔬菜了，难过再也不能在他怀里撒娇了，难过在被父母批评时再也不能有他的呵护了。现在想来，难过的远远不只这些。曾经，往爷爷手中塞押岁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只是当时孙女的一份心意。如今，孙女们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可以不再让他那么辛苦地耕作，多想，能真正用自己辛苦努力挣得的一切，为爷爷买一件衣、一包香烟、一瓶酒或是一件贴心的礼物。可是，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二十年了，爷爷的墓上已是芳草凄凄，每年清明会为他添上新土一把，寄去绵绵哀思。曾经，是父亲带着我们去扫墓。而今，父亲不在了，我们继续传承着他的孝意，不只为父亲，而是为了这份永世无法偿还的亲情。
　　 每每伫立在爷爷的坟前，不禁对生活生出万千感慨。一个饱经风霜、看透世事的旅人，用一生的沉默与孤独守护着卑微却不得不继续的生活，当现实的残忍将他一次次逼入生活的甬道不见天日，看似良善、憨厚而又脆弱的他，却用艰难的自持一次次破击心灵上的重重枷锁，努力将生活过成圆满的样子。他虽然不善表达，却用自己的方式给我们尽可能的关爱，创造着尽可能的温暖与富足，那是怎样感天动地的深情与厚意？
　　 亲情，比天高，比海深，足以在凌乱跌宕的生活中繁衍着生生不息的暖，让你有勇气追逐着时光，比谁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