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休闲
　　 三个人一起在泡温泉，说说笑笑的，显然这样的“三人行”不是一次两次了。
　　 中间四十来岁的男子是“睿航”集团的掌舵人黄俊杰，人如其名，是行内公认的“俊杰”，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是英挺精干，气度不凡。另两位是他的下属。三十来岁的周秘书，化了浓妆却不显得俗艳，巧笑倩兮，却掩不住遍身的精明与犀利。另一个则是他的助手施经理，淳朴干练，踏实可靠。
　　 那温泉全市著名，黄俊杰每每在一番觥筹交错的应酬后，过去疏解身体上的疲乏和精神上的紧绷。那一带得天独厚，背依青山，地下水含着丰富的矿物质，稍作整修，就能对外开放了。
　　 温泉分室内室外，室内上方是蒙古包般的巨大穹顶，水蓝玻璃镶着点点碎钻，做成夜空群星的效果。下面是四五个池子，每个里面浸着药袋，旁边有饮料桶和纸杯，小圆桌和躺椅。一棵棵人造的棕榈和芭蕉四季长青。
　　 周秘书殷勤地为黄俊杰倒饮料、换浴袍，对施经理就留着分寸，亲切中含有矜持。
　　 施经理是实在人，不能体会这其中细微的差别，黄俊杰看在眼里，并不多言。他对施经理和周秘书同样的信任，同样的倚重，说是左膀右臂亦不为过。施经理的实干稳健，加周秘书的精细灵活，恰成互补，为他省下了无数的精力。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年内战胜董事会里仅存的对手，摆脱他们的羁绊，安排施经理担任副总，让周秘书任总裁助理，级别与副总一样。如此才对得起他们对他的忠诚和多年辛劳，也方便把公司往他设想的方向力推。
　　 他和施经理之间情同手足，和周秘书男女有别，稍有避忌。周秘书对他的尊崇和倾慕，他只以上司的亲和与威严来化解。他心里的位置，早给姚桦占住了。在温热的池水中半浮着，听施经理、周秘书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自顾自地想到和姚桦初见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上午，“关工委”主任罗永兴带着姚桦和一个刑释青年来找他。罗永兴试图说服他接受那青年做职工。他乐意帮忙又踌躇不决。一来员工中出现一个有案底的人，叫人难以放心；二来传了出去，有损公司的声誉。施经理是主张接受，周秘书则竭力反对。在僵持中，一直没开口的姚桦忽然插口对他说：“黄总，可以和您单独谈会儿吗？只耽误您几分钟。”
　　 在那几分钟里，他发觉她有相当了得的表达能力和一下子抓住问题本质的清晰思维。他没有立刻答应她，但留了余地，随后又接触过几次。他原想借这个过程把她争取到公司里来，激发她的潜力，做一个中层。哪知主客易势，他反被她的人格魅力打动了。她不是把工作当职业来干，是当成毕生志愿来付出的。高薪挖角在她那里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罗永兴的风骨固然令他钦佩，姚桦因是女性，且年轻一辈，却更多了柔韧的质地，多了沟通的默契。他接受了那个服过刑的青年，与姚桦顺理成章地做了朋友。当他得知她单身离异还带着一个女儿时，一半是怜惜，一半是欣喜。他窥见了自己心里的秘密。
　　 他没有明说，但行动上表现得非常坦率。姚桦始终不明确回应，甚至不正视现实。是怕感情上再受伤，还是怕拖累他，就不得而知了。
　　 “黄总，我们去外边泡吧。外边凉快。”
　　 氤氲水气中周秘书的笑容朦朦胧胧。
　　 施经理也说：“里头虽然有空调，还是比不上自然风。”
　　 披上浴袍，三人坐电梯下楼，过透明阶梯，来到室外。先是选了“熏衣草”的池子安定心神，又换了“玫瑰汤浴”说是养颜美肤。周秘书随身带了手机和两个不怕水的袖珍音箱，这时就在池边高处搁好，接线，选歌，放出柔美抒情的音乐来。
　　 施经理笑道：“你想得还真周到。”周秘书笑着说：“黄总有名言，忙的时候多享受工作，闲的时候多享受生活，我是牢牢把领导的话记在心里的。”黄俊杰笑了：“小周永远这么会说话。”周秘书嗔道：“我也三十朝外的人了，您还小周小周的叫，弄得多有代沟的样子。”施经理笑说：“这倒怪了，人家生怕被喊老了，只有你，算你是‘小周’你还有意见。”周秘书一笑不语，无声胜有声。她是不愿黄俊杰在心理上与她拉开差距。
　　 黄俊杰故作不知，指指远处说：“看那。”
　　 室外的温泉建在小山头上，隔着长长的沟壑，对面的山峰上是一片浮雕，当中唯有一朵硕大的莲花凌空凸出，分外立体。这边的灯光从最刁钻的角度遥射过去，那面的浮雕和莲花就似真似幻，若隐若现，缥缈幽丽。周秘书和施经理顺着黄俊杰的手势看去，伴着音箱里潺潺的乐声。
　　 情境如斯美好，连施经理也感应到了：“跟黄总打江山这么多年，能像今晚这样谈谈天，看看风景，也就够啦，不求别的了。”周秘书笑说：“难得我们老施也感慨起来了。这会子是挺浪漫的。”黄俊杰说：“浪漫也好，现实也好，一辈子能有你们两个贴心的朋友和得力的属下，能有公司今天的规模，总算圆满。”唯一的缺憾是爱人早逝，而姚桦不愿接受他的情意。
　　 周秘书轻轻扑起一朵蓝色的水花，看那荡漾的余波，眼角里扫着黄俊杰说：“黄总，您再盯着看，那莲花可就活了。”黄俊杰嘘了口气说：“莲花在佛教里是有说法的，具体象征我说不上来……”周秘书倒听说过这方面的知识，但老板不了解的她怎么能说知道？既为了黄俊杰上司的脸面，也为了他男人的自尊，周秘书一言不发。她暗想：“聪明的女人会适时的装傻，只有傻女人才无时无地不卖弄她的聪明。”
　　 黄俊杰没留意周秘书和施经理，顺着说下去：“……不过关爱大众的人不一定是出了家的。”
　　 “他又想到那女人了。”周秘书心中一酸，同时也灵机一动：看来黄俊杰之钟情姚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她热心公益。“关工委”，不就是关心下一代吗？不是帮这个犯过法的青年找工作，就是帮那个不省事的少年正“三观”，说到底还不是爱心机构？那何不由自己倡议，策划一个大型的慈善活动来讨黄俊杰的欢心呢？这般打算着，她瞄了一眼那朵莲花。以她的条件和手腕，她不信九色莲座上端坐的会是别的女人！
　　
　　 二、名山胜景
　　 这天临江高中组织高二乙班“文学兴趣小组”的学生出去旅游，蒋梦圆、严以兰等二十来个同学随着陆允文去焦山。蒋梦圆的母亲便是黄俊杰、周秘书等人念念不忘、或爱之或敌视的“关工委”委员、居委会主任：姚桦。
　　 蒋梦圆生得修长俏丽，容貌像她母亲，只是没有那么沉着，多了些清灵流动之气——也许只是因为年纪。严以兰半像“闺蜜”，半像副手，尽忠职守，绝不逾越。她自己也知道，不论长相、才气，她确实逊蒋梦圆一筹，亦从不打算去同她争锋。蒋梦圆呢，也不嚣张跋扈，是优势明显带来的自信与宽容。学校也好，单位也罢，女性间的友谊，常常是一强一弱、一主一从的两个人处得长久。反之，势均力敌的姐妹相对就容易生出嫌隙，甚至离散。
　　 车上的学生们普遍很兴奋。为着课业沉重，虽离市区不过几公里，却有一大半人从没去过。学校租的大巴足可坐四五十个人，因为人少，车上大家散散地坐着，一个人占一排座儿，极其惬意。有的三三两两地说笑，有的趴在窗户上看天空，有男生索性就躺下来玩手机。
　　 陆允文坐第一排，时而照应着后面的学生，时而跟司机简短地搭两句话，以免冷落了人家。蒋梦圆和严以兰说了会儿话，跑过来坐到陆允文旁边笑道：“陆辅导，您今年花这么多时间在我们这班学生身上，不会误了您卖书啊？”
　　 他并不是他们班的老师,而是校方特地请来的校外辅导员。从“临江大学”毕业后，他先开了家书店，随后又办起了网上书店，一方面出售教材，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方面，是推出许多文史哲类的名著。时不时的，他会以他的诚意和活络请到省内外的名家来签名售书，开个小讲座，搞些小互动。他自己闲暇时写的一本小册子，在书店里卖着玩儿，居然也卖得很好。这样有品味又跟得上时代的自由职业者，被当地作协注意到，吸收他加入了进去。学校成立文学兴趣小组，要请外援，一周活动一次，为期一年，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书店最难是创业时期，现在上了轨道，琐事自有员工打理，他是抽得开身做些想做的事的，接到邀请，一口答应了。
　　 蒋梦圆等人开头是叫他陆老师。有次被一个老教师听到了，大不以为然。她觉得陆允文明明只是校外辅导员，不图名利培养学生的确不错，但相比真正的老师，那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几十年如一日的熬心血，还差得远哪。她跟校长反应，校长心说：“多此一举！”但怕寒了众多老教师的心，于是为陆允文钦定了一个称呼“陆辅导”。陆允文开始听着有点哭笑不得，听足一学期也就麻木了——习惯的力量是惊人的。
　　 蒋梦圆关心陆允文的书店，陆允文倒有几分感动，便笑道：“一个星期才见你们一次，不算多。我雇的帮手很负责也很能干，这点儿时间还是有的。”蒋梦圆便说：“听说实体书店的生意越来越差？”陆允文想想说：“有这个趋势。你想，网上的书店卖的也是正版，价格只有实体店里的三分之二，有的还送货上门，怎么可能不对传统的书店形成冲击呢？”蒋梦圆从陆允文的态度里感到他是拿她当一个平等的对话者，一个类似朋友那样的角色，很是开心。陆允文猜不到她曲径通幽的心路，接着说：“不过实体店有实体店的优势。”蒋梦圆双手托腮，认真聆听。窈窕少女活动起来青春洋溢，沉静时又有另一种风韵。何况是蒋梦圆那样清丽的女孩子。她心悦诚服地听着，她面前的男子因而就更有谈兴了：“据我所知，有一大批人，包括我，还是喜欢逛实体店的。我要是到哪个城市去玩，首先是找最大的书城。你在一架一架齐墙高的书籍间行走，停留，挑选，阅读，过程本身就是享受。书的墨香本来是轻淡的，但那么多本合在一起，会织成一片网，构成一个‘知识场’，找个角落坐下来翻阅，全身心都会满足。网购呢，是直接冲着‘买’这个最终目的去的。三下五除二，效率、方便都有了，唯独缺了回味。”
　　 蒋梦圆目中流露出共鸣的欣喜，欣喜渐浓，变成崇拜，崇拜流转，化为软软的倾倒。她想网上成天说什么“男神”，陆辅导这样阳光清俊又有内涵的才当得起“男神”二字。
　　 到了目的地，蒋梦圆作为兴趣小组组长，买了套票，除司机留在车上睡觉，其余都谈谈笑笑地进了景区。
　　 焦山山高70米，素有中流砥柱之称。朱漆大门前一对石狮，楹联上写着“长江比天堑，中国有圣人。”原先的山门照壁上刻着“海不扬波”四个大字。严以兰问是什么意思。陆允文说：“就是佛家说的清平世界。”严以兰还待追问“清平世界”是什么意思，蒋梦圆已把一粒剥好的什锦糖塞进她嘴里。严以兰只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表示抗议。
　　 坐上汽轮，随着一声长长的鸣笛，众人往水中央的岛屿上驶去。船内设有座位，对蒋梦圆、严以兰他们来说形同虚设。众人走上船头，远远眺望，一片翠绿，如同浮玉，依稀有钟声传来，却看不见房舍。有个男生之前来过，便对女同学卖弄说：“那就叫‘焦山山裹寺’，山把寺围起来了。”
　　 陆允文微笑旁观。中学时他看过郁秀的《花季.雨季》，得过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里面有句话，原话记不清了，大意说：“男生在女生面前特别像男生，女生在男生面前格外像女生。”好些年了，还记忆犹新。
　　 船身微微一晃，触到岸堤减震的轮胎。他跨步上前领着学生们下了船，进定慧寺。里面是典型明代的风格，大雄宝殿里则有宋代的彩绘，图案富丽工巧，像秦观的婉约词。
　　 蒋梦圆悄问陆允文：“这座寺庙很老了吧？”陆允文说：“1800多年了。”蒋梦圆还没说话，旁边的严以兰已经“哇”地喊了出来。蒋梦圆忙食指封口，“嘘”了一声。严以兰捂嘴，连连点头。陆允文看了蒋梦圆一眼，是嘉许的神色。
　　 出了寺，观赏碑林。历朝历代，名家云集，三百多方书法碑刻美不胜收。有些放在室内，有些是在曲曲折折的回廊壁上。回廊中间立着几竿翠竹，竹身修长，竹叶飒飒，暑气全消。蒋梦圆向严以兰耳语：“活像到了潇湘馆。”这个典故严以兰知道，打趣说：“你以为你是林黛玉啊？”蒋梦圆做思考状说：“我的身体没那么坏，蕙质兰心、细腻敏感倒有点接近。”严以兰被她逗得“哧”地笑了出来。
　　 陆允文在那边接口笑道：“太敏感了不好。”停了停又说：“当然，在你们这个年龄，敏感是一种标签。”蒋梦圆笑哼了一声说：“您是暗示我们多愁善感，为赋新词强说愁吧？”陆允文笑了：“是你自个儿说的啊。”在教室里，无形中有种束缚，强化了各自的身份，提醒着彼此的鸿沟；一到外面，“自然人”压倒了“社会人”，互相开起玩笑来顺口得很。
　　 有同学问为什么不用玻璃罩子把碑刻盖上好好保护，先前卖弄“山裹寺”的男生跳出来解释：“咱们南方湿气大，一盖起来反而捂坏了。”他为能再次露脸，非常开心。
　　 《瘗鹤铭》是必然要看的，严以兰却直言无忌地说：“我觉得还不如乾隆的书法漂亮，那么圆润饱满。”蒋梦圆私下里也喜欢乾隆的手书秀丽堂皇，但她来之前查过书，知道《瘗鹤铭》号称“大字之祖”，是传世瑰宝，在书法界的地位比乾隆的不知高了多少倍。在陆允文旁边她不能露怯，可也不愿违心去驳严以兰，当下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