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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七色】盘长·杂种之死(小说)


作者:七色槿 举人,5210.0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29发表时间:2014-04-22 13:10:48

盘长
  
   我们这里的男人多数都有个烟口袋,袋口用一根彩色丝线编结成的绦子紮紧,绦子的末端有个同质丝线编结的挂饰。烟口袋平时是挂在腰带上的,闲暇时取下来挖上一袋烟点着,边吐着烟圈,边炫耀着心爱的女人编结的饰物。
   老爷也有个手编的挂饰,有杏子大小,式样类似于中国结里面的“如意”,我们这里称之为“盘长”。当初是什么颜色的已经认不出来了,因为老爷从不把它挂在烟袋上,它白天贴在他胸口上伴着他一起劳作,晚上被攥在手心里,用他粗糙的手抚摩着。每当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似喜似悲,手的动作也挺仔细,像是攥着个柔弱的活物生怕伤着它。
   等我长大后交了男友,我想起男友时也会做出这样的表情。我知道老爷那时是在回忆一个女子,在与这个女子交谈——哑巴也有他自己的语言。
   小时的我全没有女孩家的斯文,整天跟着一帮野小子瘋淘。我和其它孩子一样向老爷扔石子、土块,大声喊着“老哑巴!老哑巴!”那次妈结结实实捶了我屁股。妈说:“不许嬉戏老爷,他是你爷爷的亲弟弟。”我哭着摇头“我不要哑巴!”妈叹着气说:“你老爷当年可精壮了,能说会道的,要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妈不往下说了。
   发生了什么事?妈不说,我去缠着奶奶。
   老爷和我的爷爷奶奶一起吃住,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干完活就坐在院子里的大杨树下摩挲他的盘长。我可不敢在大杨树下坐着,听老人讲,有些东西活年头长了要成精的,一定是树精吸光了他的脑髓,他才变成了哑巴。
   我问奶奶,是不是树精把老爷的脑子弄坏了?奶奶说是啊是啊。
   我问:杨树很多,咋没见吸了别人的脑髓?奶奶说丫丫我告诉你,小人就是不能在树荫下总坐着。
   我再要刨根问底,奶奶烦了:你这个丫头咋这样缠磨人?去,去!一边玩去!
   那晚我做了恶梦,梦见个高高胖胖的怪物站在窗子外边,他伸进长长的手臂,手臂上茂密的树叶沙啦啦响着,他在黑暗里摸索着要找到我的脑袋。我吓得嗷嗷叫,将脑袋扎进妈怀里,双手环抱住她的脖子再也不肯松开。
   我渐渐长大了,上了中学,树精吸脑髓之类的童话骗不住我了。留意着家里人的只言片语,模模糊糊觉得他们是在默守着一个秘密,像是老爷年轻时干下件丢人的事。
   伏天的一个后半夜,爷爷急急惶惶地跑过来喊:“丫她爸快起来!你老叔他没了!”
   爸没穿褂子就跑过去了。
   我和妈穿好衣服赶过去,老爷已经停在了门板上,奶奶正沾着水擦拭他口鼻周围的血迹。老爷是喝农药死的。
   屋里该收拾的我和妈就收拾了,我在他枕头下面摸到了那个盘长,悄悄地揣在兜里。
   我仔细看看这个盘长,这是个巧手女人做出的精致手工,精细、致密。丝线勾拉穿插的丝丝入扣,这么些年它贴着老爷的胸前,浸透了他的汗、他的油,颜色已经灰土土的了。用指甲扒开致密的线缕,依稀可见到一星往日的斑斓,诉说着它的深邃和悠远
   我听见妈和奶奶小声嘀咕“他咋知道的?谁把消息透露给他的?”
   奶奶说:“这俩人啊,看着是东一个西一个的,心还在一根线上拴着,是通着的,一个疼,另外一个也疼啊。”
   我问她们到底是咋回事?奶奶说那个女人前天死了,你老爷不知咋的就知道了,他也不活了。
   我问:“是编盘长的那个女人吗?”“是啊,还能是哪个?”奶奶说。你老爷年轻时候可机灵了,他好养兔子,逢集的日子拿去卖了,换点针头线脑什么的。有天我看他捉了只公兔子拿去卖了,工夫不大又回来,一声不响的又捉了只母兔,我见前院的大杨树下站着个姑娘,秀眉秀眼的看着挺爱人的,你老爷把母兔放进她的筐里去,她要把公兔子拿出来,老爷说一块养着吧,兔子有了伴就不闹腾了。
   见他喜笑颜开的,我就问咋回事啊?他说:“|这个傻女子啊,问我那公兔子肚子那大是不是揣上羔子了,要买回家去生小兔哩。我送她只母兔算了。”说着,一扭头钻进自个屋子里老半天没出来。我看他那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下个集日那姑娘又来了,站在大杨树下喊大哥,你老爷过去俩人轻声轻语的不知说些啥。姑娘走后我见他手里拿了个鲜亮的盘长,我就都明白了。我和你爷爷说啊,老兄弟像是对上相了,你赶紧给张罗着把事办了吧。你爷爷就到姑娘家里去了,回来时却阴着个脸。我问:“咋的?人家不愿意?”你爷爷说:“那家子人是地主出身,女子的妈早就没了,有个哥哥三十多岁了还没说上个媳妇,成份高啊。那女子的爸说有人给提了桩亲事,是换亲,对方也是地主出身,要做他姑爷的那个人不但年岁大,还整冬整冬的咳喘干不了重活,正犹豫着,婚事还没有定下来。这会儿听说女子自己对上了相,老头子气的什么是的,说啦,不管这个那个啦,尽快把她嫁过去把儿媳妇换回来。”
   第二天天黑了你老爷还没回来,我和你爷爷心就慌了,你爷爷一宿没睡,抽了一宿烟。到第三天,大队通知让到县里火车站派出所接人去。
   人是接回来了,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珠子红的像兔子,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打那以后,你老爷就不会说话了。
   他是想和那姑娘私奔跑到东北去,没钱买票想扒火车,被巡警抓住了,本来这样的盲流不算啥事,教育教育就算了,偏偏他是个死心眼的,怕坏了姑娘的名声,就和警察说这姑娘他不认识,是在街上雇来给他拎着包裹的,让她走吧。姑娘不走,他就冲着她喊:“滚你的犊子,赖着想干啥?”警察说你小子真是坏透了,都这个时候了还穷叫唤,被人家当成歹人啦,吃了大亏。
   奶奶说,整整三十年,他每晚坐在那大杨树下,摸着手里的盘长,和盘长说着话,他心里绵绵长长都是话呐。
   火化那天我和妈在家里忙着烧火做饭,款待帮忙的乡邻,就没到奶奶这边来。听说火葬场车到时爷爷忽然想起来:“我兄弟那个盘长哪?有谁见到了?”谁也没找到。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车在外边等着哪,什么时候找到了在他灵前烧化了也是一样的。”爷爷只好作罢。
   那一年秋天,我考入了县里高中,要去住校了,爸妈帮我收拾着行李。妈在我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包的平平整整的纸包,便打开边问:“这是什么?啊!这不是你老爷的盘长吗?”爸“腾”地站起来就要抡巴掌了,“忤逆的丫头,我老叔就惦记着这一件事,几次托梦要哩。”妈赶忙抱住他胳膊“他爸,丫头大了打不得了,她这就要上学去了。”
   当晚星星出齐时,那只盘长在老爷灵前焚化了。它燃烧的样子漂亮极了,由周边开始丝线卷曲着,然后整个陷入明亮的火焰之中,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飘去。
  
   杂种之死
  
   从晌午见到杂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它要活到头了。
   三年前,我第一次在这个饲养棚里见到它,它就是在这个位置拴着的。觉得有人看它,它也仰起头来拿它那好看的大眼睛看着我,还把头伸过木槽用厚嘴唇顶顶我的手指,像是跟我打招呼。
   “咋叫个杂种呢?不会叫个好听点的名字吗?”我那时这样问过喂牲口的老阳叔。
   “呵呵,牲口吗,叫个啥都中。它是驴跟马乱弄下的,大名应该叫骡子。”
   现在槽头上并排拴着七匹牲口,个个把嘴皮贴住了槽里,光顾了吃草,不理人,嚼草节的声音脆响。杂种拴在尽里头,它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没有嚼草。老阳叔拎着水桶朝这儿走来,溅出来的水珠斑斑点点洒了一路。
   杂种呆呆地盯着嘴巴下的水桶,平稳的水面被它的鼻息吹出了细碎的波纹。过了一会儿,它终于把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水里,喉咙里响起懒洋洋的“咕咕”两声,就又把嘴抽出来了。
   喝罢晌午糊糊汤的人们陆续来到饲养棚,等着出后晌工。人们省去了打招呼的话,招呼个啥?你吃了么?吃啥饭呀?家家户户吃的全一样,玉米面稀糊糊稀得像小河淌水,有人家煳了红薯,有人家为省下烧柴干脆把红薯切碎掺在糊糊里。
   队长二槐的大嗓门嚷上了:“果头,你个杂种的,天都啥时候了还不张罗套车?东河边上拉土去!”
   果头嬉皮笑脸地套上牛车,老阳叔把杂种也牵出来拴在他车尾巴上,“领它溜溜,走动走动也许能好点。”
   牛车嘎悠嘎悠地向东河走去,杂种垂着头在后头跟,我们一帮人也嘻嘻哈哈地扛着锹离开饲养棚,跟着二槐向东坡走,学大寨,修梯田。
   全公社各大队都在修大寨田。已是深秋天气,庄稼收了,野草枯了,光秃秃的土地裸露出来。山风刮得呜呜的,刮得那几杆“农业学大寨”的红旗啪啦啦乱叫,旗杆站不稳直摇晃,枯草叶子时不时的被风拽上半天空。
   活儿干的不紧不慢,这活儿不当紧,干不干都中。要不是驻村干部监视着,早就像往年一样放假歇冬了。趁着肚里那几碗稀糊糊还没尿出去,两个大嫂大声地唠起嗑来。
   “你家小风家来没说?学校让买个啥本本?”
   “说啦,让交俩鸡蛋,或是一毛五分钱也中。”
   “你是一个学生,我是两个呢。好容易攒了八个蛋,我还说够一包火柴、二斤灯油的,没承想打这儿掘去四个。”
   猛听得小宝喊了一声:“他妈的!张工作又来啦!”大伙儿搭眼一看,那个驻村干部小张披着个军大衣忽闪忽闪正在拾坡走上来,干活的人们就全都停下了,拄着锹把,向他行着注目礼。
   “张工作,溜溜食?”二槐大声地招呼他。
   “哪那多废话!你看看,这进度可不行啊!”
   “哪有进度快的?都差不多。来,抽着。”二槐摘下腰上的烟口袋,小张掏出他的“大生产”,各自点着了。
   “哎,张工作,正要找你念叨个事儿。咱队那个老八口的骡子怕是要死了,好几天不好好吃草了。我寻思着,趁早给它一刀算了,它也少遭罪,大伙儿也见见荤腥。”
   “说啥?我可告诉你,那叫耕畜,是登记在册的。这李庄户口本上有你二槐也有它杂种!赶快送到兽医院治病去!”
   “看你说的,我还不知道那是个畜?那是老畜啦,老的眼皮子都挑不动啦,还让上兽医院?这些年人都瞧不起病,咋让给牲口瞧病?”
   “二槐队长,我警告你,你可别瞎闹,闹出傻事来没人能兜着你!按照政策,耕畜病了得有兽医院的治疗记录,死了得有乡以上兽医机构的死亡证明。你是现任队长,杂种出了事我就找你!”
   小张绕哄一圈走了。大伙儿分头跑了两三趟沟里那几碗稀糊糊也尿的差不多了,人人的肚子都瘪了,嘴也就安静下来没人吭声,活就干的更没劲了,慢腾腾地挖上一锹土,就抬眼瞅瞅西边天上的太阳,离着西山还一竿子高呢。过会儿再瞅瞅,还是一竿子高。那太阳就像个大鸡蛋黄,不扎眼睛也没有热气,就像纸糊的贴在那里。
   果头急惶惶地跑来了。“二槐哥,不好了!杂种的腿怕是坏了!”
   二槐的脑袋“轰”一下大起来,只觉得眼前的坡呀树呀都象在晃动,他急急忙忙跑下坡,跑向杂种出事的那地方。大伙儿也不等招呼扛着锹跟着跑去。
   杂种躺倒在河边的树下,脖子伸得老长,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大伙儿,喷出粗重的鼻息。它的两肋都被汗水濡湿了,右腿胯下边一点,肿胀起一片。
   “二槐,我看是不行啦,给它一刀吧!”果头说。
   二槐一听,一股怒气冒上心头,破口大骂:“你个杂种作的!你要坑死我啦!你咋不拿刀子砍到我头上呢?我咋摊上这个活祖宗啊!咋整?宰它不行,上医院哪来的钱?”
   “二槐哥,”果头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寻思来回跟着走它也累,就栓到树上让它歇会儿。它想到河边喝水,绳子太长了,绊着了。”
   二槐不骂了,他低头瞅瞅杂种,杂种已闭上眼,拉着长声发出低沉的呻吟,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呻吟,像呜咽,听得心里紧紧的。二槐先就听不下去了,“叫大会来,抹了吧!爱咋咋地!”
   他抬起头朝梁上那边望了一眼,只见果头那个牛车还停在梁下边的凹处,车上上了半车土,还没上满。他的火气就又来了。“你个杂种的,就不会换个地方挖?逮住一处往死里挖,你睁眼看看,再挖那梁顶上就塌下来了!”
   我忽然心里一动,抬手碰了一下二槐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上面要是塌下来,杂种不就捂到里面了吗?”
   二槐也定定地盯着我,盯着盯着他就笑了,“到底是念过书的,脑袋瓜就是灵动。”他心中有了主意,就不混骂人了,分派起来干净利落。“把杂种抹了,大伙儿搭手抬到凹处,去几个人到梁上去,挖挖撬撬让它塌下来!”他冲着我笑笑,“你跑一趟吧,找那个张工作,让他来看看。你慢慢走,别着急啊!”
   我倒是挺想看看这伙儿人咋样把土坡弄下来捂住杂种,可二槐这样客气的指派我,就不好说什么啦。我找到那个驻村干部,他正坐在热炕头上看小说,听了我讲的事情经过一点都不惊讶,可能是舍不得腚下的热炕头,也可能是舍不得手上的小说,只说了句我知道了,让二槐看着处理吧。这可合了二槐的心愿了,让他闭起嘴巴用沟子笑去吧!
   回到东河边,向二槐转述了张工作的话,当然我省去了嘴巴和沟子那一句。二槐没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烟袋锅挥了一下,人们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个啥。谁也不多说话,只是挥动手中的锹,把杂种扒出来。
   二槐蹲在那里看着,他冲着果头发话了,“果头,咱队的杂种哪儿去了?”
   果头停下锹,不解地说:“哪儿去了?不是你让抹了捂在这底下了吗?”
   “哼!”二槐的眼睛锥子一样扎向果头。
   “不是不是,是我把它拴在这儿,坡塌下来把它捂死了。”二槐笑了,大伙儿都笑了。
   于是杂种就变成了一堆肉。
   于是小村的炊烟中就飘着一股肉香。
  
   岁月流转,消逝的时光中有许多动心的记忆埋藏在心底,每当静静地默对一段文字、一处景物时,那些记忆中的一段便涌上心头。今天我想起了杂种,想起那个年代,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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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心上人亲手编织的盘长,编进了浓浓的爱意,也编织了痛苦的回忆,它是主人公生命的依托,也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谋杀了一头骡子,让全村人在饥荒年吃了一顿肉。这是两篇反映特点年代生活的小说,两个在当时很普通也普遍的故事,在今天回顾起来,别有一番深意,打动人的心灵。推荐欣赏。【编辑:北极主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423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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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北极主人        2014-04-22 13:35:48
  特定的年代的产物。
北极主人
2 楼        文友:潮仙        2014-04-23 10:25:17
  当晚星星出齐时,那只盘长在老爷灵前焚化了。它燃烧的样子漂亮极了,由周边开始丝线卷曲着,然后整个陷入明亮的火焰之中,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飘去。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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