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开始了悲鸣。
　　 起先缓缓的，像远远的谁从地老天荒交际之处轻吁出一口微微的叹息。慢慢这叹息愈来愈长，气盈丹田而逐渐奔涌有力，漫过了畏缩中的村庄田野，漫过了等待中的高山河流，漫过一座座森林的边缘和城市的罅隙，似要将天地灌满来。随着黑魆魆的屋外啪地一声某种物什被打落，从容吐气的清辅音终于变成了响亮激越的前元音。于是，一股紧接着一股，或几股齐头推进，在墙头撞击得愈来愈加狂野。风声紧张，凄厉，似凄异悲越的苏格兰风笛，似喝令千军万马紧急集合尖利的哨音，似草原上空洞穿了浓浓黑夜一支支劲飞而来的鸣镝……长短不一，愈来愈疾，密密地在天空中交织着，紧紧地攒簇起来。
　　 雨不请自来了，仿佛几枚粗大的青蝗撞落在玻璃上，很快就下来了一大群。惶惶地，迫迫地，一声声接着一声声啄击着我的窗户，浑如被人胁迫和追赶中的不速之客，急欲闯进来觅一处地方躲藏了瑟瑟的身子。但他们却又如此饥饿地蚕噬着我冰凉至底的心！
　　 当第一道电光煞白的身影闪过窗户，不用去看，我就知道后门外的那条河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它还是小了点，怀里面没有太多的水让它拍击扑腾。但我知道在视线稍远处，在那条晃荡着的浮桥边，这会儿肯定是浑黄里跳起了一片片的灰白，像极了夏日里摇曳飞旋的一池莲荷，迅风中被一阵阵压弯了柔弱的茎杆，倒翻起张张莲叶拒绝了阳光的苍白的背面。而近处的河面上，当会是一排排一股股的浪流竟相滚涌着，像千军万马有秩序地强渡，像无数勇士在弹雨中前赴泅游。它们已经沉默了太久，在这铁黑的夜晚，即便没有一名观众，它们也不会失去这么好的一次严装排演的机会。对于他们的脾性，我业已摸透熟悉。
　　 我沉默的思绪如一缕游丝的箫音，从远远的地方开始缓缓升起来，升起来……终于有了一种破喉而歌的欲望。紧掩门窗，我把音响尽量开大一些，再大一些。汪峰的，许巍的，刘欢的，肖邦，贝多芬……一曲紧接着一曲，一条河接着哗哗流进另一条河，或缓或急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漫溢，回旋，交汇。河水自顶而足冲刷我的身心。
　　 在这个风摇雨恸的夜晚，在这无边的音乐的旷野上，我总感觉应该会有一位远隔千里的故人，能赶来伴我剪烛西窗，对床夜语。那是我旱渴已久的期待。
　　 心绪沉沉中，意识里不知怎地猛然一颤，眼前兀地闪现过网页上几张终身难忘的图片。
　　 画面上荒漠中的一具骸骨，一片惨白为背景色，那么孤零无助地躺倒在我的脑海中。它不属于一场激战中某个曾盘马弯弓的士兵，不属于某个仗剑天涯意气恩仇的浪荡游侠，不属于孜孜为利孤身远涉的淘金者或商人，不属于声威赫赫曾经叱咤风云的某个统帅或帝王。
　　 那是旅行探险家余纯顺的遗骨。
　　 初次听说这个很不起眼的名字，我还在师范学校里读书，一次午休时间端坐在黄道陵园静穆的石桌前，手中一份杂志披露了有关他的一点点信息。短短的一页文字，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犹如几根沉默紧绷的琴弦，突然被人猛一划击，连空气都随着琴声皱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处处留意寻读有关他的片纸只字。在那个时候，歌星影星正一大把一大把地蹿红滚热着中国大陆，大街小巷贴满了他们矜持微笑仿佛能永葆青春范儿的大幅写真。而我，居然很不时髦地轻易膜拜上了一位风尘仆仆的苦行者，一个似乎带着几分自虐的激情和诗意浪漫的追梦人。在多少人风度翩翩地披着品牌西服，手提大哥大一轮轮招摇过市之际，他却默默挎起沉重的行囊，向一个个荒僻的天涯海角走去，寻找他心中遥远而温热的故乡，给长长的地平线画下的，是一个踽踽独行而令人侧目的背影。所有这一切，也许才是当年的我为他如此迷狂的原因。
　　 路漫漫其修远兮。路是人间最壮美的诗行。然而每一个远游者，未必都能给自己的诗篇画上最圆满的句号。
　　 我总感觉在余纯顺倒下的那一刻，一定有一个凄冷的太阳，站在不远处的半空，冷冷地看着那片黄沙，冷冷地漠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一缕阴沉的云雾向上慢慢升腾，黑色的面纱半遮半敞着它血红的脸。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何处关山家万里，夜来枨触客愁多。
　　 而今都已结束。
　　 就像被迫中途休止的一件音响，歌唱戛然而止，磁带和光盘立即停止了飞走的步伐。
　　 有人说，余纯顺的悲剧，在于他没有清醒地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海小市民，凭借长达八年独步天涯的壮举，足可以一辈子心安理得生活于荣耀的光环之下了。站在现实中我们习以为常的高度，这话，应当很合乎儒家中庸之道持正平和的逻辑。
　　 前人之是后人非。对于余纯顺这个人物的审视和争议至今仍未停止。但在我心里，仍然愿意把他看做一位悲壮的英雄，仍然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把信仰和尊严都庄重地印记于人生步履中的大写的人。
　　 想想看啊，这世界其实遍布着多少有形和无形的路。一只飞鸟记住了它双翅打开天空的路，一条游鱼追寻它双鳍驾海腾空的路，一阵风需要它双脚四处奔流无羁的路。而人类呢，也并非近在咫尺，远至月球，只有在留下足印的地方，才成其为路的。凡是精神的旗帜飘扬过的地方，那都应该是我们的路吧。
　　 你可知道自我们脱离母体迸发第一声嘹亮的哭喊，就注定我们即将在这人世开启一场前所未历孤独的远征？
　　 你可知道自我们第一次睁开懵懂而明亮的双眼，就学习了要不断收获世间更多新奇绝丽的风景？
　　 你可知道埋骨未必都需桑梓地？你可知道每一个异乡其实都可以是最温暖的故乡？你可知道只有向世界赤诚地敞开自己时，世界才更多地接纳了你？
　　 你可知只有不断的陌生才让我们重新成长？你可知只有最新鲜的泪水才让我们释放更痛快的欢笑？你可知只有在满腔热血一阵阵欢流拍涌的时候我们才没有最后死去？
　　 你可知我们的呼吸，我们的心跳，我们的哭泣与叫喊，我们的歌唱与笑声，我们问候这世界或徐或促的足音，在这白驹迫隙的茫茫尘世，在这时光之河匆匆飞奔而去的水面上，都只能振响一回而无从挽留下来？
　　 漫漫人生苦旅，功成名就之后，一劳永逸也似乎不失为一个人很适宜的选择。只是飞扬不羁的心一旦开始闲散蹉跎，能保它不被岁月的风沙埋失了么？
　　 人类文化里的忧患意识和悲剧情结，时刻都在提醒着人们对自我存在的不断审视和重新认知。学生时代我就喜欢优游于唐诗宋词的美丽意境，却总是搞不懂那些在纸页间挥洒自如的文豪们，为什么常常把自己现实里的人生心态弄得那般潦倒不堪。
　　 典型者莫如李白。我曾想，即便盛唐王朝给了这个人相当的权位，以他老兄的性情，恐怕于政治上也不会有太多建树。而从他的文学成就看，一个人于当世之时就已站在了一座文化的高巅，足可以傲岸不群地远凭四方万水朝宗，近听千峰山鸣谷应，那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精神快慰。但这位谪仙却似乎一生都活在郁郁寡欢之中，四方浪迹，借酒消愁，痛饮狂歌空度日。后来的李贺，也是如此。这颗诗坛光芒万丈的星宿，若果真走入了所谓的“仕途经济”，其未必能游戏于政治左右逢源翻云覆雨；最后偏空负了奇崛诗才与凌云之志，枯木槁灰地坐对故园乡关，愁损年华，苦断心肠，徒留给后人无穷无尽的叹惋。
　　 古今中外，类似的情形实在举不胜举。而这些疑虑，我很长时间也一直无法想通。是的，我们希望他们多少能安于现状，随遇而安甚至随波逐流，在肉体短暂有限的存在时间里，不要被尘世间重重的精神枷锁拖垮，至少盼望他们能有一个平安完整的人生。这是我们大多数人会发自内心善良而诚恳的祝愿。
　　 睫在眼前常不见。也许很多人都不经意地忽略掉了，我也是后来才有所领悟：用世进取和奋发有为，在每个不同形态的社会里其实都是一致无二的永恒主旋律！在主流价值观念的冲击下，以诗词文章鸣世，或许历来都不是有抱负读书人的第一选择。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在每一条摇摇摆摆的人生路上，前方都预留着梦想与坟墓这两条门槛，在肉体消亡和精神实现的竞跑之间，我们行囊里重重叠叠的心绪，终于拧成了一股股又长又沉的乡愁，拴系在我们蹒跚前行的步履。最是愁乡思重的人，这愁思早已不是一枚窄窄的船票，它漫成了浩浩的风烟和沉沉的霾雾，流成了一条望不着边际的滔滔河汉，淹没了这小小宇宙，也笼罩和压抑着人的灵魂，使之失去张扬的力量。
　　 生命的花开，很多时候就像彼岸遥遥盛开的一把灿烂烟火，可望却总难及。我们存在着，却常不得不寄身陌路，匍匐于异乡。有多少人能心无旁骛地浸淫于自己喜欢的事业，能恣情恣意地恋念和厮守自己眷爱的人，从从容容地举足于一条通向梦想天堂的大路，从青丝初绾一直走到白发飘萧？也许，多少年后我们步入衰迈，华不再扬，收鞭回望身后一路苦行的坎坷，却发现自己仍是在拘俗守常安规蹈矩中耽尽了一生，抑或是披挂着名缰利锁跌跌撞撞怎么也没有走进心愿深处的那片春光如海，此时候，你依然抱悔这一生么？我在困倦中迷惑着。
　　 外面雨停风歇了。间或有檐角残留的几滴水珠，高高跌落在水泥地面上，在黑暗中弹奏出空旷的清响。天地间的尘埃该早已荡涤干净。我急切地盼着明天，放眼骤见初晴的信江河上春波潋滟，望见出浴后的九狮群峰如碧玉盘里的颗颗青螺，端严地盛放在我数尽一夜乡愁的倦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