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以前门——天安门——故宫为中轴线的对称建筑形式……佛教寺院四大天王、八大金刚的对称排列……齐白石老翁永垂史册的杰作《山泉蛙声》中六只蝌蚪分成三组的对称组合……
　　 二十年来，每次登上讲台讲美学课，我的心中都充盈着这样一个对称、和谐的艺术世界。今天，虽然台下都是来自各单位的业余美术爱好者，我还是像教大学本科生那样认真、一丝不苟。
　　 突然，一个不和谐音打破了抓庄重肃穆的课堂气氛：“老师，唯有对称、和谐才是美么？电影里那些汉奸狗腿子留的中分头倒是对称，可那美么？”
　　 全场哗然。
　　 捣乱还是挑衅？我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个站起来提问的小青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却透着一股蔑视一切的神气。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白衬衣领翻在西服领外……
　　 这种俗不可耐的小痞子，我见得多了。“见怪不怪，其怪必败。”我耐着性子等着他发表高论。
　　 “我的观点是，对称和谐，不一定都美！不难想象，如果缺少了断臂的维纳斯，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果抹去了祝员外的不和谐音，《红楼梦》如果少了薛蟠……一部人类的艺术史，该是多么苍白！”说完，他一甩头，一副得胜回朝的样子。
　　 “朋友，你连残缺美、对比，这些最基本的美学概念都没搞清，就来诘难一个在美学界小有名气的大学教授，未免有点太……”不过，我欣赏他的勇气和直觉。于是，下课后我留住了他。
　　 “老师，刚才我太无礼了吧？”他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却绝无后悔之意。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过，我要打破您那套传统美学理论！”语气自信而狂妄。
　　 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子有多大的脓水！
　　 出于礼貌，我接过了他递来的名片，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喝，这小子还是“梦幻旅游服装厂”的厂长呢！
　　 “赵厂长，”夹杂着揶揄和谁都能听得出的讽刺与不满，我称呼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我什么时候开始接受阁下的挑战呢？” “您到我们厂去看看吧，我的挑战就从那时开始！我随时恭候您的光临！”
　　 三天以后，我在郊区一片杂乱的平房中找到了这个“梦幻旅游服装厂”。
　　 赵厂长大人不在，正好，我到愿意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
　　 这真是一个杂得出奇的服装厂：出口服装、民族服装、旅游服装、工作服、童装，甚至连旅游包、旅游帽都做，唯独没有一点现代化大生产所特有的氛围，更无半点“梦幻”可言。只有设计室还像点样：绘图桌、衣服样、参考资料……井然有序。
　　 坐在绘图桌后边的一位漂亮小姐见我破门而入，神秘地一笑，站起身来绕过绘图桌给我倒茶。我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啊，她穿了一条多漂亮的裙子！
　　 那是一条长麻布皱褶长裙，上面饰满了蓝白相间的蜡染花纹。更与众不同的是，花裙不是穿在腰间，而是缠在舿部，随着小姐行走时的婀娜步履，看上去像有数层厚的花裙有节奏地摆动，既像孔雀开屏，又似彩蝶飞舞……
　　 我承认，这条没有按照传统美学规律制作的裙子，完全是一种新颖的风格，既散发出古老神秘的历史气息，又洋溢着现代生活的清新和芬芳。
　　 我开眼了。
　　 那小姐又是神秘一笑：“龚教授，您请多提意见吧！赵厂长今天到市里开会，他说您今天一定会来，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做给我看的，这只不过是小赵的第一战役：借故托辞不见我，让我实地感受一下他那套“理论”的产物，使我在第一回合中就乖乖认输。
　　 我仔细观察了设计室里的样品，就像来到了一个不和谐、缺少对称的美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陈列，没有一件是传统的产物：那顶白布缝制的尖顶旅游软帽，边缘用彩线绣着各种精美的花纹，里面的一根白线又可以把软帽紧紧拴在发辫上，使它既可迎风飘舞，又不致飞去；那个塑料模特的上身穿着一件飘曳的花裙……这种不和谐，不讲对称的样品比比皆是。然而奇怪的是，它们竟然产生了不可言状的华丽之美、清幽之美、古朴之美、凝重之美、怪诞之美……
　　 我惊愕自己的发现，脸上压抑不住的笑容——我得承认，在小赵安排的第一战役中我没占便宜。
　　 那位小姐自豪地说：“龚教授，您看我们的这些样品，美国、加拿大、日本……都来了订单，国内的许多大商场、旅游饭店也纷纷订货，其数量之大，连明年我们厂也吃不了！”
　　 我感动了，但又有些担心：这么个小厂，能完成这么大的生产任务吗？
　　 小姐说：“不要紧，我们赵厂长有法子！”
　　 什么法子？还不是靠加班加点，节假日不休息？
　　 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开朗地一笑：“再过两天，我们这个小厂就把全区最大的服装一厂‘吃’了！赵厂长就为这事签合同、贷款去了！”
　　 好家伙，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能行么？
　　 “行！”小赵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喜形于色地抓住我的手，竟无语凝噎。
　　 老半天，他才一把抹去泪珠，问我：“龚教授，您的传统美学理论？”
　　 “受到了冲击，但没有摧毁！”我也开起了玩笑。
　　 “龚教授，您来我们厂工作吧！我需要您的理论指导！”
　　 “对不起，这问题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有考虑过！退一步讲，我即使来了，还不是当你的对立面！”我挡开了他的节外生枝。
　　 “不，绝不是！我知道您不仅有理论，还有研究成果。您不是写了一本《服饰美学》么？怎么样？来我们厂吧，咱们一块把旅游服装弄出点样儿来，也让中国产的旅游服装摆到巴黎、纽约、东京......”
　　 我的眼睛湿润了。
　　 那位小姐拉拉我的衣角：“龚教授，他为了挖人才可舍得下本了。您知道，我就是他用了两千米厂房从服装一厂换来搞公关的！” 我还是吃不准我是否能来这个厂工作，但是我知道，我肯定还会来工厂看的。为了我们的传统美学，也为了赵厂长和他的“非对称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