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金钱与亲情(选择征文·小说)
一
爹爹终于入土为安,我已是心力交瘁。
亲朋好友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我们兄妹四家人。妻子见大家连续好几天没能吃上一顿好饭,没睡上一个安稳觉,便在镇上一家最好的酒店订了四间房,打算晚上四家人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晚餐,然后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各自散去。
晚餐还算丰盛,小妹夫天助还要了一瓶四特酒来助兴。我和三个妹夫喝酒,妻子和三个妹妹以及孩子们则喝饮料。
大概是连日来过于辛劳的缘故吧,两小杯酒下肚,我就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头脑昏昏沉沉。三个妹夫越喝越兴奋,一个个打开了话匣子。
大妹夫董平一向少言寡语,这时却一反常态,高举起酒杯,与在座的每个人碰杯,颇为动情地说:“哥哥嫂嫂,妹妹妹夫,我有一个提议。虽然爹爹姆妈都不在了,但我们几家是骨肉至亲,今后理当常来常往,至少每年要聚一次。”
“好耶!”孩子们先欢呼起来。
“我举双手赞成姐夫的提议。如果我家老大今年考上了大学,暑假我做东,请你们到我家里聚会,我要跟哥哥、姐夫、妹夫好好地喝一杯。”不善言辞的二妹夫晓强好酒,一喝酒即上脸,此刻他黝黑的脸膛变成了猪肝色。
“是不是侄子今年要去国外读研究生?”小妹夫天助熟练地用手指弹了一下烟灰,然后望着我和妻子。见我们都点头,他继续说,“那我们到底是去哥哥家还是去二姐夫家?”
“我想去深圳舅舅家,可以顺带去香港玩。”大妹夫家正在读大学的外甥早就对香港心驰神往。
“我也要去深圳,去香港!”其余几个外甥和外甥女同声附和。
“没问题,深圳人民欢迎你们!到时候我们四家一起去香港旅游,去迪斯尼乐园和海洋公园玩。”妻子的话中故意夹带着半生不熟的粤语,引来一阵热烈的喝彩声和乒乒乓乓的碰杯声,将最后的晚餐推向了高潮。
二
吃罢晚饭,趁妻子去结账,大妹妹春兰把我拉到一旁,悄声对我说:“哥哥,今晚趁四家人都在,你主持开个会吧。”
“我好困啊,现在就想睡觉。”我不失时机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春兰眼睛红红的,欲言又止,继而低下头,脚尖不安地在地上蹭来蹭去。
“你有什么事吗?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一句话没说。”其实我早就发现春兰的不正常。在爹爹的丧事期间,她几乎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我以为那是悲伤所致,也就没有在意。
“哥哥,我——”春兰的眼泪汹涌而出,哽咽地说,“我想要回属于我的财产。我现在身体不好,不能上班,需要钱用。”
要回财产?我感到很意外。爹爹唯一的财产不就是和春兰共有的那半套房子吗?那半套房不是立遗嘱留给了我吗?
两年半前,刚刚办完母亲的丧事,爹爹突然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与春兰一起买的房子。”
“你什么时候买了房子?我怎么不晓得?”
爹爹狡黠地一笑,“嘿嘿!买了好几年了。当时还不到一千块一平米,现在翻了好几倍了。”看得出,爹爹对这件事颇为得意。
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是爹爹唯一的儿子,买房子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对我隐瞒了好几年!
我与妻子跟着爹爹去看房。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快。母亲刚刚过世,我心情不好,不想在这个时候与爹爹发生冲突。
房子确实不错,三房两厅,还有一个大平台,楼下是商铺。不远处有一个大商城,升值潜力不小。
那天吃过晚饭,爹爹将我们兄妹四人及各自的配偶召集到一起,宣布了他的一个重要决定:“我一世没挣到别的家业,就半套房子。我只有一个崽,这半套房子留给他作纪念。今天大家当面,立个字据。”
对我来说,这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来得有些不明不白。这十几年来,由于爹妈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我为了赡养他们,给姆妈治病,操办姆妈的丧事,已经付出二十万元。没想到爹爹瞒着我,不声不响买了半套房子。
其他人没有异议,只有董平不太同意。他嘴里唧唧哝哝,大致是说那半套房子不是爹爹出的钱,是春兰出的钱。当大家把眼光投向春兰求证的时候,她却麻溜地在遗嘱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董平才极不情愿地签了字。
“你是说那半套房子?”
“不只是半套房子,爹爹名下还有20万存款。”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爹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钱从何来?
早年,爹妈为了养育我们兄妹几个,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年纪稍大,他们便不再从事田间劳动,而是跟子女一块生活。爹妈先是跟着我在深圳住了五年,接着在浔阳春兰家住了十年。大前年姆妈去世后,爹爹又到小妹冬雪家住了两年多,直到去世。
“爹爹哪来的20万存款?”
“哥哥,是这样的——
那年爹妈从深圳回来,打我家路过。在我家住了几天之后,爹爹对我说:‘你家真不错,有一栋三层的别墅,比哥哥家条件好多了。他家才三房一厅,还有一间是书房。以后,我和你姆妈就住在你家里,让你哥哥寄生活费来。’
‘那要跟董平商量一下吧。’
‘商量个啥!不过是借你们一间房子住一下,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跟你妈身体康健,还可以帮你做一些家务事。’
就这样,爹妈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年。期间董平嘀咕了好多次,说爹妈住这么久连一分钱伙食费都没交。我一次次理直气壮地反驳:‘又没有吃你的!他们是我的爹妈,我有赡养的义务。’董平于是不再吭声。
你每年给爹妈汇来的生活费,每一笔我都原封不动地转存到爹爹的名下,没有告诉董平,也没有告诉你。
我与董平因为钱的问题,关系闹得很僵。家庭财政基本上实行AA制,我的钱用来维持家里的日常生活,其它买大件的东西、孩子上学费用等都由董平负担。
在我的心里,我和爹妈还是一家人,董平是外人。我怕他利用在银行上班之便,查询我的存款,于是,我把自己除基本工资之外的所有收入全部以爹爹的名字存起来。
五年前,我花10万元买了一套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我和爹爹的名字。其实,房子是我出的钱,也是我一手操办的,与爹爹没有半点关系。
姆妈去世后,董平坚决不让爹爹住在家里,我也没法子,房子是他单位集资的。
爹爹去冬雪家住之前,向我要那些存单,总共有二十万。他说那些钱是他的,半套房子也是他的。
我顿时傻了眼……”
春兰失声痛哭起来。
四
开会前,妻子将孩子们安排在一个房子看电视、玩电脑,我们八个大人在另一间房里开会。
七个人到了,还差天助一个。我出去寻找,见他正在卫生间附近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周围一片烟雾缭绕。
三个妹夫中,我对天助最为满意。他虽然只读了初中毕业,但脑子活络,敢想敢干,在家里开了一个珍珠初加工作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比只会给别人打工的老实巴交的晓强机灵很多,也比在银行工作的老成持重的董平容易交流。
更令我对天助高看一眼的是他为人大方,仗义,对我有恩。
两年半前,姆妈去世后,董平说什么也不肯让爹爹再在他家住下去,说什么春兰身体不好,说什么怕爹爹死在他家里,云云。总之一句话,就是要我把爹爹接到深圳来。
这下可给我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且不说爹爹性情怪异难于相处,单凭我和妻子早出晚归这一点,要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的爹爹,就很不现实。
“可以请保姆嘛!”三个妹妹一致认为。
“你们以为请保姆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么?再说,深圳的保姆贵得惊人,不是一般靠工薪族可以负担得起的。你们几个能帮忙分摊费用吗?”
无人回答。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天助主动请缨:“哥哥,要不看看老丈人愿不愿意到我家去住?”
“不行!爹爹脾气古怪,我跟他合不来。”冬雪坚决反对。
“冬雪,你还是不是爹爹的女儿?天助都答应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好似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便以大哥的身份,强迫冬雪接收爹爹。
“冬雪,你改改你的犟脾气就行。俗话说‘老小老小’,老人就跟孩子一样,要哄着点。我不时买包烟,或者买瓶酒给你爹爹,他跟我好得就像忘年交,什么话都跟我说。”天助说完这番话,冬雪再没有吭声。
我从此对天助感恩戴德,待他如亲兄弟一般。他对我也是忠心耿耿。每次去他家,他都殷勤地招待;吩咐他做的事,都办得妥妥当当;爹爹在他家有什么事,他及时用电话与我沟通。我打心眼里相信他、感激他,并尽量在经济上补偿他。
天助终于抽完了一根烟,将烟蒂扔在地上,“蹭蹭”两下,将其踩灭。他走进房间,随手把门关上,站立在门背后。
五
“天助,到床上来坐呀!”晓强将屁股挪了挪,示意他坐到他身边。
“不用了,我站着就行。”
“他愿意站着就随他吧。”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这场家庭会议,“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兄妹四个及其各自的配偶。在亲情第一的前提下,大家可以畅所欲言。我与春兰、秋菊、冬雪是同胞兄妹,从小在一个锅里吃饭,一间屋子里睡觉,共同度过那些贫穷的日子。这份手足之情是弥足珍贵的。现在爹妈都不在了,我们更应该互相爱护,互相扶持。”我稍停了一下,转脸朝向春兰,“春兰,你把刚才跟我说的再跟大家说一遍。”
“慢慢说,别激动。”说实在话,董平对春兰还是很关心的。
春兰犯有严重的心脏病,脸上总是氤氲一层病态的红晕。这时候,她的脸涨得更红了。她讲讲停停,停停讲讲,中途数度泣不成声。
“什么?爹爹还有二十万存款?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些存款单现在在哪里?”二妹秋菊快人快语,说话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天助又点燃了一支烟,好像烟就是他的命,须臾不可缺。真是个烟鬼,冬雪怎么能忍受他这个恶习?只见他猛然地吸了一口,呛得大咳了两声。
“以前为什么没听你说?现在死无对证,鬼才相信呢!”天助平时对春兰大姐长大姐短,尊重有加,这会儿突然出言不逊,让我十分惊讶。
董平早已坐不住了,几次欲打断春兰的话,皆被我制止。听了天助的话,他腾地站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春兰,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一点不为自己的小家庭着想,把钱全部给了你爹妈。索性你爹妈吃了用了也就算了。你看,现在好了别人吧!”
天助一个箭步冲到董平跟前,厉声问:“你把话说清楚,到底好了谁?”
“好了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不要做贼心虚!”平常文质彬彬的董平这会儿毫不示弱。
“吵什么吵!”我忍无可忍,大吼一声,房间里即时静了下来,“爹爹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为财产争吵,我都替你们害臊。这里我先表个态:除了那半套房子,钱,我一分不要!我相信你们的嫂子也会同意,对吧?”
所有的目光一齐望向妻子,妻子笑笑说:“我没意见!”
“我也不要!”一个粗狂的男声,是晓强,“这些年我跟秋菊一直在外面打工,在爹妈身上,既没出钱,也没出什么力。尽管我上有老娘,下有两个儿子读书,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我懂得‘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我既然没有付出,就不应该参加分钱。”我和妻子都向晓强投去赞赏的目光。秋菊也拍拍晓强的肩膀,以示支持。
六
二十万元由董平和天助两家来分,我感觉问题简单多了,大不了两家平均分。
“天助,谈谈你的想法吧。”我相信天助不是个贪财的人。
天助又站回到门背后,一只手握着锁柄,似乎随时准备打开门冲出去。他慢慢吐出一个烟圈,脸模糊在烟雾之中。
“老丈人来我家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有存款。我心善,看不得老人可怜。你说一个近八十岁的老人,有儿有女,却没人愿意接收他,多可怜!他在我面前老泪纵横,说这么多人只有我对他好,他想去我家住,我能不答应吗?冬雪始终不愿意,是我在强迫她。
老丈人到我家住了一段时间,看我和冬雪整天忙,也没有时间陪他说说话。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冬雪叫到身边说:‘你们这样整天忙忙碌碌,可以赚多少钱呢?还不如好好服侍我,等我百年之后,我手里这笔钱全都归你们。’
老丈人说完,从一个帆布包里取出一个《毛泽东选集》红色塑料书皮,书皮里面夹着几张薄薄的银行存款单。他兴奋地说:‘一共有20万呢,还不算利息。你们辛辛苦苦干七八年,也不一定赚到这么多吧。’
我当时感到很吃惊,老丈人哪里来这么多存款?他说一部分是他以前在家养猪、种田挣的,还有一部分是在深圳做门卫、捡废品挣的。他和岳母从来舍不得用一分。老丈人认为只要手上有钱,老了就不怕没人照管。他还嘱咐我和冬雪,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老丈人去世前几天,可能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又让我从柜子里找出了那些存单,对我说:‘难得你和冬雪这两年多来一直尽心尽意照顾我,这些钱都留给你们。他们几个太狠心了,一分都不给他们。不过,密码只有春兰才知道。我死了,你们找春兰要,就说是我说的。’
我当时分别给你们三个发了短信,告诉你们老丈人可能活不了几天。其实我是想趁他还在,把这些财产分一下,谁知你们一个都没来。”
鸿渐带着伤痛编辑到深夜,令我感动,深表感谢!
这篇文章题材来源于现实,但生活、人性太过复杂、多变,
因笔力所限,不能将其精彩之处一一展示,很是遗憾。
雁子忙,不必费时阅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鸿渐的编按点得准,切中要害,有思想。编按没有一句废话。用自己的语言,同时有自己的思考
我不善于虚构故事,只能将现实的题材进行一下粗加工。
写得不好,望多加指教!
小说中的亲情,面临着这块试金石,掀起了诸多的波折起伏。
姐姐有条不紊铺垫着,四个家庭,八个主角,尽管花费笔墨不同,但是每个人的性格却十分鲜活地得以展示。二十万的所谓遗产让血浓于水的亲情发生严重危机,亲人间几欲撕破脸面,是嫂子的理性豁达谦让退步,让矛盾冲突得到化解,最后圆满处理好矛盾,使亲情回归。
值得品读的文章。不仅适用于亲情,处理人际关系,很多时候都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宽容、理解、真诚、谦让,会让人们拥有更良好的人际关系,拥抱更多的幸福。
向文中的哥哥嫂子学习!
这是一个拜金社会。绝大多数人面对金钱利益,
哪里还顾念亲情?反目成仇着有之,酿成悲剧者有之。
小说最后圆满的结局,有些理想的成分在里面。
在金钱面前,亲情如纸薄,
我算是亲眼目睹过这种家庭闹剧了。
中国人向来重视家庭,重视亲情,但在金钱面前,亲情不堪一击。
无论是豪门贵胄还是普通百姓,都难免因为财产分割导致亲情反目。
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这篇文字来自于我的亲身经历。由于笔拙,
写不出故事本身的惊心动魄和复杂多变,只能以自己美好的意愿给它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参透了金钱,超越了芸芸众生,
活得明明白白,没有心理负担。
在金钱面前,人性中最美好和最阴暗的部分便昭然若揭。
大嫂是一位识大体,敏慧大度的知识分子,亲情是她做人的砝码。
正是她的人性之美,才挽救了一场财产纠葛的亲人反目,成就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对话出彩,情节鲜活,收放自然,文脉流畅,一篇令人深思的现实力作!
向姐姐学习,从生活中取材,长于挖掘,并给予人正能量。
人生百态,文字难以描摹其万分之一。
我只有不揣浅陋,勉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