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雨天，熊憨头光着膀子露着黑不溜秋的肌肤，正坐在堂屋的小凳子上。丈母娘正乐呵呵地给他揉搓着臂膀。时不时地，丈母娘询问道：“舒服吧？”熊憨头则一个劲地点头，“哎哟，舒服舒服，再用力些，舒服……”这时，屋门前路过两位提着水桶的村妇人。一个笑着打趣道：“哟，这上门几天了啊，还真把人当亲生的养了！”另一个则投去羡慕与嫉妒的目光，却讥讽了一句，道：“哼，再怎么好，也不过是一个倒插门！”“倒插门”，这一句听过去轻飘飘的话语，却如细针一般扎向了熊憨头的内心，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啥好，终究还是嘴唇略微地动了动，竟无语凝噎。他涨红了脸看着村妇人离去的背影，心里极不是滋味。
　　 现如今，天空也下着雨。可熊憨头已是四个孩子的爹了。但不知道怎的，熊憨头的心里却不停地嘀咕起了“倒插门”，敢情如戴了绿帽子一般难受。晚饭的餐桌上，他刚拿起筷子又放下了，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走进了卧室。
　　 丈母娘与熊憨头的媳妇李宜人面面相觑，却都不敢上前寻问缘由。于丈母娘而言，这个入赘的女婿即养活了一大家子，又替李家延续了香火，那是十分得满意。于李宜人而言，熊憨头是一个靠得住的好男人。结婚十余年来，熊憨头既没打过自己也没骂过自己。这样的好丈夫，夫复何求？于是，娘俩都很敬畏熊憨头，都不敢轻易地招惹他，只是干着急。
　　 熊憨头站在卧室的窗前，心乱得如外头不停下着的雨丝。一方面，他在等，等待托人更改户口簿的消息。要知道，他十多年来的努力打拼，为的就是想在镇上买一套房子。进而以房子为基地，在镇上安家落户，将自己的本姓写在户口簿上（当然，这事还没有跟丈母娘、李宜人商议）；另一方面，他在等待自己母亲贵英健康的消息。要知道，他即恨母亲又思念母亲。就是这个跛脚的女人，狠心地将自己“嫁”了出去的。但是也只有这一个跛脚的女人，才能够证明自己是一个有娘的孩子。只不过，这个娘犯下了一个错误，一不小心地将自己遗失在了人生的路途。等娘亲回过神来，是会回来接自己回家的。
　　 的确，贵英犯下了一个令熊憨头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错误。贵英的丈夫在世的时候，大儿子熊建与二儿子熊国都在头日结婚之后，第二日就被贵英的丈夫无情地赶出了家门，说是做老子的义务完成了，做儿子的得另立门户。熊建夫妇在老屋的门前搭了一个面积只有30平方米的棚子里蜗居。熊国夫妇则流浪于镇上，见什么干什么，只求填饱肚子。两兄弟的日子过得相当凄惨。这之后，80平方米的“关门紧”老屋里就只剩下贵英夫妇与十五周岁的小儿子熊憨头。虽是家徒四壁，但是日子还是能够维系。只是，罹难不久就接踵而至。先是农作物欠收，后是日常用的燃料禾草垛莫名地着火，之后便是家里唯一值钱的家当大黄牛得了痢疾而死，最后是贵英的丈夫因痨病无钱医治而亡。村里人见贵英实在可怜，于是村人纷纷捐资，算是把贵英的丈夫草草下葬。贵英没了丈夫，留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儿子，欲哭无泪。因没有收入来源，日子过得饔飧不继，最后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时，有人打起了熊憨头的主意。就这样，贵英忍痛割爱，将小儿子“嫁”了出去。
　　 起初，熊憨头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异姓李村，觉得能够吃饱肚子，很是心满意足，就连随了老婆姓也不在乎。到后来，他才发现当地的村民不是背地里指指点点，就是压根瞧不起他，有甚者还当着他的面奚落他，令他腰杆子立不起来。更可怕的是，就连穿着开裆裤的娃儿们也满世界跑着叫他“倒插门”。这令他开始厌恶李姓村民，骨子里更恨起了自己的母亲，心里不止一万次地问“为什么母亲要让自己当倒插门”。
　　 后来，一位刀子嘴回答了熊憨头的内心疑惑，“因为你家穷呗，所以你妈把你‘卖’了。”一句冰冷的话语令熊憨头醍醐灌顶，自我解嘲道：“原来如此，如果有了钱的话，我妈不就会回来接我吗？”于是，他发奋图强，做起了贩卖猪肉的生意。渐渐地，随着他的勤劳与聪慧，他的生意做到了城里的大酒店，赚了许多钱。而隔三差五的，他会将钱捎给贵英。他最大的希望还是母亲来接他回自己的老屋。可他左等右等，却等来了贵英病入膏肓的消息。
　　 这下，他慌了。他急忙推卸一切生意上的应酬，招集熊国夫妇就直往熊村而来。在熊建自己建起来的二层楼房里，三兄弟议论起了贵英的病情。
　　 “什么大不了的病啊，到自然村的医务所看看不就得了。”熊国一进门，还来不及落座就开始嚷嚷开了。
　　 “还能吃，只是要人料理，走路得要人搀扶。”熊建让过座位回道。
　　 “不管什么病，也得替咱妈治。”熊憨头连忙接过话茬儿。
　　 “治，倒是可以考虑给些力所能及的钱，可天高皇帝远的，谁还有时间管她。”熊国媳妇站在丈夫的旁边，眼睛望着天花板，显得有气无力。
　　 “这钱，又怎么出呢？”熊建媳妇道：“这些时间，我都像是她的保姆，一会儿叫吃，一会儿叫撒，烦死了。”
　　 “这样吧，钱我来出，包括照料咱妈的工钱，我全包了……”熊憨头道。
　　 “木头，”还没等熊憨头的话说完，熊国媳妇就抬脚踢了一下熊国，喝令道：“走，回家。我说不要来，你就偏要来，这不是有人担着嘛？”
　　 “唉，嫂子，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熊憨头急忙用话语阻拦。
　　 “我可没有时间在这里瞎磨蹭。”熊国媳妇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拉着丈夫就往外走，并一个劲地埋怨起熊国，“这下你死心了吧。”
　　 这时，熊建的大儿子熊溜跑了过来，“妈，奶奶说要喝花生奶。”
　　 “没有。”熊建媳妇厉声道：“哪来的钱为她买这买那的啊？去，倒一杯水给她，爱喝不喝。”
　　 自讨没趣的熊溜正欲离开，却被熊憨头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钞票，嘱咐道：“去给奶奶买，多买几瓶放在她屋里。”
　　 熊溜接了钱离开了。熊憨头又转身对熊建语重心长地道：“别埋怨二哥，他也有难处。你在老家，这些时日就倚仗你照顾一下咱妈吧。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生意，我就来替你。”说着，熊憨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这是一千块，你先拿着，下次我回来的时候，再加上。”
　　 “只能这样了。”熊建叹了一口气，冲着躲进房间的气嘟嘟的媳妇道：“你出来一下，把老三留下的钱收起来。”
　　 “我也先走了，嫂子，照顾咱妈，就要辛苦您了。”熊憨头对着走近身旁的熊建媳妇道。
　　 “吃了饭再走吧。”熊建道。
　　 “不了，我还有事。”熊憨头道。
　　 “要不，去看一眼妈。”熊建媳妇突然想起什么，建议道。
　　 熊憨头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道：“还是算了，下回吧。”
　　 就这样，熊憨头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李村。可好景不长，贵英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全身瘫痪，只能躺在床上喝些液体。无奈，熊建又把两个弟弟招集在自己的家中，重新商议贵英的病情。
　　 第一时间到的，是熊国夫妇一家四口。熊国骑着摩托车显得很急促。他们家兵分两路：熊国与双手插着腰的夫人直往熊建的屋内坐着，显出一副趾高气扬、有备而来的架势。而两个儿子却直奔贵英的屋子。须臾，熊憨头也开着一辆昌河面包车来了。他来不及拔下钥匙，急匆匆地往贵英的房间而去，还没到房间的门，就如一头急切寻母的小羊羔一般叫了起来，“妈。”不见回音，却见两个侄子鬼鬼祟祟、慌里慌张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其中一个还差点与熊憨头撞了个满怀。两个小东西绕过他的身躯一溜烟式地往外跑了。
　　 这是一间阴暗而有些潮湿的房间。一张破旧的折了半条腿的桌子靠墙挨着。桌子上横放着一只生了锈的脱色妆奁，敞开着，里面只有一块裂了痕的小方镜和一把黑色的梳子，并无其他。一张由木板架起的铺着禾草的床铺上，铺着一件打过补丁的床单。床上安静地躺着气若游丝的贵英。贵英蓬乱的头发露在被子外面，面色蜡黄，形神枯槁，嘴角留下了一些白色液体的痕迹。熊憨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千万次地问着同一个问题——“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会是我日夜记恨、日夜思念的母亲吗？”他伸出了颤抖的手，在轻碰贵英脸颊的那一刹那，一颗豆大的泪珠滑落在贵英粗糙的脸庞上。
　　 “哟，这天开了眼了，半死不活的人还睁开了眼缝隙，嘴唇还会动了。”这时，熊建的媳妇闯了进来。她的眼尖，注意到了贵英身上的细微变化。
　　 “哦，嫂子，要给咱妈擦下脸。”熊憨头立即用袖子擦拭了泪水。
　　 “还擦什么鬼脸，来不及了，你两个哥哥在屋子里像杀了猪似地叫，都快要打起来了。”熊建媳妇焦急地道。
　　 熊憨头本就难过，听嫂子这么一说，立即火冒三丈，快步出了贵英的房间，“都什么时候了，他们瞎胡闹些什么？”
　　 “还不是为了争家产。”熊建媳妇不假思索地回道。
　　 “家产，咱妈有家产吗？”突然，熊憨头愣住了，停下了脚步用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熊建的媳妇。于熊憨头而言，压根儿就没想过家产的事。
　　 “我不知道，不知道。”熊建媳妇急忙摆着手跑开了。
　　 熊建的屋子里一片嘈杂，人声鼎沸，围了好多看热闹的村民。见此情景，熊憨头的内心像开了锅的沸水一般，难受！他拨开人群，对着面红耳赤的两个哥哥厉声呵斥道：“你们都给我住嘴，还嫌自家的家丑不够远扬，对吧？”此话一出，还真把两个哥哥给镇慑住了。识趣的村民也都在一片嘘唏当中散了，只留下自家奶奶的亲侄子傅医师表叔（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医师）和本家的大伯熊晓师（是本地的小学老师）。
　　 “表叔，我妈她、她……”熊憨头急得都说不出话了。
　　 “你别急，急也没用啊。我跟晓师都商议过了，目前第一要紧的是送你妈去县医院看病。”傅医师不慌不忙地道。
　　 “第二，是考虑上你本家舅舅那走一趟。毕竟你妈是那的人。”熊晓师道。
　　 “老死不相往来，有什么去的嘛！”熊国媳妇撅着嘴道。
　　 “你错了。虽说不曾往来，但筋骨相连，血融于水，你妈毕竟是大姓人家的闺女。”熊晓师分析道。
　　 “如果，你们的舅舅们就认准了是你们没有送你妈进大医院医治才弄成这样的。到时，借着大姓人家的势力，弄得你们日后的生活不得安生，这情况是有的。”傅医师补充道。
　　 “这可怎么办啊？”熊憨头一脸无助地望着熊建。
　　 “请舅老爷，恐怕……”熊建一个劲地摇头，“弄不好，还会被打。”
　　 “兵分两路：老三与老二负责送你妈去县医院。”熊晓师道。
　　 “我、晓师陪同熊建去请你们的四个舅舅。”傅医师道。
　　 没辙，三兄弟只能这样办。在出发之前，熊憨头将熊建拉到房间的角落，塞给熊建三千块钱，“哥，拿着，这是嫂子照顾咱妈的工时费。”
　　 “算了。”熊建推了推，“别怪你大嫂，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了这个家她操碎了心。”
　　 “拿着。”熊憨头又推了回去。
　　 “只是，你二哥一来就跟我争妈名下的田亩，真气死我了！”熊建说着，气又不知从何处来。
　　 “算了，给妈治病要紧。”熊憨头说着，快步朝贵英的屋子去了。
　　 就这样，贵英顺利得被儿子们送进了县医院，治病的费用自然都摊在了熊憨头的身上。翌日，熊憨头的四个舅舅与舅妈都去县医院看望。晚上，熊憨头带着医院拍出来的片子，回到了熊村傅医师那里，“表叔，帮我看看，我妈的病况如何？”傅医师仔细地看了看片子，“从片子的影像来看，你妈是脑部劳损，乐观一点的话，就有可能是植物人；恶化的话，就快了。”一席话，令熊憨头甚是难过，眼珠子睁得老大。傅医师见状，安慰道：“也没什么，人都有这么个时候，只是早些晚些的事，看开点。”熊憨头拿着片子正欲悻悻而去，又被傅医师喊住了，“老三啊，你得将结果告诉你舅，就直接问他们，要不要继续治，是不是转到南昌市的大医院。”熊憨头点了点头，黯然神伤地回到了县医院。
　　 又过了几日，贵英的病情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而且，贵英不能够张口，只能靠吊一些葡萄糖及盐水维系最起码的生命体特征。在贵英兄长的同意下，贵英又被运回了熊村的老屋子里，只有熊憨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运回来的当日晚上，三兄弟又围坐在一起，商议起了贵英的后事。
　　 “咱妈的后事所要花费的一切费用，我一个人来承担。只是，礼钱得由我一个人来收。”熊憨头考虑到两个哥哥都拮据，于是这样说了。
　　 熊国本就一直在心底里盘算着要出多少费用，一听老三如此说，心里本是欢喜的。但是却被老婆用脚狠狠地踢了一脚，于是立马变腔调道：“不行，得分摊。”说完，熊国还不望看了看老婆，直到瞅见老婆点头为止。
　　 熊建也有些不悦，道：“老三，你这话说过了。妈是我们三个人的。”
　　 “那行，听哥哥们的，分摊。”熊憨头道。
　　 于是，兄弟们无话，散开了。熊憨头照旧来到了贵英的床前，看着枯木一般的母亲，想起了经年与母亲在一起时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难受，想哭又哭不出来。渐渐地，熊憨头趴在了床缘。
　　 “憨头，憨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之间，熊憨头听见了母亲的叫声。熊憨头猛地抬头，四下张望，然后用手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信有痛的感觉。熊憨头又望了望母亲，才发现贵英正张着嘴正说话呢。
　　 “憨头，对不起。别怨你妈，妈也是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扶养你，所以才把你嫁了出去。对不起，我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