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底是来了。
　　 桃花开了，满树嫣红。
　　 这，让我想起了我最喜欢的崔护的那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艳若烟霞的桃花丛中崔护迎面走来。
　　 他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会与人交往，是那种又帅又酷不大合群的人，但极有才气。
　　 三月或是四月的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他信步出了长安城，一路走走停停，细赏沿途的风景。
　　 春日正好，到处是莺歌燕语，绿树红花。
　　 一个人走在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热闹春光里到底是有点寂寞的吧，即使是习惯了孤单的人。但若是找人相陪呢？对方若是太多话，喋喋不休，未免太烦；若是对方也不善言辞，两人只是默默的走着，又总想找个话题聊一聊，到底又没什么合适的可说，那反倒更折磨人。何况又能找何人相陪呢？已经一个人太久了。
　　 道路上吹着温软的风，把缤纷的花瓣摇落到崔护的怀里；不时会遇到一些叽叽喳喳,快活得像麻雀的妇人，她们把红艳的花插在耳畔；黄脸膛的渔夫在闪光的湖面上扯着嗓子唱情歌。
　　 崔护没有目的的走着，心里渐渐空起来，仿佛缺了一块儿。他茫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出来。或许他隐秘的内心中是渴望着与人交往的吧。
　　 出了点汗，口干起来，他想找户人家讨口水喝。
　　 转过一条夹柳小道，一户人家出现在眼前，门虚掩着。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敲门，很冒昧的把门推开了。
　　 跳入眼中的是一树开得绚烂的桃花，明亮的阳光洋洋洒洒的泼在院子里，桃花在阳光里红得耀眼。桃树下坐着一个姑娘，穿着粉红色的衣裳。
　　 美丽的桃花，美丽的姑娘。
　　 崔护感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胸口，他怔住了。
　　 姑娘吃惊地望着门口那个不速之客，崔护也看着她，两人呆呆的对视了几秒。只有几秒钟，却漫长如一段生命。或许崔护推开的正是一段生命通向另一段生命的小门，从此，桃花树下的那个美丽姑娘永远定格在了他的记忆里。
　　 我是一个路人，口渴了，想讨口水喝。崔护有点尴尬地说。
　　 公子请进，我去给你端茶。她朝他嫣然一笑，进屋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崔护兴奋起来，心里扑扑的跳。自己出城来大概就是为了遇到这样一个结着桃花般芬芳的姑娘吧。
　　 茶递过来，姑娘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
　　 崔护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一片桃花落在茶里，他没看见，仰头把它喝了下去。崔护还是个羞涩的大男孩哩。
　　 啊！姑娘用手指着茶碗，已经晚了。
　　 什么？崔护问。
　　 还是不告诉他吧，姑娘想。
　　 没什么，呃，公子是出来踏青的吧？
　　 是啊，这里的春天真美。他笑着说，突然间很想跟眼前的姑娘说说话。
　　 这树桃花开得真好看，他说。
　　 是生我的时候爹爹种上的，如今都这么大了。
　　 我家乡也有好看的桃花。伸手去摸那棵桃树，忽然想起姑娘的话——这棵树是和姑娘一起长的的——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摸着姑娘的手，忙把手缩了回来，脸也有点发红了。
　　 我家乡也有好看的桃花，他说，还有满山的竹子，翠色逼人……
　　 他们坐在桃树下轻轻的说着话，温暖的阳光在花瓣上跳跃，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叫。
　　 崔护那天说了许多话，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的他不善言辞，不幽默，不会说有趣的故事，不会拍人马屁，他的话很少有人认真听的，所以渐渐的他的话就少了。可那天他说了很多话，他一下子变得口齿伶俐，妙语如珠。他从家乡的竹子说起，仔细的说到了竹筒鸡的具体做法；他用魔幻的语调说到了他小时候总爱去钻的没有尽头的山洞，传说里面有无尽的宝藏；他又用三言两语和夸张的动作绘声绘色地表演着会馆那个势利的看门人；还有他关于诗的梦想。
　　 姑娘用恬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安静静地听着，脸上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崔护第一次体验到叙述所带给他的愉悦，他自由畅快地讲着，就像在做一场人生的演讲。讲给她听，讲给很多不存在的人听，也像是讲给自己听。好比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每个人的一生中真正的畅所欲言恐怕也就那么一两次吧。他说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下午还有公务要处理。可是崔护不想走，他还想继续讲下去。再讲一会儿吧，他想。
　　 然而，日已过午，再不走就真的晚了。
　　 崔护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来。姑娘，我要走了，谢谢你的茶。
　　 姑娘也站起来，望着他，像有什么话想说，到底又没说出口。
　　 他朝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了姑娘的声音，哎——
　　 崔护急忙回头。
　　 什么事？
　　 公子再来踏青时，若口渴了，请还来我家喝茶。
　　 崔护笑了，郑重地点了点头。姑娘微微一笑，好看的笑容融化在春天的阳光里，融化在灿烂的桃花中。桃花一样的姑娘就像是一颗划过崔护生命的流星，从此在在他的心里，也在我们芳香的唐诗里，种下了一株桃花，花下一道美丽的倩影。
　　 崔护回到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本来他想要再去一趟那里，但一场繁忙的公务扰乱了他的计划，等到总算空闲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夏初了。崔护打听到那里叫城南，除了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莲、秋天的菊、冬天的梅都不见得出名。他是个腼腆的人，不会为自己再去那里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的话更少了，常常看着什么东西发呆。
　　 在寂寞的煎熬中他看红莲爬满了池塘；看菊花黄了深秋；在飘雪的隆冬守一炉炭火，独自烫杯酒喝，带着微微的酒意在梦中再摸一摸那树桃花……——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过完那一年的。
　　 春天到底是来了，从东方吹来了温软的风，冰也嘎嘣嘎蹦地破了。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崔护信步出了长安城。
　　 依然是明媚的春光，依然是热闹的景象，崔护的心中却不再空空。他的心中怀着粉红色的憧憬，他是个内向的人，轻易不动感情，可一旦有了喜欢的人也就认定了。或许在他的心中早就盘算好了，要把那树桃花栽进自己余下的生命里。
　　 转过一条夹柳的小道，那户人家出先现在他的眼前，院门依然虚掩着。崔护激动起来，他整了整衣服，推开门。他惊呆了。
　　 那株桃花依然在院里怒放，花下却没有了美丽的姑娘。院里长了一簇簇的野草，像是荒芜了有一段时间了。房门上锁着一把沉重的锁。
　　 崔护听到心中有清脆的破碎声。他茫然地走进院子里。坐在桃花下，呆呆地，心头一片空白。
　　 隔壁一个妇人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过来晾，一进门，看见呆坐的崔护，吓了一跳，看他又不像小偷，于是问道，这位公子是？
　　 我是一个路人，口渴了，想来这里讨口水喝。
　　 哟！那公子可走错了地方，这户人家早就搬走了。
　　 他们家的姑娘呢？
　　 嫁了人了，公子你认识她？
　　 去年我在这里问她讨过水喝，她很好。
　　 是很好一个姑娘，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呢。可惜她爹死得早，娘儿两日子过得挺不容易的。邻村的徐大员外跟她提了几次亲，她还不愿意，听说是在偷偷地恋着个官人呢。可那些官人你是知道的，就像天上的云彩，是我们捉得住的么？到底是她娘做主嫁了过去。她娘也跟着搬过去养老了，如今享着福呢!
　　 崔护整个人的精神都黯淡了下去。
　　 妇人说，公子，你要喝水去我家吧，我家有茶。
　　 崔护摇了摇头，完全沉浸到了伤悲之中。
　　 妇人还想说点什么，但看见崔护坐在那里，垂头耸肩，一股孤傲之气扑面而来，她无端地就觉得冷了，端起没晾的衣服走出去，掩上了院门。
　　 崔护默默地坐在桃花下，后来他才发觉自己在流泪，他一直呆到夜色弥漫下来才回去，脸也没洗就上床睡了，半夜的时候起床提笔写了一首诗。
　　 第二天，一位同僚来拜访。照例是寒暄几句就无话可说，同僚搭讪着拿起桌上的诗稿：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好诗！质朴深沉，举重若轻。真是好诗！崔兄，这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吧。
　　 崔护说，去年我去郊外踏青，口渴了，问一个姑娘讨了水喝，今年再去那里，她已经不再那里了。
　　 为此，他忧伤了一辈子。
　　
　　
　　 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