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座干净整洁的村庄校园内，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传出校园的围墙，此起彼伏，像秋风刮过钻入白云里的杨树叶，哗拉拉的响，脆生生的让人感觉分外舒爽。
　　 赏月趴在校门外，整张脸贴在蓝汪汪的大铁门上，隔着两扇铁门之间窄窄的缝隙使劲向里张望。
　　 她已经快三个月没见到儿子了。这三个月她度日如年，像过了三十年那样漫长，心中的思念如汹涌的波涛撞击得五脏六肺憋不住的疼痛。
　　 可是，她不能去家里看望孩子，因为之前的婆婆对她说过，只要她迈出这个家门，改嫁他人，就不能再回这个家看望孩子。
　　 现在儿子终于上一年级了，她可以经常看到儿子，并可以和儿子说说话，抚摸他。以前她只能像做贼似的悄悄趴在离她以前的那个“家”附近，偷偷等待儿子的出现，默默地看上几眼，然后再偷偷地离开。每一次离去，泪水都把双眼泡得红肿。
　　 终于，下课的铃声敲响了，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蜂拥出了教室。赏月急切的眼神在孩子们中间探寻掠过，最后目光定格在一位六七岁的男孩身上，然后她双手拍着门急急地大声喊道：“腾腾，腾腾！妈妈来看你了！”显然校园太嘈杂了孩子们离得远，男孩没有听到。他静静地站在墙角看伙伴们追逐嬉戏，有个同学拉了他一把，似乎要他加入游戏的行列，男孩抿了抿嘴，摇了摇头。
　　 赏月的额头开始涔出了细密的汗珠，继续大声地唤着，声音急促而迫切。
　　 同村看大门的老韩正好从传达室出来，看见有人拍门，便走过来问道：“谁呀？”
　　 “韩叔，是我。快开开门，我来看儿子！”赏月急得快哭了。
　　 “呀，是赏月。快进来！赶紧去吧，再有几分钟就上课了。”老韩说着麻利地打开上锁的大们。
　　 “谢谢韩叔。”门刚打开个缝，赏月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男孩终于看到了赏月，有点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妈——”男孩张开双臂向着赏月扑来。两年多没和儿子见过面说过话，多亏儿子还记得自己的模样。这一声呼唤像一颗重磅催泪弹，赏月一时间喉头发紧，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她上前一把紧紧抱住了儿子。
　　 身后不远处的老韩，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赏月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为儿子买的新衣服，一边在他身上比划着一边说：“腾腾，想妈妈吗？奶奶每天做的饭好吃吗？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
　　 “妈，我想死你了！奶奶说你出车祸死了，原来你没死！你为啥不回家？”腾腾说着嘴角一咧，忍不住哭起来。
　　 “腾腾，妈妈没死，但是得了严重的传染病，回家会传染给你们，你们的日子就会过不好，所以妈妈不会回来，但我会来学校看你的。”赏月用手擦了擦腾腾脸上的泪，自己的泪却更汹涌了。
　　 “妈，那你啥时候再来看我，我做梦都想你呢！”
　　 赏月用力地把腾腾搂的更紧，眼泪更是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掉。她感到自己喉头里有一大块什么东西哽着，憋得难受，却又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是用手拼命地在脸上来回擦。
　　 “腾腾，听奶奶的话，好好吃饭，好好上学。听到了吗？”
　　 “嗯。妈，我知道。”
　　 “要上课了，你把衣服放到教室，放学后别忘了拿回去。我走了。”
　　 腾腾把脑袋使劲扎在赏月的怀里，双手死死抱着妈妈。
　　 赏月用手摩挲着腾腾的脑袋，那头顶粗壮的短黑发有点扎手，一根根竖着，正在蓬勃的生长。端详着儿子的脸，长得像极了他的爸爸立康，剑眉、大眼、厚唇、方脸，只是那个人是爸爸，他是儿子。他爸爸已走向了回不来的彼岸，儿子站在此岸，站在眺望他爸爸的地方会日渐长成男子汉，然而，她不能陪伴儿子一起成长。
　　 上课的铃声响了。
　　 赏月趴在儿子的脸上使劲亲了一下，然后猛地扭头离去。
　　 “妈，妈……”身后传来腾腾的喊叫声，赏月的心不由疼了一下，撕心裂肺的疼，但她没有回头，她怕自己瘫软在地，站不起来。
　　
　　 二
　　 八十年代末的最后一个春天，赏月穿着大红的毛呢西装裙，头戴鲜艳夺目的大红花，在迎亲队伍响彻云霄的盘鼓声中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迈进了李家村的小伙子李立康的洞房。
　　 那时在农村新娘还不流行穿婚纱，一套毛呢红裙是当时待嫁的女孩们向往的。她们认为谁穿上毛呢红裙的那一天是高贵的美丽的，让人羡慕的。而赏月也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从一位懵懂害羞的少女变成了真正意义上多重身份的女人。
　　 对于立康的婚事，他的母亲宋素婷在儿子十七岁那年就开始张罗，因为李家到她这儿已经四代单传，她必须让儿子早早结婚，传宗接代，开花散叶，让李家后继有人。宋素婷的婆婆对于这唯一的孙子那是疼爱有加，整天心肝宝贝地叫。对于孙子早点结婚，她是整天念叨着不停地催促。
　　 儿子刚上高中，宋素婷已开始为儿子物色人选，倒是立康的父亲李连群说她太着急了点，孩子那么小，还上着学，怎么结婚？宋素婷用手指戳了丈夫一下说：“立康到咱这儿已经四代单传，我上头一连生了四个闺女，看你妈整日把脸黑桑的！生第二个闺女她就开始给我脸色看，月子里也不伺候，孩子也不看，爱理不理的，说当初就不同意我跟你结婚，嫌我屁股小，不是生男孩的料，我就偏不信这个邪！看看，如今咱立康长得已超过了你的个子，魁梧健壮，一表人才，那个帅呦！所以我要趁早替咱儿子精挑细选个好对象，为老李家多生几个男娃。”宋素婷说着想起儿子是满脸的自豪，低下头禁不住心里乐开了花，嘴上也不由自主哼起了小曲。
　　 李连群见状摆摆手说：“不管了。儿子的事你看着办吧，咱李家的香火的确是大事。”说完双手往身后一背，去羊圈掀开护栏，把二十头绵羊赶出院子，手拿长鞭一挥，鞭绳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度，迅疾发出一声响亮的鞭哨声“啪”……余音缭绕，一群膘圆肥硕的绵羊像听到了一声号令，纷纷拥挤着向村外走去。
　　 素婷目送丈夫走远后，回转身盘腿坐在堂屋的太师椅子上，开始在脑中把整个村子里的姑娘象放电影似的过滤了一遍。年龄相当的有十几个，排除长相寒碜、个矮、过胖和过瘦的，似乎没有一个闺女配得上立康。唉，这李家村堂堂一千多号人竟没一个标致的种！素婷叹了口气，把未来的儿媳标准不由延伸到邻村杏核湾的女孩，思来想去，好像也没哪个姑娘能与立康匹配，不由又叹了口气。
　　 当素婷在家为儿子精心挑选媳妇的时候，立康在学校已有了意中人，同班的苏赏月。赏月长得漂亮，一双丹凤眼忽灵灵的像会说话，走动起来，长长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黑亮黑亮，衬托着白嫩的脸蛋，浑身洋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熏得班里的好几个男生都倾慕她，暗地里常有小纸条或礼物出现在赏月的课桌里，而赏月独独喜欢李立康，两人甚至海誓山盟：非此人，不娶！非此人，不嫁！
　　 高考，两人纷纷落榜，但爱情并没有落榜，你来我往，鸿雁不断。
　　 两年后，爱情瓜熟蒂落，赏月在双方家人和亲朋好友的祝福中与意中人喜结连理，共浴爱河。
　　
　　 三
　　 结婚后的第二年，春节刚过，赏月顺利生下一个男孩。
　　 这一下子，把全家人乐得整天合不拢嘴。赏月坐月子里期间，婆婆和她的婆婆把赏月伺候得足足胖了十多斤。对于家族延续香火，赏月无疑是大功臣，把媳妇伺候得好，是婆婆义不容辞的义务和责任。
　　 婆婆素婷刚把赏月伺候坐满了月子，便时不时地抱着孙子在村子里晃荡，确切地说是炫耀，因为男娃在农村就标示着香火的延续家族的兴衰；如果谁家只有女儿没有男娃，是会被村人暗地里耻笑的。
　　 素婷的婆婆已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没事也想抱抱重孙子，毕竟又一代人，算来也是她老人家枝繁叶茂的结果，而素婷总怕老太太摔了孩子，磨磨叽叽不愿给她。虽然老太太身体硬朗，眼不花耳不聋的，走路不拄拐呼呼带风，但是素婷就是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老太太实在想抱了，抱不过五分钟，准被素婷找了理由要了去，看着孙子，素婷是打心眼里疼死了他。
　　 最后老太太给孩子起名——腾腾。一是疼爱，二是希望长大能飞黄腾达，前途光明。
　　 立康对赏月说，全家对腾腾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小时候就是什么样子。赏月说，小心孩子惯溺过头。立康笑笑说，咱家的男人都是掌上明珠。赏月不由戳一下立康额头，嗔道：掌上明珠都是女人生的，都要管女人喊妈。
　　 日子如织布机上的梭子，把一天天穿了过去，一转眼孩子就两岁了。
　　 农闲时，立康照例像往常一样，去县城水泥厂打工。但今天摩托车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柏油路上狂奔，因为他感觉他的脑袋晕乎乎的，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的感觉。他把速度放得很慢，这几天的感觉一直很不舒服，但他没向任何人说，包括赏月。立康心想自己一没感冒二没发烧，年纪轻轻的会有什么病。
　　 车子刚到厂子门口，立康感觉自己头痛欲裂，意识突然模糊，一个眩晕，连人带车栽倒在地。
　　 当医院的救护车一路尖啸赶来，立康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噩耗传来，全家震惊，一时哭嚎震天。赏月却没有哭，她也惊异自己为什么没有眼泪，只是呆呆的坐在那，脑子一片空白，胸口疼痛难忍。
　　 素婷的婆婆拄着拐杖老泪纵横，最后恨恨地用拐杖顿了顿地，沙哑地喊道：“康儿啊，你怎么和你爷爷得的是一样的病？这个没良心的当年就是和你一样突然撇下我们娘俩走了，你怎么学你爷爷也没良心啊！”
　　
　　 四
　　 赏月几天没有好好梳理头发，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镜子，无意间，她怔住了。她看到了额角黑发间夹杂着几根银丝。她刚过完25岁生日，短短的几天时间竟然长出了几根白发，生生的白，刺目的白。赏月拿着镜子仔细地端详着那几根白发，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它们在清醒地提醒着她，这是真的。
　　 她曾想象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奶奶一样会老，慢慢黑发变白发，那是需要几十年的光阴来成就它们。到那时，立康会和她一样，变老变白发。但现在没想过会这么快，仿佛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那白发里，肯定把忧伤长了进去，藏满了泪水和痛苦，和不得不面对的命运与困厄。赏月毫不犹豫地扯过一根白发，拔下来，再扯过一根……随着白发掉落地上的，还有几滴眼泪。赏月不知道，回忆能否也一起连根拔去。
　　 从立康埋葬的那一天，她的泪才开始汹涌而来。她一直在幻觉里，不相信这是真的，当腾腾问爸爸去了哪儿时，赏月才惊醒，这是真的，真的。只有在夜里，当孩子睡着时，她才不压抑自己，咬着枕巾死命地哭。
　　 赏月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生活中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人猝不及防，她慌了。
　　 婆婆宋素婷自从儿子立康走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丈夫连群更是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有在放牧时，把羊鞭狠命地甩得噼噼啪啪的响，似在宣泄内心的揪痛与无奈。
　　 只有连群的母亲表面看不出悲伤，招呼着家里的大大小小。她知道，她不能倒，这个家现在脆弱不堪，儿子连群压抑着自己，她不能给儿子连群增添担忧，她只能强装自己的坚强，就像当初老头子走的时候。因为，日子还要过。人到老年，最伤心的莫过于白发送黑发，欲哭有泪不能弹。
　　 此时，内心最纠结想得最多的莫过于宋素婷。她常常晚上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盯着黑窟窿咚的黑暗夜不能寐。她知道，儿媳赏月才二十多岁，没了立康，赏月迟早要改嫁。孙子腾腾，那是一家人的心头肉，也是李家唯一的一根独苗，不可能让赏月带走。如果赏月改嫁，她们母子必定分离，而照顾腾腾的重任就落到了她的身上。不说养孩子的辛苦，只是自己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腾腾到了婚娶年龄，她已经是风前残烛，能否在世尚且未知，那孙子的婚事以及李家的香火，还会延续吗？剩下腾腾一人，这日子可怎么过？
　　 现在，她素婷上有老下有小，她感觉自己的肩上千斤重，生活把她的腰压弯，她必须硬挺起来，她必须支撑这个家，这个家不能垮。
　　 突然，一个突兀的念头冒了出来，素婷推醒身边的丈夫连群，把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连群听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长叹一声，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无数饼。
　　
　　 五
　　 当赏月听闻婆婆要给自己再找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要入赘这个家时，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想过改嫁的事，但只是模糊而遥远的想象。娘家人也劝过她改嫁的事，尤其赏月的母亲，更是担心她以后的日子。她也知道，如果她改嫁，婆婆不会让她带走腾腾，这是李家唯一的血脉，她更舍不得离开儿子，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孩子与母亲，是血脉相连，世上再强大的力量都无法剔除的关系，那是心底永远无法割舍的温柔情怀！思念，会把她想疯的。所以，赏月不再去想改嫁的事，安安心心呆在李家照顾儿子。儿子是她和立康爱情的结晶和生命的延续。她决定陪伴儿子把他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