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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七色】躯壳(散文)


作者:七色槿 举人,5210.0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86发表时间:2014-04-28 20:24:35

我走在曲云庵上坡的小道上大约是上午九点。正是大暑节气,盛夏的艳阳下,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开出一派花红柳绿。
   推开半掩着的吱扭作响的庵门,一股滞重的佛香气味扑面而来,如黄昏一般暗淡苍老的光线也随着来临,这晦暗的光线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了这个荒芜的庭院。破旧的庵堂像是有苦痛,颓败地立在那里,年代久远的老树像诵经一样婆娑着,落下一地沉重的浓荫。
   一个三十多岁的尼姑迎了出来,她打了个问讯,轻声道:“施主,上香吗?请到庵堂。”
   我也躬了躬身,说:“不。我来看看净月师傅,她还在后面屋子吧?”说着,朝庵堂后面的方向指了指。
   我不是来烧香求佛,我是来看望一位故人。于是循着年代久远的甬道,向庵堂后面那一排小屋走去。
   一溜小屋中,靠东边的那间有两扇窄小肮脏的玻璃窗户敞开着,朝里望去,我看见了她。她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端坐不动,微微低着那净光的脑袋,她的身体已经萎缩得干瘪枯瘦,整个人都变小了,脸色晄白,太阳穴、脸颊凹陷进去,脸上满布核桃一样的纹路,看着阴郁孤寂,像是遗经数百年的幽冥。
   她在做每日必修的功课——坐禅。我不便打扰,就在树荫下的石头上坐下来,想象着究竟是一股什么力量,把一个鲜活的女人放进这样悲剧性的结构里,眼看着岁月慢慢地流逝,那女人也流逝得春华已去,容颜衰尽。
   身后有了开门的声音,她已做完功课,站在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我来看看你,还认识我吗?”
   她无言,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只是退后一步,低了头,竖起单掌。于是我进了屋子。
   屋子里一片黯淡,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满眼望不到有亮色的东西,一两件老式的家具上面满是经年的尘垢。她穿着宽大的土黄色的袍子,前襟和袖肘乌黑,脖子一圈和腋下被汗濡湿了。这炎热的老天不顾她是这样的瘦弱,还要烤出她的体液来给空气解渴。
   我拿出带给她的礼物,是一件真丝的土黄色睡袍。“穿上这个吧,跟你身上的袍子式样一样,很凉快的。”
   她无言地接过去,用干枯的手抖开,大概是满意,就把它搭在臂弯处,开始脱身上的袍子,于是我就看到了她那衰老的、无力的、满是皱褶的裸体:乳房完全干瘪了,空空荡荡的垂挂在胸前,胸骨、肩胛完全走了形,人体标本一样的胸壁,松弛凹进的肚腹,还有干柴一样、蒙着一层老皮的胯骨和腿……
   眼前这幅衰败的身体让我震惊。岁月熬干榨走的,不仅是一个女人温婉平和的心性,还有她趋向光明的本能,以及曾经年轻丰满的肉身。
   那是一九八二年夏天,我被抽调过来参加第三次人口普查,就寄住在距离区委不远的曲云庵里。那时没有计算机,庞大的数据全靠人工来完成,费力又费时,我就常在后面的小屋里处理一大堆数据。
   我喜欢这个远离人群的幽闭的院子,这里的幽暗和清静适合我。庵里只有两位“师傅”,净月那时将近四十岁,身材高挑皮肤光滑,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沉静的眼睛。头是光光亮亮的,头皮曲青,头型清秀。另一位红霞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还没有落发,梳着两条光溜的辫子。个子不高,红扑扑的脸。我曾问过净月她这个伙伴怎么还梳着辫子,净月说她时间还不够,按照规矩,新人要有一年的思量时间,想清楚是否能一心向佛,满一年后才能落发。
   庵里的生活模式是固定的,清晨起来打扫,做早晚课,净月敲打着木鱼诵经,红霞跪在后面双手合十听着。在我看来诵经就像唱歌一样,旋律起伏,节奏平和,经文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上午要坐禅,在自己的屋子里避光处独自端坐,闭着眼睛以心向内冥思默想。
   下午和傍晚,我听着两人常在树荫下轻声唠嗑。
   “师姐,你坐禅时不困吗?”
   “困啥?咋就能困呢?你要摈弃杂念,一心想着经文。”
   “我不行,闭上眼睛瞌睡就来啦,有好几次就栽在那儿。”
   “唉,你真是,咋这多的瞌睡?咱们天天静坐念佛,就是要不造恶业。人有什么罪恶念头,就感召什么地狱;人的恶念有很多,地狱也相应有很多,不思不修的,就是忘记了修行人的本分。”
   净月的语调清润,讲起来一套一套的:身不该做的事不做,口不该说的话不说,意不该想的念不起……
   有天红霞问她:“师姐,怎么总听见你念那个《楞严咒》?”净月给她讲了长长的一套:女人一生下来就有五百年孽缘,修行最大的障碍是情关。知道《楞严咒》是什么吗?以前佛陀的弟子阿难曾被魔女蛊惑,佛陀就是诵念这道咒语救出阿难的。所以念这道咒可以保护自己不受邪欲的诱惑。
   不做功课时,两人也像俗家的好姐妹一样,安安静静地相伴,轻声轻语地唠嗑。做饭都是两人一起动手,假如净月刷锅淘米,红霞准去抱柴烧火;净月洗碗,红霞就去打水。
   祸事是由我引起的。我们完成了这一片的工作,休整一天,第二天一早出发开赴新的地点。伏天的中午闷热,在屋里看一会书就出了一身汗,我拿了两件衣服,到井边玩水。深井里的水瓦凉,边洗着衣服边洗着胳膊和腿,等到把衣服晒到窗前的树枝上,我自己也像是从里到外清爽了,就又躺回床上看书。
   不一会,就听见她俩在我窗前小声说话,我出去一看,俩人正盯着我晒在那儿的紫红色乳罩嘀嘀咕咕。我就笑了,女人啊,不管她是干什么的,都喜欢这样的小物件。我那个乳罩式样在城里都不多见,难怪她俩新奇。
   红霞说:“姐,你这个能不能借给我一会儿?师姐说要给我照样做一个呢!”
   我说:“送给你吧。甭做啦。不过你比我胖,可能不合适,让你师姐帮你改一下吧。”
   “哎呀!真好!可是咋改呢?”
   “你量量啊,把底边和肩带加长一点就行了。”
   净月就拽着那乳罩在红霞身上比量,她的那双手修长匀称,指甲是圆圆的弧度,在红霞胸前来来回回地比量。她的双手风一样轻盈,云一样细腻。红霞在这一刻一定是心里幸福无比。红霞的胸部浑圆饱满,平日里两个乳头在衣服里像扣子一样的顶着,这会儿净月一定是触碰了它,眼看着红霞悸动一下,就僵在那里,净月那两只比量的手也忽然停下了。
   红霞说:“不量啦不量啦!我穿上它师姐你看看吧。”说着拉起脸色微红的净月去她屋里。等她们再坐到院子里已经是吃过晚饭了。她们看山下边的屋顶上飘起的炊烟,看越来越瑰丽的晚霞,她们默默地坐着,互相看看,红霞不由自主揽过净月的肩膀。净月是怎么啦?她好像有点头晕,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一贯白净的脸也红了,她把头靠在了揽住她的肩膀上,两人谁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忽然净月“啊”地叫了一声,推开红霞就往庵堂跑去。听到一贯安静的净月竟然还会跑,我惊得目瞪口呆。红霞也是满脸的惊恐:“怎么了?师姐!”
   庵堂里,净月垂头跪伏在地上,她的后背在簌簌地发抖,抖动的手不会敲木鱼,只听她颤声地念诵着什么,一遍一遍机械地重复。佛家重地,我不敢造次,只可以远远地在门外观望。红霞也跪在她身后,口中也是念念有词,听了好久,我才听明白,红霞念诵的是“师姐师姐”,净月念诵的是佛号。
   看红霞的表情,我觉得根本没有值得忏悔的罪恶发生,只不过是两个温润的肌肤接触,触动了她心里原本是女人的细腻情结,这就让她自认为罪孽深重。
   等到那阵不可抑制的颤抖过去了,净月站了起来,她手敲着木鱼绕着庵堂而行,反复诵唱着那句佛号,一步一拍地走了起来。整整一夜,木鱼声未停。
   第二天一早,我到庵堂外想向她姐妹辞行,没有看见红霞,只有净月跪在那里做早课,她脸色苍白,眼窝凹陷,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白皮。她闭着眼,看得出神情并没有平静,纯粹是体力上的疲劳使她跪伏萎顿在那里,做她赎罪的祷告。
   我很想对她说:不是你的错!生命本来就都带着原罪,只是他们把你纯净的心扭曲了。
   从那一别,三十来年的光阴悠悠而过,净月已是风烛残年。
   我问,有红霞的消息吗?她不答。她那凹进去的眼神空远。
   忽然我看到,净月满是纵横皱纹的眼角像是有一滴干涩的老泪,再仔细看看,不是的,大概是汗吧。她的泪腺早已经死了。
   她坐在阴湿、幽暗的陋室深处,像一具干尸。周遭的一切都引不起她的关注,这既不是因为做课诵经而凝神专注,也不是因为她眼前真的空洞无物,她的躯壳已经离她而去,只存一脉意念在这里悬浮、悠荡。意念中,嗡然作响的执念的佛号隐隐可闻,有一只巨手正在敲击苍宇之门,天国的那扇大门将要为她打开,她一定看到了那束圣洁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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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世俗眼中的庵门清净地,禁锢着的生命,原本是那样鲜活——从肉体到灵魂。然而,那沉重的木鱼声,敲碎了所以的“想法”,最后,又渐渐地消磨在时光的暗影中。文章以《躯壳》为题,饱含着对那个特定群体的悲悯与哀叹。温婉悠远,慑人心脾。推荐欣赏。【编辑:三微花】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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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三微花        2014-04-28 20:27:18
  这,其实是一种残酷与残忍!
三微花
2 楼        文友:漠漠孤烟笼翠微        2014-04-28 22:33:10
  如果因为.....摆脱烦恼也好。人在社会中,有时会陷进险恶的环境中,如果没有能力对付一切,何不选择这条路。
热爱古诗词习作古诗词
3 楼        文友:潮仙        2014-04-29 06:54:44
  意念中,嗡然作响的执念的佛号隐隐可闻,有一只巨手正在敲击苍宇之门,天国的那扇大门将要为她打开,她一定看到了那束圣洁之光。 欣赏佳作,问好老师!
4 楼        文友:秋觅        2014-05-06 17:37:22
  复审理由:文章文笔流畅,叙述老练,寓意深刻,温婉悠远,慑人心脾。作者叙述拜访一个僧尼友人,看到她身体衰老和变化,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些往事。文字中看得出这样的内涵:世俗眼中的庵门清净地,禁锢着的生命,原本是那样鲜活——从肉体到灵魂。然而,那沉重的木鱼声,敲碎了所有的“想法”,最后,又渐渐地消磨在时光的暗影中。文章以《躯壳》为题,饱含着对那个特定群体的悲悯与哀叹。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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