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敌人(短篇小说)
1
刘主任左脚跨在门槛外,右脚还在肖力生房子里。肖力生在刘主任身后,仍像站在刘主任眼前一样,把腰弯成一张弓。终于走了。他心里那付重担明显减轻了一些。没想到刘主任双腿跨着门槛,突然站住返过头对他说,老肖,看一个人忠不忠,主要看能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刚才说的事,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答复!
刘主任的右脚跨出门槛后,又回头望了一眼肖力生。肖力生感到刘主任的眼神刀子一样朝他砍过来,他不由自主地将脸往左转了半圈,避开刀子一样的眼神。那刀子一样的眼神,仿佛还是削了他半个耳朵。
刘主任是狮子桥镇的革委会副主任,兼专案组组长。
肖力生一阵哆嗦。
每天下午三点,太阳带着耀眼的黄中透红的光芒,像一把火一样斜挂在他家门旁。刘主任下到第三级台阶时,用手遮了一下眼睛,这时,刘主任左脚踩到了绿苔,腰一趔趄,鞋尖往前溜,台阶上留下手指长的鞋尖印子,如小尾巴似的形状。
肖力生的腰,仍保持前倾的角度,刘主任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完全消失后,才把腰伸直。刘主任走后,他脑子里的神经开始慢慢放松,这一放松,满脑子的部件都短路了,成了一个傻子。如果是傻子倒也好了,解不开的难题就可以不解了,可现实是不管如何短路,短多久的路,解不开的难题最终还得他自己解。
2
卫红大院是大地主佑升阎王的老宅子,一色青砖,砖缝像一根白线一样。最早叫陶家湾,后改为狮桥大屋,前年才改成卫红大院。卫红大院座北朝南,南北向三进天井,东西两旁,各有一个竖直天井,比“井”字多一横。卫红大院的阶基也是一色青砖,窄的竖排两块青砖,宽的竖排三块青砖,砌墙一样,砖与砖的缝隙间长出一株株小草,沿墙的青砖上长了青苔,远远一看似绿毛。
一九四九年以前,他在佑升阎王的南货铺学徒,算佑升阎王家的长工,优先分了后进的两间主房。他有两儿一女,女儿出生的那年伴着后墙,搭建了两间土砖房子,一间女儿住一间做厨房。
大院四周的住户,都像肖力生家一样,往外扩建了土砖房子,几年过去,卫红大院四周就被一色的土砖房子围住了。站在后山顶上看卫红大院,像一个大蘑菇,四周生出了一丛丛小蘑菇。
狮桥镇仅一条南北走向的直街。两头各一大院。
南头大院以前叫紫龙寺,现在是革委会大院,在街的东面;正门两块招牌:“中共狮桥镇委员会”、“狮桥镇革命委员会”。革委会大院后门,一百五十米左右有一眼温泉。温泉从地下冒上来流了二千多年。温泉喷口如一口锅,下面烧着旺火,锅里浮一层水泡泡像爆豆子一样跳起来。有人在温泉里煮过鸡蛋,刚丢下去三五分钟后捞上来,比石头还硬了。有一年,肖力生见一个外地人把手伸进去试水温,他忙喊,开水哎,开水哎,那人的手还是伸进去了,哎哟哎哟,被杀似的嚎啕,手拉出温泉水面时,成了五根爪子一样的骨头。他听老人说,历史上狮子桥镇还有另一个名字,汤泉镇。
革委会大院往南走五百米,有一条河叫乌江,不是四川的红色乌江。政治学习常讲红色乌江,它的传奇和神秘,肖力生像敬畏领袖一样,敬畏它。流经狮子桥的乌江入了沩江,沩江再入湘江,湘江入洞庭湖。他从没把乌江当江,春夏秋冬四季,三季是沙,一股慢腾腾的水流,好像小山丘下尿一般大小的泉水。立春后,乌江才发情似的亢奋几次,一江黄水,亡命朝下游追赶。
乌江往北是肖力生住的卫红大院,街的东面,离狮桥镇直街二百多米。卫红大院旁还有一条小河,没有名字,河床十来米宽,流入乌江。
3
晚上,专案组卫副组长召集卫红大院住户开会,通知说十八岁以上者都不许请假。肖力生把请假的理由都想好了,听到不许请假的通知,他觉得那是专门对他说的,请假一说就不敢再提了。一想起晚上的会,他全身的肌肉就一抽一抽地发抖,仿佛那会是批判揭发自己。虽然晚上的会不是对他一个人,是动员卫红大院的住户检举揭发黄粤,但他是重点对象,刘主任专门到家里找过他,还说看一个人忠不忠,主要看能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主任的意思是,他必须检举揭发黄粤。
黄粤是狮子桥镇桐子坪中学语文老师。黄粤的父亲是黄铺军校第四期的学生。黄粤生于广州,十四岁离开广州。有人私下说,黄粤父亲如果不死在日本人的枪炮下,就不会在桐子坪中学教书,早是台湾的小反动派了。还有人怀疑,黄粤的父亲没死,早跑到台湾去了。五天前,全镇教师开大会,会上突然要老师们上交笔记本。笔记本交上去第二天,镇专案组和镇联校联合宣布,黄粤是特务、反革命分子。黄粤在笔记本上写道:学也一样,不学也一样。联校革委会主任说,这是公开的反革命叫嚣。
进了会议室没见到刘主任,肖力生的心跳才弱了一些,听到卫副组长说,要提高革命警惕,检举、揭发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反革命分子黄粤,他的心跳又加快了,仿佛卫副组长是不点名批评他没有觉悟,没有警惕性,不肯检举揭发黄粤。
他发现自己很笨,笨得自己想打自己的耳光。下午他刚换好鞋子准备出门,刘主任突然进来了。狮子桥镇肯怕只有镇革委会主任见了刘主任心里才不慌,其他人见了没有不慌的。刘主任登门没有好事。果然,刘主任进门就说,黄粤的事知道了吧?把你看到的,听到的积极向组织检举、揭发。刘主任知道自己知道黄粤的事?他一下懵了,嘴唇被粘住似的,好一阵功夫都张不开来,心里却在提醒自己,不能说,不能说,说了黄粤就是反革命罪。刘主任掏出一根香烟,把香烟竖着在桌上顿了又顿,顿了这头又顿另一头。他突然醒悟似的,立即从抽屉里拿出待客的香烟,双手恭敬地递给刘主任,刘主任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手中仍拿着自己的香烟把玩。刘主任又说,一个革命干部,要积极向组织检举揭发。他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样慌乱,连说话都结巴了,我……我……真……的……不知……知……道。说完,他的手仿佛是无意往脸上摸了一下,有烫手的感觉,他知道脸红了。一说谎脸就红,脸把谎言戳破了。那慌乱,等于告诉刘主任,他欺骗了组织。他觉得自己笨就笨在没顺着刘主任的话点头说,行,一定听组织的话,有什么就检举什么。那样,刘主任走出他家时刀子一样的眼光,就不会对着他砍。
这时,会议室里有人表态,我们一定擦亮无产阶级的雪亮的眼睛,积极检举揭发黄粤。我们一定提高革命警惕,不让黄粤的反革命阴谋得逞。
卫副组长板着脸,皱着眉,手指搓着笔杆,后来把笔搁在本子上。肖力生觉得卫副组长审判官一样的面孔,仿佛专盯着他。
镇肉食站喻大胖子说,难怪黄粤爱梳分头,电影里的特务都是分头。声音不大,但是大家都听到了,哄地一声,会议室里开了锅。肖力生也想笑,但极力忍着没笑。他知道这时要低调一些,省得引起别人的注意。卫副组长的中指突然在桌边敲了两下,说,严肃,严肃!会议室里的笑声,像镇革委会大院里的喇叭,关了电源似的,哑了。
铸铁厂周师傅又说,黄粤唱过反动歌曲。卫副组长一听,连忙说,好,好,你反映的情况很好。拿起笔准备记录时,周师傅又不说了。卫副组长说,继续说。周师傅说,说完了。卫副组长问,唱的什么反动歌?周师傅说不知道。卫副组长又说,你学着哼一句。周师傅说,不知道怎么哼。
肖力生没发言。卫副组长的眼神不朝他坐的方向时,他就偷偷地望着卫副组长的脸,卫副组长的眼神往他的方向一转,他立即把脸藏到王老师身后。王老师是桐子坪中学的美术老师,有时也教语文。
肖力生有支气管炎,几次想咳嗽,用手握着嘴巴,仿佛要把咳嗽声握在手掌里。
散会后。肖力生一步抢到前面,再一步就到了会议室门口。这时,卫副组长叫他,老肖,你和黄粤是邻居,我们再谈谈。他只好站着不动了。不能说,坚决不能说,说了,黄老师就完了,最轻也要判刑。
4
肖力生用尽全身力气,移动五屉柜。柜腿和地面摩擦时发出“吱呀”的叫声。肖力生连忙停止移动五屉柜。吓死我了,什么地方叫?他看了看五屉柜的四条腿,琢磨怎样才不让它出声音。这次,他用五屉柜的一个脚支撑在地面上,另外三个脚腾空,这样移动时就没有那种惊吓的声音了。五屉柜移动了一尺左右,就露出了一小块松土。他跪下右膝,双手扒开那层松土,见到两块青砖,小心拿开青砖,出现了一个黑呼呼的洞口。这时他双脚都跪了下来,屁股朝上翘着,脸贴到地面,右手进洞口,摸索一阵,拿出来一个木雕菩萨。
菩萨高一尺,宽七寸,肥头大耳,下面刻了“肖力生”三字,还有他的出生年、月、日、时辰。他用一块软柔柔的新布,把木雕菩萨全身擦拭一遍,仿佛一个细心的母亲给婴儿洗澡。这一擦,木雕菩萨通体放亮,还有淡淡的木质味。
肖力生的护身菩萨。
娘说,七岁那年,你爹用半年口粮,为你雕了这尊菩萨。你四岁开始,一年有半年生病,邻居给你送个诨号叫药罐子。算命先生说,你命中缺木,要做个木雕菩萨陪着,才能一生平安。
到佑升阎王的南货铺学徒后,师傅在菩萨背面加了三句话。师傅说,记住这三句话,可保一生平安。师傅亲自动刀,刻完后,还送到庙里开了光。
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
乃乱乃萃,其志乱也。
虞吉。有它不燕。
肖力生问师傅是什么意思,师傅送他一本《易经》,说,慢慢看。三十岁后,才懂要老老实实做人,尽量不要和他人发生争吵和摩擦。
娘说,木雕菩萨救了你的命。你十岁那年,差点死了,埋尸体的箱子都钉好了。郎中摸了你的脉,不开方子,说开也白开。请师公子(道士)驱邪,师公子说,你崽的魂走了,为家里驱驱吧。你爹对我说,尽力了,一切是命,让他走吧。你爹说完,把木雕菩萨放到你身边。你爹说,让他带着木雕菩萨走,这辈子缺木,免得下辈子还缺木。
娘在他身边陪了一通晚,不时往他的嘴唇上滴一滴水,第二天早晨,他用舌头舔舔嘴唇,轻轻说了一句,饿。娘没抱他,一把抱住木雕菩萨。娘把木雕菩萨当他抱着。娘一脸笑纹,一眶眼泪。说,谢谢菩萨,谢谢菩萨,力伢子活了,力伢子活了。
刘主任要我检举、揭发黄老师,菩萨,我是检举?还是不检举?他手中捧着木雕菩萨,喃喃问。刘主任跨出门槛时刀一样的眼神,仿佛是说,肖力生你不要瞒我,说话结结巴巴,早泄露了你的秘密。刀一样的的眼神里藏着威胁。想起那眼神,心里就打颤。那眼神仿佛在说,不检举揭发黄粤,就是与人民为敌,与特务为友。
黄老师呀,黄老师,看你斯斯文文不像坏人,怎么偷听敌台?
黄粤是单身,住他家隔壁。
每天晚上十一点,黄老师的房子里,就传出哇啦哇啦的声音。他从没听过那种声音,有时,哇啦哇啦的声音里还夹着滋滋的电流声。他有支气管炎,三五分钟就咳嗽一声,他一咳嗽,声音就小了,慢慢的就听不见了,连续三天都是这样。后来他忍着不咳,或者轻轻地咳,不让隔壁听到,哇啦哇啦的声音就一直响到他睡着。黄老师在听收音机。哇啦哇啦,这是什么话?没一句能听懂。哇啦哇啦,不像中国话,外国话?天哎,黄老师收听敌台?不会,黄老师怎么会收听敌台?收听电台是反革命行为,要判刑的。
不管是不是敌台,他都想提醒黄老师,不要听了,就算不是敌台,别人也会认为是敌台,讲不清的。黄老师是二儿子肖卫国的语文老师。每天吃完晚饭,就把二儿子喊到他的房子补课,还说要认肖卫国做干儿子。他有二儿一女,不管谁过生日,黄老师都给他们送份生日礼物,有文具、有糖果。黄老师单身一人,也不见他回家,过年过节就一个人守着一间房子。他曾邀黄老师来家里过节,黄老师带的礼品,差不多要花费半个月工资。这让他为难,喊他,又让他破费了;不喊,见他孤零零的,又于心不忍。
幸亏是他听到了。他不会告密,换了别人,黄老师就危险了。如果有人告到专案组,黄老师早有了牢狱之灾。用什么方法提醒黄老师?有天,他俩在大院门口相遇,一路走着,他把话题扯到收音机上说,我们大院里好像有人买了收音机。黄老师没听见似的,又把话题转到二儿子肖卫国身上。卫国也有支气管炎,他老婆蒋会计说,是遗传。肖大哥,卫国又咳得厉害了,咳出肺炎就麻烦,还是去县医院检查一下,早去早好。他不好再提收音机的事。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提醒黄老师,黄老师就被隔离审查了。
他把木雕菩萨抱在怀里,闭上眼睛,默默地感受菩萨给予他的宁静。十岁那年,他从死亡边缘逃回来后,一有难,娘就要他把木雕菩萨抱在胸口,几十年来,木雕菩萨没有离开过他的胸口。双手抱着木雕菩萨,口里轻轻念着师傅刻的三句话,仿佛就有了用不完的力量和智慧。
嘭、嘭、嘭。有人敲门。妈哎,把魂吓出来了。他全身肌肉树皮一样僵硬,抱在胸口的木雕菩萨,脱离了他的胸口,朝地面坠落,木雕菩萨快接近地面时,他双手把木雕菩萨抱住了。他憋着气,不敢让呼吸从口里出来,怕舌头把呼吸绞出“嗨嗨”的声响,他把喉咙里的气体,逼到鼻孔里,再无声息地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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