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野草》
　　 《野草》是鲁迅唯一的，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一本散文诗集。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高的散文诗集，虽然其中有的作品思想比较阴冷，文字比较隐晦，但也有思想和文字都十分明朗，刚健、清新，富有战斗性的作品，《野草》是一部战斗的诗篇。
　　 《野草》写于“五四”运动以后，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社会掀起了巨大的高潮。这是中国革命从旧民主主义转入新民主主义的分水岭，而新文学运动却成为这个时期的主潮，但由于革命的深入，文化战线也和当时政治战线一样，发生了剧烈的分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鲁迅虽然经过十月革命“新世纪的曙光”的照耀，但由于进化论思想的影响，多少还有些用旧眼光来看问题，感觉不到革命在酝酿，地火在地下运行。因此，他只感觉到“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的表面现象，走来走去，更不愿长期做散兵游勇，而渴望找到一些新的伙伴和战友，一同作战，虽然他当时还不十分清楚新的战友在哪里，还不十分清楚新的战斗方法和新的战斗道路，还需要“上下而求索”。
　　 鲁迅当时的思想，有他阴暗的一面，这是毌庸讳言的。因为他那时的世界观，还没有为马列主义所武装，他还看不清社会发展的前途，看不到人民大众的力量，他只觉得四周的黑暗在向他袭来，将他包围，整个社会只有他“荷戟独彷徨”，在沙漠中走来走去。然而事实上这种苦闷和彷徨也是当时那种动荡不安的社会生活的反映，是进步知识分子在时代剧变的大风暴中还没认清和确定前进方向时所最容易产生的一种思想情绪，这种具有典型主义的思想情绪，决不止鲁迅才有，不过在他的身上表现得更明显罢了。由于鲁迅一向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不断地探索中国民族解放的道路，当他感到前进方向不能确定时，他的痛苦和烦恼自然要比一般人大得多，深得多，但他一旦突破了这一天，他的战斗精神就比一般人更篷勃，更焕发，更昂扬，更能毫无反顾地大踏步向前迈进。而且他就是在苦闷和彷徨的时候，也仍进行着韧性的英勇的斗争，毫不妥协。因为他具有积极的战斗精神，他绝不会被黑暗所吞没，也不会被失望所扼杀，他能于绝望中看到希望，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希望》这篇散文诗就充分体现了这点，那就是理想与现实，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的对应存在和互相抗争。首先，中国当时的黑暗现实，在鲁迅的思想中起支配作用，否则，他早就在现实中看到理想，根本无所谓黑暗与绝望，更不必彷徨与苦闷了。他在文中说：“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与报仇”，这不能说是没有希望的，然而现实的黑暗使得他不能实现自己的任何理想，所以觉得空虚，但他还没有忘记所谓的希望，用明知是无可奈何的自欺的希望来填补那失望的空虚，可是“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但他并不因衰老而失望，而是继续去肉博这空虚中的暗夜，因为“身外的青春固在”。鲁迅写这篇散文诗，是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在这一诗篇中，鲁迅还引用了匈牙利的伟大诗人裴多菲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诗句，来表达当时自己的心情。裴多菲的诗句既否定了“绝望”，但又没有勇气去肯定“希望”。生活在黑暗现实中的鲁迅，虽然一时还摆脱不掉失望和虚无的纠缠，但他总不肯放过对希望的追求。正是因为如此，从对“虚无”的否定中肯定了理想的“实有”。在鲁迅看来，既然失望未必实有，希望也就不是真无。因此，只要身外的青春固在，希望就必然永存，战斗就不应该停止。等到他真的决定，只得由我来肉博这空虚中的暗夜，来一掷自己身中的迟暮时，真正的暗夜也就退缩了，没有了。“我的面前又竞至于并且没有真暗夜”。这是鲁迅的不妥协的战斗的现实主义精神的胜利。而《野草》也就是这种不妥协的战斗的现实主义精神的胜利的记录，是这个战斗的过程以及达到胜利的心灵的记录。因此，《野草》全书中，我们的确可以看见鲁迅思想上阴暗消沉的一面，但从实质上来看，却是充满着诅咒黑暗，反抗现实的战斗，充满着积极向前迈进的精神，富有战斗性和乐观主义精神，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积极的，乐观的，坚强的，战斗的鲁迅。从很多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的一贯韧战的精神，特别是《这样的战士》《淡淡的血痕中》《一觉》《秋夜》《雪》《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等。《这样的战士》也看到鲁迅的身影，是鲁迅“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是一篇对反动统治阶级及其御用文人们的宣战书。鲁迅所描写的战士只是单枪匹马作战，而且只用一枚“脱手一掷的投枪”走进敌人的营垒，就以无比的英雄气概和孤胆精神，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他不管敌人“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或“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也不管他们对他“一式点头”或同声立誓，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而且他们的胸前还有护心镜，总之，不管敌人使什么阴谋诡计，玩什么花样，他都举起投枪，猛力掷去，决不妥协。这充分表现了鲁迅不屈不挠，毫不让步的韧战精神。
　　 在《淡淡的血痕中》里，他更用无比的热情歌颂那些勇于自我牺牲的，甚至天地也要在他们眼中变色的“叛逆的猛士”，“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和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这段暴风雨般的言词充分表现了鲁迅当时那种渴望旧社会毁灭和革命迅速到来的急迫的心情。
　　 从《一觉》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个军伐混战，民不聊生的时候，在那个风沙澒洞，寂寞荒凉的环境中，鲁迅却抱着无限热情，怀念起那些勇敢有为的青年们。他说：“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活着”。尤其是在《野草》的“题辞”中，鲁迅的革命热情充分表现在这里，他虽肯定了自己过去生活“还非空虚”，但他情愿让他过去的生命死亡和朽腐，并以最大的热情预告和欢迎新的革命风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他“希望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来”，这“题辞”写于1924年4月，当时他正在白色恐怖的广州，当时的心情特别激愤。总之《野草》是战斗的诗篇，它产生于大革命前夕，鲁迅生活和思想发生剧烈变动时期，它深刻地记录了鲁迅这一时期虽然彻底否定了旧的，但又尚未看清新的自我的思想斗争，抒写了鲁迅鲁迅寻求革命出路，但又暂时找不到的苦闷，揭示了鲁迅虽然苦于前途渺茫但又不肯敷衍，不肯消沉，执着于现实斗争，坚决与“黑暗捣乱”的矛盾心情。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在革命处于低潮期间，反动黑暗势力嚣张之时，由于他还不是一个共产主义战士，还不能准确地把握革命形势，因此在战斗间歇期间，产生某些孤独寂寞情绪是可以理解的，这和“悲观绝望”“虚无”“颓废”不能相提并论。总之，在《野草》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在矛盾分裂时代中孤独但又勇往直前的战士形象。
　　 鲁迅在创作上严格遵守现实主义原则，《野草》的每一诗篇都有独特的色彩和独特的风格，都是结合现实有感而发的的。“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因为“诧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腊叶》则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过客》中“荒凉破败”的背景，《死火》中“一切冰冷，一切青白”的“冰谷”，《风筝》中“寒威的冷风”，《希望》中“空虚的暗夜”，《秋夜》中“奇怪而高”的“鬼晱眼”的“天空”，“实在黑暗的可以”，“《雪》中的”凛冽的朔方的冬天”和<求乞者》中的“四面都是灰土”等等，都是当时旧中国的象征，《野草》的每一篇都是针对现实而发的。像鲁迅与旧社会抗争到底的誓言,因为当时恶劣的环境，他就只能采用一种象征主义的表现方法，把自己强烈的思想感情寓于景物描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