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每个奶奶都是一个土医生(童趣征文小说)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一个土医生。
我是在文革时期出生的,种种原因下,父母没在身边,甚至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我们也无从知晓他们的生死。
奶奶和我,在一个集体农场里生活,相依为命。
1、米汤的妙用
凡是经历过那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人都知道粮食这种必需品的珍贵程度,奶奶当然也不例外。在她的眼里,大米不仅仅是食物,还是一种珍惜的药材,因为它可以用来熬米汤。
奶奶是我母亲的养母,准确的说,她是我父亲和母亲共同的养母。老人家自己没有子嗣,所有的关心都倾注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所以在她嘴里,你永远也不会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或许正是这样,造就了我本人的刚愎、骄傲、专横。
我打小就是个专横的孩子,带着几分愚蠢的骄傲。用奶奶的话说:好打架的狗子没一身好皮。这个“好”念作“皓”,是喜欢、痴迷、执着的意思。恰巧与我名字中的某个字读音相同。于是很多孩子见到我就会尖叫:“皓狗子来了,快些跑!”
他们是畏惧我的。对于一个没有爸妈的孩子,你除了用残酷的镇压做为主要手段外,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抵抗他们的轻视和侮辱。于是乎,就有了每天不断的新伤旧痕还有暗地里的眼泪。
除了有一次被打破了脑袋,去镇上卫生所缝了四针以外,其他时间应该没有去过有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奶奶会治疗那些稀奇古怪的伤口,割伤、擦伤、挫伤等等。她最好的药物就是一碗米汤。
每次打完架回家,奶奶仔细查看过伤口,会先用口把伤口啜干净,然后拿温盐水反复冲洗。不管是油茅草的割伤还是跟孩子们斗殴时的抓伤,这样的处理都非常有效。伤口冲洗完毕后,我就坐在堂屋的靠背椅上等着晾干,奶奶这时候会端来一碗米汤。
我很奇怪的是,奶奶似乎总能预见到我什么时候会受伤,米汤总是提前准备好的。这一点预言家式的判断,让我终身都无比佩服。
米汤放凉了以后,表面会凝出一层乳皮。这时候奶奶会用一根扁平光滑的竹签轻轻的挑起这层乳皮,小心翼翼的覆盖在伤口上。每当这时,我就会做出呲牙咧嘴的表情。不是疼痛,而是舒服。
温凉的米汤凝出的乳皮,象一只神奇的手在轻轻地抚触伤口。那种感觉宛如传说中神仙的术法,让你瞬间忘记了疼痛和愤怒。
伤口这样处理以后,基本上不会留下伤痕,除了那些撕裂过深的。
今年清明节我没能返乡去给奶奶扫墓,一个人悄悄的煮了一碗米汤。
米汤温凉下来以后,碗面上凝出一层乳皮,我用舌尖舔了舔,它黏在我的舌上,卷进了唇齿。那一丝清淡遥远的气味,让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许多个夏日的午后。
如遭雷击,恍若隔世。
2、大舅的鞋垫
“每个男孩子都是一台蒸汽机!”外公很严肃的板着脸训斥我。“浑身都在冒烟了,你疯跑个啥?难不成要将身上的水分全部挥洒成汗水流出来么?”
这个人称大儒的老学究其实很疼我,经常会假装严厉的训斥我几句。其实我知道,他在外婆和奶奶面前就是一只纸老虎而已。文革的洪流以前,他就躲在乡下教了多年的私塾。
“咳咳!咳咳!”
晚上的咳嗽是奶奶最好的起床奏鸣曲。她披着袄子摸到我睡的床头,摸了摸我的额。
“没有烧。”她自言自语,“咳的怪狠的。”
“明天弄去看看吧。咳了半晚上了。”外婆从另一个房间推门进来,外公披着长衫站在门外,侧着脸。
“不要紧,早上跟他烙一下就好了。”奶奶声音很小,但是听起来胸有成竹。
“那好吧,天亮了我去拿森柏的垫子。”外婆小声说道,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婉平静。
“就,就用我的吧?”外公的声音有些迟疑,这种事轮不到他做主。
“你的气色(气味)怕伢不喜欢哦。”外婆的声音带着揶揄的笑意。
“咳!咳,嗯。睡,睡,明天早点喊森柏。”外公的声音有些窘迫,渐渐的走远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咳嗽稍微消停了一些。奶奶在屋子里生了两个大炭炉子,又把屋子脊瓦上的气窗捅开。过了一会儿,奶奶的手带着一丝温热伸进了我的被窝里。轻轻的把我翻转过来趴在枕头上。
滚烫粗砺的鞋垫在后背快速的移动,隔着一层薄薄的球衣,仍然能够感觉到那种渗入毛孔的灼热。我舒服的呻吟了一声,静静的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奶奶轻轻的掀起我的球衣,把滚热粗砺的鞋垫直接烙在我的背上,那一波滚热的刺激让整个后背都酥麻了起来,我再次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中午起床的时候,喝了一碗鸡汤,咳嗽似乎发生在梦境里,杳然无踪。
森柏是我的大舅,他是一名小学教师,素有洁癖。他的鞋垫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不过在碳火上炙烤过后,还是隐隐会有些酸味儿。
这种奇怪的治疗手法,不知道老人家是从哪里学来的,用一只穿过的鞋垫子拿炭火烤热了以后在背部烙,可以止咳平喘。传说这种怪异的土法对于小孩子的咳嗽有着神奇的疗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喀什的女孩子对我说:新疆的碳烤羊肉串是这个世界上最诱人最好闻的气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喀什郊外的一片树荫里恍惚出神,那是2005年的夏末,我途经喀什,受到了当地一群资深驴友的热情接待。我们一块去喀什郊外烧烤游玩。都是年轻人,大家都很快乐。
我听见她用新疆人特有的那种略带饶舌的普通话问我:“你记忆最深的是那种烧烤?”
我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接过她递来的一牙哈密瓜,木然地说道:“碳烤鞋垫。”
她咯咯的笑着,扭动着灵活纤细的腰,丰满的身子黏在我背上,说道:你很幽默你很讨厌。这是一个哈萨克族的女孩子,她的热情简直超过了烧烤架里火红的木炭。
我出神的望着烧烤架上冒出的缕缕白烟,对她的娇笑置若罔闻。
久违了,奶奶的碳烤鞋垫大法。
3、外公的铜钱
打小就肝火旺,没由来的总会上火。农场那帮可恶的反革命和臭老九生下的小崽子们给我取了个新外号:黄鼠狼。有歌谣为证:
皓狗子/没爹娘/鼻涕流两行/嘴长疮/鼻子烂/像只黄鼠狼/黄鼠狼/黄鼠狼/撒尿特别黄。
别说,这童谣编的还挺押韵,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会儿笔下写着,心里忍不住跟着唱了一遍,嘴角也不自觉的微笑起来。
奶奶对付上火一共三招:刮背!揪颈!冰糖!
铜钱刮背:美其名曰“刮痧”。每当开始前,奶奶会准备好一碗温水,然后拿出一枚据说是外公收藏多年的铜钱,上篆“开平通宝”四个字。这四个字估计是我最早认识的中国字了。
这枚铜钱不知道外公把玩了多久,没有一丝毛刺和棱角,握在手里光滑圆润。
每当奶奶拿出这枚铜钱的时候,就代表着苦难的降临。奶奶会一反平常的温和,毫不客气的命令我反坐着靠背椅,双手在椅背上搭好,乖乖地自己掀起衣服露出干瘦的背。眼里分明带着几分不甘和对即将到来的疼痛的畏惧。
“唰!唰!”
无情的铜钱在背上横移,刮出一道道红迹,这种大量破坏毛细血管和血红细胞的残酷手法就是传说中的中医圣手所创的刮痧大法。而奶奶则是将其发扬光大的一流土医生。
背部的剧痛让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清楚的知道,下一步的酷刑将会更加的疼痛。这点疼痛还不值得我浪费气力嚎啕。
揪颈捻眉:刮背结束后,奶奶会稍许允许我休息几分钟。假如那天我确实不在状态,奶奶会提前拿出一块冰糖奖励我,以便顺利实施下一步更为残酷的揪颈捻眉。
揪颈,顾名思义,就是揪你颈脖。具体部位在脖子后方,大致就在容易发生颈椎病的那个范围。用食指和中指的第二个指节夹住后颈的皮,然后使劲揪。
“嘣!嘣!”
这种酷刑在奶奶的手里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我也见过其他很多人对自家孩子实施这种酷刑,可惜没有一个能揪出响声,可见奶奶水平之高妙。
伴随着“嘣嘣”声的,是段家大公子的一声声惨嚎。那撕心裂肺的惨叫,比得上过年杀猪。不过为了那一块难得的冰糖,段公子悲剧地忍下了逃跑的念头。
眉心也同样逃不过奶奶的毒手,那叫一个疼。
冰糖:冰糖在那个年代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战略物资,很不好买。特别是在农场里,几乎只有场长和我家里有这个稀罕东西。一些贫下中农的小崽子们对于我这个反革命的狗崽子能吃上如此美味的食物感到非常愤恨,不过在大人们的弹压下,他们屁也不敢放,还得腆着脸跟在我身后伸手索要黄豆粒那么大一颗来换换嘴里的滋味儿。
冰糖是小舅捎来的,从遥远的北方一个隐秘的部队。偶尔还会有珍贵的炼乳邮来,这些都是其他孩子渴望而不可及的食物。奶奶每次都会拿出一些给那帮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们分享,让我感到十分生气。
冰糖做为刮背揪颈后的终极物质奖励,它的功效是无与伦比的,能够瞬间让人忘记剧烈的疼痛。而且这个号称清火败毒的绝佳丹药,在奶奶眼里只怕能赶得上九转仙丹。
现在的商店里那些模样规则的单晶冰糖已经失去了当初那种土制冰糖独特的姿态,自然也引不起食用的兴趣了。或者在记忆里的那一块块甜脆透明的土冰糖,才能做为一生难忘的回忆吧。
我站在这座不是故乡的城市的一栋高楼的阳台上,俯瞰着大地。那一栋栋林立的高楼之间,隐约有着一丝绿意。天空是暗灰色的,好像心情一样让人感到压抑。
雨点打在背上,一些凉意夹杂着一丝莫名奇妙的疼痛掠过心头,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没有动,任由那一丝丝雨点砸在穿着化纤布料制作的衬衣表面。
不知道多久没有刮过痧了,那种丝丝疼痛后舒爽的感觉似乎在记忆里显得非常遥远,远得已经只能依稀回想,就像奶奶那张慈爱圆满却在脑海中已经模糊的脸。每每想起奶奶的时候,心里那一丝丝的牵记依旧如童年夏日傍晚的强制刮痧一般,让我隐隐作痛。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