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一场大雨过后，到处是恼人的泥泞。酷爱清洁的赵垂蝶，在雨季里很少有愉悦的心情。出出进进乱串门的几个农家媳妇，把平日蹭得能照进人的水磨石地面，踩出了一地的泥印子。院子里，鸡鸭鹅狗的粪便经雨水一浇再经人一踩，脏兮兮的叫人恶心。要是一般的媳妇来串门子，大家唠一阵子闲嗑，扯一通闲篇，倒也开心。赵垂蝶最烦的，是于兰来串门子。
　　 有意思的是，在这个锅台大的小村里，只有十户人家。这屈指可数的十户人家，竟然人才济济。有日本人两人；出国留学的一人；大学生两人；给人治病的医生三人；兽医一人；高级电焊工三人，高级瓦工两人；以种地为主的纯农民，只有两户人家。可就在这个种地的纯农民家里，竟然妇女爱好看书写作，报纸电台有名有声。这俩人就是赵垂蝶和于兰。
　　 赵垂蝶和于兰，是人们眼中的文化人。两个农家媳妇，赵垂蝶28岁，于兰40岁。她们俩经常有文章发表，都是报社的通讯员。每当她们结伴一同去镇上的邮局寄稿、取稿费，或是在一起谈论文学创作，总是让人羡慕不已。
　　 在村里人的眼中，她们俩是情投意合的朋友，是有共同语言的同性知己。她们谈论的都是文学上的话题，什么诗词啦，平平仄仄啦，散文小说啦，她们的谈话别人根本就插不上嘴。无论什么场合，只要看见有她们俩在一起，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嘴上不说什么，但是，那眼神，总是怪怪的。后来，赵垂蝶才知道，人们其实在躲避于兰。
　　 按理说，人人都向往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对文化人的崇拜，对文化人的敬重，都是发自内心的。可是，就因为于兰是文化人，人们竟然讨厌她，背地都说：“文化人就这样啊！”口气里满是嘲笑和不屑，嘴撇到耳丫子去了。这让赵垂蝶十分苦恼，这个于兰，写文章写的，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垂蝶也是个文化人，她担心自己因为于兰的言行受到影响。
　　 人常说同行是冤家，垂蝶讨厌于兰，并非于兰与自己所谓的“同行”，而是于兰那种故意摆出的文人架子，让人反胃，每次赵垂蝶从市里回来，于兰就兔子一般跳进垂蝶的院子，小脸抹乎的精白，头发故意高高盘起，散发着刺鼻的化妆品的气味。她一声接一声的发问，如同审判长面对一个穷途末路的罪犯。于兰那不大不小的眼睛，总是射出箭一般的光芒，好像要把垂蝶大卸八块，以找出令她满意的新的内容——与文学有关的内容。于兰忍受不了垂蝶背后有什么单独活动。典型的欠儿灯（辽西土语，就是多事的意思），就是个陈快腿儿。
　　 垂蝶讨厌于兰那种贪婪刻薄的问话，讨厌她的摇头晃脑屁股扎刺般的状态，讨厌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哪怕是最好听的名人名言。村里人常常背后学了小品演员范伟的口气这样评价于兰：同是摆弄文字的人，为啥她俩的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又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云层低得一把手能揽过来。赵垂蝶把院子收拾干净，把酱缸盖好，把小鸡崽子抓进纸壳箱，就坐在炕上抄稿子。结婚这些年来，虽然现实生活打碎了少女时期色彩斑斓的美梦，上大学已成为泡影。可是，垂蝶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看书，写作，成为生活的重要内容。垂蝶是个很务实的人，既然命运让她做了农民，那就做个像样的农民。她也是一个聪明的人。所谓聪明，就没有想不到的事。比如，她不像别的妇女那样，院子满是乱柴叶子，灶坑一堆灰，炕上裤衩子臭袜子满目凌乱，镜子照不进去人影。就是春秋的大忙季节，垂蝶也要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垂蝶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地里不能有一棵杂草，孩子大人也要穿戴干净整齐。正因为如此，赵垂蝶的时间就显得尤其珍贵了。晚上睡觉前的这段时间，是垂蝶的黄金时间。忙活了一天之后，只有这个时间垂蝶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写字。偶尔的，自己的作品在刊物上或者在电台发表，得个百八十的稿费，垂蝶就高兴一阵子。
　　 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垂蝶又喜又忧。喜的是，天下雨了，干不了农活了，刚刚写完一万多字的小说，可以有时间誊清出来，忧的是，一到雨天，于兰就打个粉红色的雨伞前来串门子。每次都是这样，随着一阵潮湿的冷气一迈进屋子，于兰那薄薄的嘴唇所特有的麻利的话，也就爆豆一般蹦了出来：“呦！小蝶，又下雨了哈，我这人可不是没有头没有脑的人。鲁迅说得好，无端地占用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你看你，多忙啊，多累啊。平时可不敢打扰你。天下雨了上不了山了是不是？喂，最近又发表什么作品了？写作是不是太难了？喂，现在街里流行白色纱料的裙子，你没有买一条吗？我昨天看见一个老头过来了，像你爸爸，是你爸爸来了吗？”
　　 垂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兰的话有了规律性的总结。那就是，于兰的每句话都能用上名人名言。而且，随时随地自己也能造出一些所谓名言式的句子。这让垂蝶佩服于兰的记忆。同时，于兰又善于提出疑问。一个接一个的毫不相干的问号，常常让垂蝶不知回答哪个才好，弄得心里面累得慌。好在垂蝶摸透了于兰的脾气，只需要回答最后一个问号也就够了。于兰提出问号的同时，也就把自己的问号忘了。于兰善于说出一大串一大串的长句子，可能是伶牙俐齿的缘故。听起来，一点不罗嗦。不过，和于兰在一起，总是很沉闷。让人精神紧张，思维崩溃。
　　 可以肯定地说，于兰是有些才气的。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可长时间的看书写作，无论是思想还是文笔都能跟上时代的脚步。她的散文《漂浮的云》在本地文坛上还获得三等奖。一个人的思想决定着一个人的一切，就连穿着打扮也透露出一个人的修养和素质。别看于兰是个40岁的农家妇女，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一件袒胸露背的连衣裙。为此总是招来指指点点，村里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不敢到她家去。不敢和她正面说话，怕她那半裸的乳房把两眼弄花。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和友好，垂蝶曾经善意地劝她。进城可以穿，在农村，出门进门都是三叔二大爷的，老公公大伯子低头不见抬头见，露着那么大的乳房多臊得慌。
　　 可于兰把脸一扬，长发一甩，生气地开始爆豆：“垂蝶，你怎么俗气起来？人没有衣服就等于鸟儿没有羽毛。在村里觉得显眼，到市里算个啥呀？消灭城乡差别首先就从服装开始。捂得越严实就越是土气。但丁说得好，别人的窃窃私语与你何干？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小蝶，我发现你活得太累了，你是为别人活着还是为自己活着？”
　　 小蝶真是服了于兰了，于兰总是能够反败为胜，麻利的嘴唇子把小蝶打得落花流水。小蝶心里长满了气，气得鼓鼓的，却无处发泄。
　　 垂蝶和于兰，在人们的眼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文化人。这种不同，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于兰只有初中毕业，知识也不是很丰富，而垂蝶是高中毕业，饱览群书，文笔老辣，行云流水一般。古典文学更是她的最爱。也不知是咋整的，无论是文化基础与写作能力，垂蝶都要高出于兰很多，对于文学的理解，于兰更是一概不知。可给人的感觉却是相反，于兰是个文人，无论外貌和语言。而垂蝶就是土里土气的农家妇女形象。
　　 于兰和小蝶总是争论不休。要说她们俩有共同语言，那就大错特错了。于兰认为，凡是作品里有爱情的故事，就是言情小说。垂蝶就持有反对意见。无论什么事情，争来争去，垂蝶就败下阵来。于兰要是不把垂蝶打垮，就誓不罢休，她会无休止地继续爆豆下去。垂蝶故意拿文学常识来攻击她，什么大仲马小仲马，福楼拜莫泊桑，巴尔扎克等等；尽管于兰一问三不知，但是于兰就是于兰。她说：“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小时候胸前佩戴过鲜艳的红领巾。我是中国人，我热爱自己的祖国。你知道党的好儿女向秀丽吗？你知道人民的好儿子张思德吗？你知道小英雄戴碧蓉吗？你知道草原英雄小姐妹吗？……”垂蝶不得不低下头，心说我的妈呀，咋又捅了马蜂窝了。垂蝶想说，这一大堆人物，哪个是作家？他们是作家笔下的人物。是作家让他们的精神高大。垂蝶一想拉倒吧，还是省点唾沫星子吧。
　　 这一点，垂蝶总是自愧不如。于兰脑子很灵活，她能把别人的文章改成自己的文章，把别人的诗歌改成自己的诗歌，还看不出太多的痕迹；这样一来，于兰的中稿率就多一些。加上出众的打扮，于兰是小村的文化人众所周知，垂蝶就勉为其难了。好像垂蝶是于兰的陪衬。有一次她们俩在集市上见了面，于兰就百灵鸟一般高叫起来：“垂蝶，你最近又写了吗？”
　　 垂蝶很低调，很反感当众谈论写作，就简单的推脱说“啥也没写”。于兰环顾一下左右那么多逛街的人，可有了谈论文学的兴趣了，抓住于兰不放手，眼睛却是左顾右盼，嘴里爆着豆：“我可忙了，最近看了不少唐诗宋词，这是中国古典文学，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就是好，细细品读，潸然泪下啊。就说这句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意思就是说，四海之内要是存在知心朋友，哪怕在天边海边，就如同邻居那么亲近啊。”于兰说我还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一下子，周围就聚集了好多人围着于兰和垂蝶，有的还啧啧称赞。看，于兰就是与众不同，人家的知识多丰富啊，那话说得多好听啊。相反，垂蝶木头一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爬满了虫子一样不自在，就像一个无知的傻子。
　　 垂蝶讨厌于兰的自以为是，讨厌于兰的做作和招风的形态。奇怪的是，一到下雨天，于兰保准地早早来到垂蝶家，说出一大堆让垂蝶十分反感的话。垂蝶就是没有办法摆脱她，烦透了她。雨天带来的泥泞肮脏，还有于兰带来的烦恼，让垂蝶的精神几乎崩溃了。
　　 垂蝶还没有抄完一页，外面就“咚咚咚”地响起敲门声。垂蝶的心也就“咚咚咚”地跳起来，心里暗暗祈祷，可别是于兰，耽误事，也讨厌她的尽是问号的长句子。把人逼得不知说啥才好。
　　 垂蝶小跑着开了大门，这时候雨点已经砸下来。于兰举着她的那把红色雨伞，迈着属于她的特殊的步子，径直朝屋里走来。那架势好像是来打架而不是来串门子的。垂蝶不得不装出十分热情的样子与她寒暄。
　　 于兰把雨伞收拢，小心地立在炕沿根上，很优美地掠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就开始严肃地说起了她的长句子：“哎，我说小蝶，我突然觉得我们女人活得实在是太累了。男人把钱挣到手，再往你的怀里一揣，似乎就完成了生活的全部内容。女人就得烧火做饭喂猪喂鸡洗衣服做家务。军中不可一日无将，家中不可一日无妻。今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就对你姐夫说，女人咋这么累啊？我太失意太迷茫太忧伤了太郁闷了太纠结了呀，我真的找不到自己了。刚才看见这天又要下雨了，就赶紧跑过来了，我估计你也没有什么着忙的活计了吧？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除了你小蝶，我于兰还能和谁说这些心灵之语呢？不是小瞧他们，这帮土百姓知道啥呀？一天三个饱一个倒，蝇营狗苟，蝇营狗苟啊。”
　　 垂蝶惊叹于兰的语言组织能力和表达能力，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句句都是散文的语言。于兰就是有这个本事，无论是啥场合，总能自我表白一番，这足以证明她的与众不同。证明自己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垂蝶给于兰沏了一杯浓浓的茶水，无意间发现于兰不住地偷偷摸着裤子的胯兜。那里鼓鼓的，随着身体的移动，不时传出纸张轻微的摩擦声。垂蝶就断定，于兰一定是又写了什么东西发表了，来这里显摆来了。
　　 于兰并不像以往那样东拉西扯，说话虽然还是那种散文式的语言，没有了往日的傲气和霸气，隐约地，脸上还带着怒气或者怨气，反正看脸色是不高兴状态，眼光冷冷的，脸上冰霜显而易见。这让垂蝶心里直发毛，莫非又有什么事了？果不出所料，于兰从兜里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来，从折的痕迹上看，这是一封很厚的信。于兰不太情愿地把信交给垂蝶，垂蝶疑惑地接过信，只看一眼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这是本地文学杂志社的编辑写给垂蝶的信。于兰毫无道理地露出先睹为快的眼神，好像这封信是写给她的，于兰比垂蝶还急迫。
　　 此时垂蝶深感于兰在场的不幸，因为垂蝶知道，于兰的妒火马上就会燃烧起来。在于兰的注视关照下，垂蝶要是不打开信封，让于兰看个究竟，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这时候于兰的呼吸都加重了，垂蝶就有一种好像偷了东西被人捉住的感觉。虽然每个人的行为都是受自己头脑支配的，别人无权干涉；可是，在于兰面前，垂蝶就不许有单独的行动。于兰的很有内容的眼神，嘲讽挖苦的尖酸的话语，让垂蝶总是如坐针毯。
　　 于兰终于撇着嘴说话了：“赵垂蝶，你行啊你！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咱这里还有谁能鼓捣文学啊，也不就是咱俩吗？你给编辑邮稿咋不告诉我一声啊，你是不是想背后超过我呀？你是不是不服气以为我不如你啊……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经典的话啊”垂蝶瞪大了眼睛，喜悦一扫而光，心说于兰你是什么人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的一切文学活动都公开了。哪怕是极普通的文友的来信，她们也都要摆出来互相阅读。往往是稿子还没有发表，就都知道谁往编辑部寄稿了，寄了什么内容的稿件。于兰向垂蝶提及她的作品的时候，那是明显地自傲自夸，意思是你垂蝶就是赶不上我。还细致的讲解她稿子的内容。这让垂蝶十分烦恼。垂蝶就显得被动一些，于兰要不是急三火四地强迫要看垂蝶的作品，垂蝶才懒得让她看。因为从于兰那里，垂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