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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木马】定 边(散文)


作者:刘成章 童生,573.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57发表时间:2014-04-28 07:23:46

定边
  
   刘成章
  
  
   很长很长的时间,车在夹缝中驰骋。缝是沟壑,夹者是大山,大梁,大峁。突然间“大”字如鹰飞走,才准备睁大眼睛细看,那些山梁峁已缩成了一片虚无。而虚无中已有了新的存在,令人兴奋,令人筋骨舒展:那是大原野了。平平坦坦,空空旷旷,一望无际,如关中平原。自然不是关中平原。关中平原盛产小麦和玉米,一年到头的色彩只是绿与黄的转换,而这儿是满目的粉红。像霞落原野。像蝶飞大地。像姑娘们把她们的嫁妆,一齐从家里搬出来了。那是什么?说个谜语你猜:“三页瓦,盖房房,里头坐个白娘娘。”日本人非常喜欢吃那个东西。他们经常从这儿进口。如果还猜不着,听首陕北民歌好了,那民歌是挺有名的。“××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荞面圪坨。那是荞麦了。对。荞麦是紫红的杆杆。紫红杆杆上开着繁盛的粉红的花。
   粉红的花,粉红的奇幻的海洋。奇幻的海洋中又偶尔间杂着糜子和洋芋,更显得斑斓夺目。但除了庄稼地。还有广阔的旷野。一眼望不尽的老黄沙。沙梁梁高来沙梁梁低。稀疏的植物是开紫花的沙打旺,沙嵩,以及沙柳。沙柳有惊人的细细长根,风把它吹得裸露出来,如平铺在地上的十丈八丈的铁丝 (应是大地的筋吧神经吧)。一种叫做“地雀雀”的小鸟,这儿一飞,那儿一飞。那真是一种稀奇的生灵,沙子般的颜色,头上羽毛形成独角耸起,耸一根调皮和美丽。挑逗人。
   旷野里还有人们汗水浇灌出来的防风林的方阵。方阵座座,如座座城堡。筑作城墙的是高高的白杨树,守城的将士是高高的白杨树。可有敌寇来犯?折臂的白杨倒了的白杨,叙说着一次次战斗的残酷。
   但真正的县城,是没有城堡的。迎着车,闪过房舍,闪过工厂,闪过拖拉机,人们如我,我如人们,都知道定边到了。
   城不大,街不宽,铺面也都低低矮矮,但却如熔炉出钢,一派红火烂溅。人流涌动。人潮起落。人群熙攘在琳琅的商品之中。而商品,从家用电器到锅刷刷,从装饰材料到红头绳,交汇着,掺杂着,斑驳陆离。稀罕的是蔬菜。蔬菜像产自巨人国:菜辣子一个半斤,洋芋一个一斤多,西红柿大得就像小西瓜。这个定边,这个在人前总是吊着干瘪乳房的定边,怎么却留了一手?好憨厚好狡黠的定边!
   南来北往的人,男的高大壮实,方墩子脸,黑红肤色,女的则曲线楚楚,丰满白嫩。男多骑摩托,女多着坎肩。男女皆有不少戴眼镜者——使粗砺的世界多了点温柔感的有色眼镜。他们的身影连着平坦的原野,连着早晚和正午悬殊的温差,连着时起的扬沙黄风,特异的地理环境塑成了他们特异的浪漫风姿。街上没有交通警察,没有什么规矩;有的是自由王国的遍街自由;人便成了一群乱羊,摩托车自行车便成了一群乱羊。其实摩托车自行车更像一群乱狼,狼入羊群,横冲直闯,真教人担心危险,危险,羊的厄运临头了,却不料,总是相安无事。他们都有敏捷躲闪的本领。
   女子们放任着自己的天性,如野花疯开,最是无拘无束。在她们明亮的眼睛中,这世界纵然布满雷池,但她们荡开的脚步,层层叠叠踏下脚印如印下一街的厚厚字典,那字典中却没有“不敢”二字。到了车少人稀的街上,她们就十几个人排成一把梳子,梳向前去。她们要是二人横穿街道,就用胳膊互搭着肩,还要用另外两条胳膊互搂着腰,并且说说笑笑,招摇过市。对这些,周围的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不去注意。但我颇感殊异,还有一个从乡间走来的老太太,也驻足久视。不过,我站的是现代都市的角度,老太太持的是正被历史逐日遗失的目光。这时候,老太太心中泛溢的是些什么呢?是不是一首她年轻时常唱的民歌?如果是,那民歌悲悲切切就像历史的抽泣声了:“黑风顶住个上水船,多会儿教我抬头展腰活几天!”但歌声已渺茫了,如衬托着定边的深远背景:夕阳外,关河冷落,寒鸦数点。数点憧憬数点梦。
   今朝好繁荣!人们喜笑颜开,心满意足,说:老先人没吃过的,咱吃了;老先人没穿过的,咱穿了;老先人没见过的,咱见了!困难自然还是有的。困难一数一些还不能温饱的农民,二数一些机关单位。机关单位穷起来穷得就像原始部落,不但发不了工资,连办公费都没有。但公总是要办的,于是有的干部就到人家单位转一转,要几页纸,吸一点蓝墨水。回来的路上,下班的时间还没到,他就被人拉走了。拉他喝酒。定边人爱喝酒。只要口袋里还有几个钱,就喝。不是借酒浇愁,因为他们心里打根就没愁。酒浇的是朵朵乐天红花。菜很多,还有主食。主食是开过粉红花的保持了白娘娘白皙肤色的荞面饴铬。但他们主要是喝酒。“喝着喝着狂放了,逗乐的酒曲唱上了。”——他们唱酒曲。他们唱酒曲。酒曲,这承袭着唐宋元的当代民间小令,又注入了诙谐的生气。酒曲骤然唱起。酒曲。酒曲。酒曲纷飞。男的向着女的唱:
  
   说你是个婆姨你没结过婚,
   说你是个女子你刮过宫。
  
   自然是一片哄笑。而女的毫不脸红,十分机敏,如刘三姐易地而来:
  
   说你是个老驴你不长尾巴,
   说你是个人儿你说的是牲口话。
  
   又是一片哄笑。哄笑如冲天爆炸,摇天撼地。颤颤碗碟。颤颤餐桌。颤颤脸和衣。颤颤屋和瓦。颤颤门两侧的木制红底金字楹联。颤颤楹联的上联下联。颤颤“年年十八”。颤颤“岁岁潇洒”。这颤颤的八个大字如被揭开的什么,如深藏于人体中的谜,如他们的精气神。
   但也有冷落萧疏的一隅,那是新华书店。书店如歉收的瓜园,虽然有瓜,却是稀稀拉拉十颗八颗。有的也是凶狠的瓜,泛黄的瓜,缺乏营养的傻瓜一样的瓜。没有巴金的瓜,没有王蒙的瓜,更没有我的瓜。我虽然整年整年地辛勤播撒种子,但这儿没有我的位置。而瓜园被服装占了,被罐头占了,被日用百货占了。哦,定边,这时候,你是否察觉一个外来人一个散文作家心头的深重悲哀?然而我不怨你不怨定边。全国大风呼呼,你的瓜园何能避开?
   但我终于看见满筐的上好的瓜了。不过那是真正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瓜。卖瓜的是一个小女子,大约十一二岁吧。’她穿着一身花衣,头上又扎个花箍,使人眼花缭乱;一望而知,是从乡下来的。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噢——翠翠!日你先人的你的瓜卖了多少啦?”寻声望去。是一个汉子。翠翠便答:“噢——干大!日你先人的我卖了四五斤啦!”这“日你先人的”骂人的话,掺和在问答声中,像歌曲中“呼儿咳呀”之类的衬字。衬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却透出了一股泥土杂草的热乎劲儿。我笑问翠翠:“你刚才怎么喊?”翠翠显然一下子便明白了我的意思,羞涩地笑道 :“就那么个说法嘛!”翠翠卖的是一种长得很好看的香瓜,说叫“白玲脆”。哦,白玲脆,多好的名称!引人食欲勾人发馋的名称!这名称出现在粗俗之中,显得那么精致灵秀,如翠翠的不开口的容颜,如她的眼睛和嘴唇,如诗。不过名称虽好瓜虽好,我身上没带钱,只想看看便走。 翠翠却突然挑出一个来,在衣袖上擦了擦,硬往我手中塞:“不是卖,教你尝尝。”我自是推让。翠翠说:“看这干大!到我瓜摊前了,还能不尝?”我只得双手接下。接下的是天真女孩的厚道情意,是淳朴定边的不朽民风。
   到了另一处,街道边,树荫下,围了一堆人,围了一堆人躬身俯首,看下棋。下棋的是一个老汉和一个瘦弱的中年人。中年人虽然瘦弱,却精神饱满。特别活跃,发出阵阵朗笑之声。一盘下毕,中年人下赢了,拍拍胸脯,自豪如胸前挂满了勋章,勋章叮当作响。正欲又开一局,中年人忽然瞥见了什么,站起身要走:“你们谁先下,我就来。”说着就走了。人说,他去买棺材。果然,那边一辆架子车上,拉着棺材。“给谁?”“给他自己。”“什么什么!?”“他害癌症了,知道活不了几天了。”他走了。他走得雄赳赳的,买棺材去了。他自己给自己买棺材。平平静静,乐乐呵呵,甚至也有几分潇洒。他去了,去买棺材,如给自己购置新房。
   哦,乐天的定边!知天的定边!与天浑然一体的定边!
   定边永生,如天,如天上的星辰!
  
   穷山饿石间的生命(另一篇)
  
   一片穷山饿石。
   陡峭的坡上,没有任何植被,就像倾泻着黄土的瀑布。
   偶然看见一股流水,却细细的,没流几步又不见了踪迹。
   气候恶劣极了,有时候风沙满天,有时候赤日炎炎,有时候又暴雨骤至,挟带着西瓜一样大的冰雹。
   对于一切生命,这儿的自然环境都是后娘。
   一切生命,在这儿都受到了最残酷的虐待。
   然而,在这里,生命却照样呼吸着,繁衍着,而且,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强悍和坚韧。
   瞧,那儿,一丛绿。
   “那是什么?”城里来的孩子问。
   “马牙草。”土著娃回答。
   马牙草扎根的地方,是干山硬梁。干得像炕板,硬得像铁。
   “它的命最长了。”
   “是吗?”
   土著娃望望伙伴的眼睛,不再说什么,而是用小镢头刨出马牙草,又狠狠地剁了几下。
   火辣辣的太阳曝晒着碎尸几断的马牙草。
   “咱们过几天再来看吧。”他们走了。
   落了一场小雨。
   他们又一同走上山梁。
   呵,马牙草又扎根了!又活过来了!而且,被剁下的每一截都成了一个新的生命!
   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吃饭。
   鸡来了。
   土著娃站起来,赶得鸡嘎嘎乱窜。
   “为什么老不见喂呢?”
   “人的粮食都不多,哪顾上它们?”
   “那……它们吃什么?”
   “虫子,草籽,山洼里有的是。”
   土著娃数了数,少了一只母鸡。想想,嗨,多日不见它了。
   他们就一起寻找。
   连根鸡毛都没找见。
   “大概叫狐狸拉走了。”
   “是吗?”
   “可不是!狐狸最爱吃鸡。”
   但是一天晌午,那只母鸡却突然回来了!并且喜气盈盈地,身后带着一群鸡娃,一群鲜活的唧唧唧叫着的生命!一入秋,他们一起玩耍。
   玩的是扔石头,打仗。
   土著娃让着城里的孩子,所以,城里的孩子总是占着上风。
   土著娃忽然发现,一头老黄牛正在偷吃地里的禾苗,就去赶牛,可是城里的孩子还未休战,一块石头过去,把土著娃的脸打破了。
   鲜血直流!城里的孩子跑过去。吓呆了!
   “我……我背你去医院。”
   “不用,没事的。”
   “那,我提包里装有紫药水,我去寻。”
   “不用。”
   土著娃抓了一把干黄土面儿,给脸上敷了,揉了揉。后来,竟没有感染,竟长好了!
   不觉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早晨,太阳还没出山,他们一起睡在热被窝里,正在做梦。
   耳边传来隆隆的响声。
   门外的放羊老汉喊叫:“嗨呀!这么多的炮车!”
   土著娃一骨碌爬起来,赤条条一丝不挂,就跑出去了。
   城里的孩子摸摸索索地穿上衣裳,也跑了出去。
   一天气真冷。解放军拉练的炮车,行进在落了一层白霜的村路上。
   那么多的土著娃都在观看,男娃,女娃,七八岁的娃,三四岁的娃,都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像一些大小不等的立起来的鱼儿。
   过后,城里的孩子由于衣裳还是没有穿好(没扣扣子),感冒了。可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土著娃,仍然欢蹦乱跳。
   好一片征服了厄运的生命!
   快过春节的时候,城里孩子的爸爸来了,要接他回去。
   “爸爸,你看我们这儿好吗?”
   “好。”
   “为什么?”
   “把你锻炼得结实了,勇敢了。”
   在爸爸的心中。孩子的身上已灌注了了不得的生命伟力。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片出豪杰的地方。三百多年前,那叱咤风云的李自成,就出在这里。
  
   稀世星空(另一篇)
  
   出榆林城,向北,愈走愈荒凉。当知道这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北草地的时候,砰然一声,我原先的浪漫想象便被击碎。击碎的自然还有唇畔的《敕勒歌》,《敕勒歌》已成了一堆不成音调的乱句。天倒是苍苍,野倒是茫茫,牛羊也是见出了的,但牛羊之见,却不是因为风吹草低。没有草,或者说虽然有草,却少得可怜。
   作为千古绝唱的《敕勒歌》——不,敕勒哥——原本是极神奇的,他没从仓颉的账户中支取任何一个“绿”字,却在一吟之间暴发为绿色的富豪。他尽管衣着朴素,可是他丰厚的家底,人们都可以想到。但眼前的他却破落了,沦为苍白的乞丐。他受雇于人,在草木稀少的旷野,凄凄惶惶,牧着牛羊。问起他的故乡北草地当年的丰采,他长叹一声,说:你去县志中找吧!
   伴着敕勒哥的身影,是一片无垠的沙漠。沙漠中偶尔也有农田和村子,但农田奇小,村子奇大。这就苦了村长了。据说一个村长通知村民开会。他说他已经跑了两天了,还有几户没有跑到!但他无怨无气,只是憨厚地笑笑。憨厚地笑笑又去跑,一脚深一脚浅,深深浅浅留下了一串寂寞的沙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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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到了另一处,街道边,树荫下,围了一堆人,围了一堆人躬身俯首,看下棋。下棋的是一个老汉和一个瘦弱的中年人。中年人虽然瘦弱,却精神饱满。特别活跃,发出阵阵朗笑之声”这是描写定边美丽的风景,其它两篇意义各不相同。【编辑:诗人夏红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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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秦渭渔樵        2014-05-14 12:32:00
  大家之品!
随性文字!欢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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