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雄鹰(散文)
一只苍老的鹰蹲踞在山崖的顶端,凌乱的羽毛支楞突兀。它缓缓地转着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审视着周遭。
山崖下有一条河沿着山脚蜿蜒而过,河水撞击着岩石翻腾起白浪,山崖对面是苍劲的群山。靠近山崖顶端的岩石缝隙中,有一处隐蔽的巢穴,这是它出生的地方。
哦,时间好像倒回到七十年前,那一年清爽的山风吹来了春天,幼年的它站在这处巢穴外,扑楞着双翅跃跃欲飞。头顶上那碧蓝的天空,天空中飘动的白云呼唤着它,吸引着它,虽然没有妈妈那样矫健的翅膀,但我这稚嫩的肩膀也要飞翔。
一次次跳落悬崖,一次次慌乱地拍打着翅膀,终于它随着上升的山风扶摇直上……
猛禽的血在血管里活泼地奔流,它是不安分的。告别了妈妈,它自由地飞翔在天海之际。没有它的天空是凝固的蔚蓝,它飞过去,没留下任何痕迹,天空却有了音乐般的节奏,有了图画般的美感。当落日无边的彩霞逐渐退去,薄雾笼罩了河谷的时候,一种淡淡的孤独感袭上了心头,它想起妈妈温暖的怀抱,沮丧之余,它将喙深深地插入胸前的羽毛中,收紧翅膀,孤零零站在岩石上熬过漫漫长夜。
渐渐的,它长成了一只年轻的雄鹰,黄色的眼球明亮、机警,眼眶上有漂亮的白色眉斑,从头部到前体毛色灰黑,闪着丝一样的光泽,而下体则是干净的白色,胸廓宽阔,双腿有力,脚爪锋利如刀。它的翅膀硕大无朋,在空中展开可以挡住大片的阳光,将山河树林遮蔽在阴影之下。
那些年月活得多么惬意啊!在天空自由地翱翔,夹着长风呼啸着搏击长空,或是在空中静静地滑行,勇猛矫健的身姿张扬着它的勃勃生命力。它的巢筑在高高的悬崖顶端,任何东西都别想窥视。它选择了高处也同时选择了寒冷和孤独,独自盘旋在自己的领地,从不与俗鸟为伍,它把冷傲和孤独演绎成一道绝美的风景。
还记得有一次它发现了一只离群的小羊,一只饥饿的野狼也发现了这只羊,那野狼的眼睛闪着绿光,呲着森森白牙,嚎叫着让它走开,它索性放开那只羊去对付野狼,以闪电的速度俯冲下去,携着一股挟风带霜的萧杀之气,吓得野狼掉头逃窜。它在野狼怨毒的目光下从容提起猎物飞上天空。
就这样,它成功地让世界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的威猛,以及它的骄傲与不羁。它是猛禽之王。
那年,它40岁,生命向它提出了严峻的话题。
它的喙变得又长又弯,几乎触到胸口,严重阻碍进食。它的脚爪弯曲变钝,无法插入猎物的身体和抓起猎物。另外,由于羽毛长的又浓又厚,翅膀变得很沉重,飞行十分吃力。它只有两种选择:等死,或经过一个十分残酷的更新过程。
它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那里有熟悉的悬崖峭壁,其他动物上不去。另外儿时的巢穴中积聚了一些雨水,可用来维持生命,它要在这里呆上一百多天。
首先,它将弯如镰刀的喙向着岩石又摔又磨,直到老化的喙连皮带肉从头上掉下来,然后静静等待新的喙长出来。再用新喙一个一个将趾甲从脚上拔下来,疼痛痛彻心脾。等待新趾甲长出来的这段时间里,它用喙将旧的羽毛都薅下来,然后静等着新羽毛长出来。
它冒着疼死、饿死的危险,毫不犹豫的改造自己,重塑自己,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也是一个死而复生的过程。五个月后,伤口愈合了,脚爪像以前一样健壮锋利,它离开山崖,又开始在天空翱翔。它只属于天空。
时间缓缓的向前流去,它快要七十岁了。岁月的凄风苦雨几乎榨干了原本丰满的肌肉,它已经形销骨立,瘦的不成样子了。夜间冰冷的露水濡湿了早已不丰满的羽毛,羽毛塌散,更显得瘦骨嶙峋。它苍老的脚爪抓着脚下的石阶,支起干瘦的肩,像一截老树桩那样蹲在石阶上一动不动。
这时,有只狐狸穿过被山影覆盖的灌木丛匆匆走来,这是一只老狐狸,它已饱经风霜,挨过同伴的利齿,挨过猎人的猎叉,狐狸深深惧怕的还是鹰的利爪。那一年它五岁,正和年轻的妻子在开阔的草原上戏耍,猛地,一股疾风夹着杀气从天而将,它跑脱了,眼见着一只鹰的利爪像刀子一样插进了妻子的后臀,妻子疼得跌坐在地上,回过头去想撕咬屁股上的鹰爪,瞬时,另一只鹰爪抓住了妻子的头,利爪插进了她的双眼,然后那只鹰提起猎物飞向天空。狐狸眼睁睁看着妻子在空中就被撕成两半!这恐怖惨烈的一幕深深留在了记忆里。
如今冤家路窄,朦胧中那桩老树根复活了,变成了可怕的鹰!狐狸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辨别方向,就向眼前的开阔地跑去。
它发现了这只狐狸,心里犹豫了一下,扑还是不扑?这些年狐狸很少了,上一次扑抓狐狸还是在三十年前。猎杀这样大型猎物不是一件易事,身手笨拙可能会搭上性命。
当它看到狐狸吓成这个样,竟然不逃往灌木丛而跑向开阔地,它血管内猛禽的血又沸腾了,振起翅膀追上去。
狐狸已完全暴露在旷野上,它果断的压低翅膀,猛一转身,从高空直冲下去。猎猎长风在耳边暄叫,灌木丛在它腹下急速掠过,它又找到了扑捉猎物的快感。它两眼紧紧盯着狐狸火红的脊背,这一扑要快、要准。近点,再近点,好!它伸出利爪,抓向狐狸。
咦?怎么回事?这志在必得的一抓竟然没有抓住要害,只是将狐狸臀后的皮毛抓下两条,留下两道不大的伤口。那畜生竟然比它的速度快!
一扑不中,它迅速的收回脚爪,向高处飞去。只要着了地,就好比沙滩上的船,很难再飞起。
狐狸万分惊讶,鹰的一抓竟然不太疼,好像轻轻拉了拉皮毛,感觉好像还有点温柔。鹰的世界是没有温柔可言的,这只鹰是想和我玩猫捉老鼠!抬头看去,鹰已经拉起,紧追着自己在天空盘旋,它确认自己猜的没有错。一瞥间,左边不远处就是自己刚刚经过的灌木丛,嘿!往那儿跑啊,我有救了!于是鹰在空中看到狐狸抬了下头,三角脸上像是有一抹嘲讽的微笑。
鹰紧跟着狐狸在空中盘旋,寻找第二次攻击的机会。只见狐狸向左一转,向灌木丛跑去。鹰摆动翅膀,随即左转,不知怎么差点失去平衡,踉跄一下,再看狐狸,几个起落,已经钻进灌木丛,消失不见了!
在随后的几秒钟,鹰呆若木鸡。巨大的羞耻感和罪恶感深深地刺痛了它的心,有生以来,它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如此深痛的厌恶。如果再年青几年,他就可以漂亮的完成这次捕猎,干净利落的把那畜生撕成两半,而不让猛禽之王的荣誉蒙羞。只可惜想归想,年青不会再来。它明白自己真的老了,已没有那种摧枯拉朽、挟雷掣电的速度与力量了。
“让那畜生嘲笑,我还是一只鹰吗?”
黎明前的天空静悄悄,群山草原也是静悄悄。它失魂落魄的在天空游荡,循着天边刚刚露出的鱼肚白向山崖飞去。它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重生。它在空中盘旋着,看着那钢灰色的岩石,看见了那个岩石缝隙中的巢穴,看见谷底黑黝黝的山林,深邃,神秘,充满着原始的野性……
一声凄厉的鹰唳,清越,苍凉,仿佛带着血丝。只见它鸣叫着煽动双翅笔直的向高处飞去,然后疾速转身,箭一样向山崖冲去,将头狠狠地撞向岩石。它清清楚楚听到了头骨的破碎声。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挂在山崖上,雄鹰的血在晨曦里迸溅,滚烫,妖红,像摇落了千年的花殇。它的躯体向悬崖下坠落,坠入温暖、神秘的黑暗,躯壳中还剩下的一丝幽魂脱离出来向上升起,飞向高远的天空,去拥抱灿烂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