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满城春色宫墙柳(选择征文·散文)
【一】
细细的雨,宛若牛毛,淅淅沥沥地飘着。
暮春的雨,洗净铅华,让江南素颜朝天。斜风细雨里,桃花落了,杏花谢了,唯有竹影摇曳,杨柳随风。雨水间歇时,会从天空中射下微微的光线,云层的阻隔,使这光线有些散淡,远远地看过去,原野里的人影、树影、山影,虚幻而朦胧。唯有路旁的杜鹃花还在风雨里摇摆着,用它火苗般的红色,告诉游人,春天还没离去。
春雨潇潇里,撑一把布伞,和着鸟鸣和绿叶的水滴声,我再次走进绍兴,走进沈园。
沈园,因一首诗而闻名,因一段爱而伤情。沈园不是春日放开心情冶游的去处,八百年的斗转星移、春雨秋风让它早就物是人非,少有旧痕,唯有那首《钗头凤》还立在墙上,赚取男男女女的泪水,让有情人心动、心悸、心重。“读三国替古人担忧,读红楼为宝黛垂泪”。读过《钗头凤》,少有人不为陆游、唐婉伤情……
1155年,也就是859年前的那个春天,陆游兴致勃勃的来游沈园。这一天风和日丽,艳阳高照,是个游园的好天气。此时,他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三个孩子的父亲。
或许是当年的山阴县实在太小了,也或许是情人的缘分未尽。陆游在这里遇到了表妹也是前妻唐婉。这一天,她和夫君赵士程也来游园。一别数年,猝然相逢,两个人都不由得百感交集。一番尴尬的寒暄过后,唐婉携夫君离去,多情的陆游望着前妻靓丽的背影,不由得悲从中来,吞声暗泣。正在情难自禁时,唐婉又带了一个丫鬟前来,亲手奉上黄酒殷勤相待,两眼相望时,她早已是满面泪水。
唐婉去后,陆游深感其情,怅然久之,泣血催心,举杯泪沾襟,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如醉如痴间,挥毫在沈园的墙上,写下了那首感动了无数国人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今日再见表妹,望着她红润的手,接过她盛满温情的酒,多上往事记上心头?昔日举案齐眉的欢情,正如鲜花般绽放时,却被那可恶东风一扫而空。此恨已经铸成大错,此恨绵绵无绝期。眼前的春光依旧灿烂,当年的海誓山盟却转头成空,别后数年,满怀愁绪,心中就算有万般请,物是人非事事休,又能向谁诉,又能向谁说?
陆游把那心中块垒、无限滋味,无意间一起吐出,却从此给沈园种下了悲情的种子,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男女来到沈园,无论是徘徊在池塘、假山、幽径、小桥,还是徜徉在花丛、竹林、亭阁、楼台,都有了穿越时代的情感共鸣。人,为什么要错过了,才会刻骨铭心?爱,为什么摆上了祭坛,才会变得如此凄美?
走进有郭沫若题写“沈氏园”牌坊的大门,不远处悬挂着一排整齐的风铃,铃声在春风里发出悦耳的脆响,像是黄鹂鸟挽留春天的声音。风铃的下面都悬挂着一个小木牌儿,上面刻写着青年男女们对爱情的渴望和怀想。渴盼着找到自己怀想了一万遍的那个有缘人,祝福着自己深爱并想与之携手一生的心上人。
在这个畅销《廊桥遗梦》,流行一夜情的时代,真爱比任何时代都更显得珍贵。“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有时候,痴情在甜蜜遐思里的情种们,不要忘了问问自己,那个你正日思夜想的人,又在梦中与谁相会?
爱情,就像那轮天上月,自有阴晴圆缺,有时是喜剧,有时是悲剧,此事古难全。你可选择,又难以选择。正如陆游与唐婉。
【二】
沈园的荷花池,是宋代就有的池塘。环绕着荷花池,有楼台亭阁,小桥流水,假山叠石,梅林竹丛。梅花早已谢了,竹叶却被雨水洗得碧绿伤心。这里闲适幽静,移步换影,让人体会到一种古朴、悠远之情。
池中荷叶如盖,莲花未开。有一群绿头鸭忽前忽后的欢快游着。还有些散漫的偏不入群,自在地浮在水里嬉戏,或在岸上依偎着。但无论岸上、水里的它们都成双入对。看到这些亲密的绿头鸭,我有些怅惘,何不放些鸳鸯在这碧波清水里。这个以爱情为文化标记的沈园,太需要代表爱情的鸳鸯来作为一种象征了。相偎相拥,永不分离。
也许还是沈园的管理者们更有道理,藕花丛中的鸳鸯,容易让人联想起棒打鸳鸯的伤心事。没有鸳鸯也罢。
沈园的悲情故事里,最伤心的莫过唐婉。
唐婉不是个寻常女子。她出身大户人家,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她与表哥陆游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后,亲上加亲,与表哥结为夫妻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一个英姿勃发,诗才横溢;一个美丽多情,熟读词章。这样的一对情侣在一起,自然是琴瑟和谐,恩爱有加。可是陆母见小两口总是夫唱妇随,诗词唱和,怕儿子不务正业,耽误了前程,愣是棒打鸳鸯,把媳妇赶了出去。
还有人说,陆游的母亲决绝地要赶走这个媳妇,是因为她在娘家做姑娘时,跟嫂子也就是唐婉的妈妈不和,姑嫂间的怨恨最终发泄到侄女的身上。还有人说,陆母责令儿子休妻,是因为唐婉婚后两年没有生育,封建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陆母以此棒打鸳鸯,似乎颇有底气。但是,不管什么理由,唐婉不愿意,陆游也不愿意。陆游偷偷地在外边购置了房产,继续与唐婉如胶似漆地生活,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唐婉最终还是被婆婆赶出了家门。
那日沈园邂逅,唐婉感慨万千,当年定情的信物宝凤钗还在,而君再娶,我再嫁,覆水难收,破镜难再圆。人情如纸,薄凉如水,雨打花落,思君人憔悴,洗面泪若雨。她满怀愁情别绪、一腔怨恨,在陆游的《钗头凤》下,和泪写下和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首和词,字字是血,句句见泪。承载爱的家庭破碎了,但相爱的人还在,相爱的思念还在。相爱又难相见,相爱又难诉说,爱,可以选择;爱又无法选择。面对前夫的爱难割舍,面对后夫的青脸难看。不认同与陆游的旧情,人家会说她薄情寡义。承认心中还有旧人,夫君会骂她不守妇道。一个封建时代的女子,纵使她再有才华也是百口莫辩。唯有长叹,难!难!难!唯有装欢,瞒!瞒!瞒!
思想着陆游那包含激情与爱意的词章,抚摸着膝下儿女的头发,唐婉怎能不长哭当歌,肝肠寸断?
沈园,我来过多次,每当想到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就难免为他们的悲情垂泪。夫妻二人写下的《钗头凤》,长歌当哭,感天动地。透过这句句泣血的诗句,我仿佛看见从历史烟云深处走来的焦仲卿、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这一代代的小儿女,不断演绎着凄婉悱恻的爱情悲剧。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每一出爱情悲剧中,都有那么多的不舍与无奈。而每一出悲剧中,都影影绰绰的有母亲或婆婆的影子,这些糊涂的“导演”,用扭曲的母爱、愚昧的礼教,荒唐的孝顺,让每出悲剧,都泣血、流泪,心碎。古老的中国,婆媳关系是最复杂的关系,婆媳关系破裂,往往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破碎,一对恩爱夫妻的分离。慢慢长夜里,有多少无助的女子发出绝望的哭喊:女人为何要为难女人?
陆游的同时代人陈鹄在《耆旧续文》中记载:“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盛。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阙,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苍然。”
扭曲的母爱是毒药,“孝顺”的戒尺也杀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代才女,为爱销尽红颜,终于在感情的烈火煎熬下,一缕香魂,在暮春烟雨里,化作一只彩蝶黯然飞向天国。留下一阙绝命词,令沈园的后来人为之唏嘘叹息。
【三】
沿着荷花塘边开满映山红的花径前行,走过石板小桥,弯弯小道在垂杨和修竹中不断延伸。在小道的延伸里,你不管从哪个方向行走,都能遇到半壁亭、闲云亭、孤鹤轩、宋井亭、双桂塘……茫茫细雨里,或许已经过了旅游旺季,游人三三两两,花伞影影绰绰。
走过一座宋式茶楼,楼北有座假山,拾级而上,假山的最高处有座亭子,就是闲云亭。这里是沈园的最高点,俯视可以观览全园的景色。
据说陆游六十八岁时,偶过沈园,就是在这里触景生情,再次想到旧爱唐婉。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秋天,他站在俯瞰全园的高处,眼望沈园笼罩在一片烟雨里,残荷凋零,黄叶飘落,花红褪尽,芭蕉垂泪,满园萧索。目光凄迷中,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
无限感慨,都在这短短的诗句中。
在闲云亭小憩后,走下去便是《钗头凤》碑刻墙,墙由青色方砖砌成,墙头上长着斑斑青苔。墙东刻着陆游的错!错!错!莫!莫!莫!墙西刻着唐婉的难!难!难!瞒!瞒!瞒!
陆游与唐婉当年唱和的《钗头凤》题词墙,早已倾圮,无从考证。现在的石刻是八十年代修园时所作。
碑刻的当面石栏重檐,高大宽敞的建筑,就是孤鹤轩。一池碧水映照着孤鹤轩与问梅槛的倒影,让人不禁联想起困在婚姻与爱情围城中的陆游与唐婉,他们是那样的无辜、无奈,一池碧水中的轩姿槛影,令游人不禁为古人的境遇而感伤、长叹。
来到沈园,我对那些亭台楼阁没有多少兴趣,我要找的是那座春波桥。走遍占地五十七亩的景区,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找它、爱它、想见它,是因为它曾经出现在陆游凄美的诗篇里。
唐婉逝去四十年后,七十五岁的陆游,颤颤巍巍地再次来到沈园,英雄迟暮,老去了万丈雄心,却割舍不下这段刻骨铭心的旧情,他挥笔和泪,写下绝句两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他的一生没有困守在婚姻的围城里。他生于积贫积弱的北宋末年,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动荡战乱的南宋时期。他不甘于做一名舞文弄墨的文人,总想着投笔从戎,征战沙场,像一名战士那样,气吞万里如虎。他曾经高唱“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想的是立功疆场,恢复故国江山失地。他曾经前出抗金前线,在帷幄中起草战斗檄文。在前线,他豪迈的唱出“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真到临终,写给儿子的诗句,也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青年时英姿勃发,中年愈挫愈勇,及至晚年仍旧是不屈不挠,铁骨铮铮。然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一生最不幸的就是他的婚姻。因其不幸,所以一生都难忘他的初恋表妹唐婉。
在封建时代的中国,孝顺是儿女头上的一把刀。不孝,就是罪该万死的忤逆之子。孝顺,要孝就必须顺。陆游在朝堂上敢于蔑视权贵,在庙堂上却不敢与刁蛮的母亲抗争。母亲看不上儿媳,母命难违,他只有含泪休妻。“东风恶,欢情薄”,他虽然满腹怨恨,却做不到像焦仲卿那样用生命去抗争。也因此,从二十七岁休妻,到八十五岁逝去,他的一生都在追悔。
一头是母亲,一头是娇妻,都是他最爱的人。一头是亲情,一头是爱情,都是他最难割舍的情。在母亲的逼迫下,在妻子的泪眼中,他实在玩不起这二选一的游戏。“有我没她”,这样的选择,怎不令人左右为难,肝肠寸断!
被外力毁掉的初恋,被亲情扼杀的爱情,最让人剜骨锥心,最让人痛不欲生。
人哪,为什么要在最亲的人之间,骨肉相残?
其实,即使在今天,也还有陆母一样的糊涂母亲,当她自以为是用一腔母爱干涉儿女的婚姻时,却不知道自己做下的是天底下最伤天害理的事。试问天下有什么比拆散一对有情人更冷酷无情?
在这个春雨淅沥,雨滴如泪的暮春,遥想当年陆游在无奈选择中的悲苦,我似有感同身受。从古到今,爱情的悲喜剧一直在上演,每个爱情中人都是这人生剧中的演员。啼笑因缘,爱恨情仇,只有自己才知道是苦是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忏悔,自己的忆念,自己的咸淡。
赶走唐婉之后,陆母又为儿子娶来一门亲。这位王姓姑娘,很快就给陆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新媳妇很得陆母欢心。但她粗俗无礼,经常与陆游吵闹口角,陆游不胜其烦,却也无奈。
这年,陆游来到抗金前线。在驿站的墙上,他看到一行娟秀的诗句:“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陆游睹诗思人,知道是驿卒的女儿所写,仿佛又一个唐婉来到眼前,闲暇时就与之共同吟诗论文,很是融洽。后来,他将这个小才女纳为妾室,并一改往日的消沉,开始振作起来。可是好景不长,仅仅过了半年,嫉妒心特强的妻子,便趁陆游出差的机会,将小妾赶走了。陆游归来时,早已人去楼空,唯有一方白绢上,留着小妾的一首《卜算子》:
冷风凄,人独立,
满腹心事,无人可语。
寂寂寂
既相遇,难相依,梦萦魂牵叹别离
夜旖旎,心涟漪,
无处寻觅,清泪几滴。
泣泣泣
效颦一首,二哥莫见笑。嘿嘿!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