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一片向日葵
　　 种一片向日葵，种一片明媚的太阳。
　　 种一片向日葵，种一片耀眼的温暖。
　　 种一片向日葵，种一片金黄的念想。
　　 种一片向日葵，种一片皎白月光下的温情和辉煌。
　　 种一片向日葵，种一片憧憬和热情，种一片灿烂与明净，在日渐荒凉贫瘠的心田里。
　　 小时候，我比现在还热爱向日葵。
　　 不是爱慕她与阳光争辉的圆盘笑脸，而是垂涎她的饱满颗粒。
　　 邻家女孩，长得洁净清秀。洗的发白的蓝底白花罩衫口袋里，好像总装着鼓鼓囊囊的葵花籽。她唇绽樱颗齿飞碎玉，在唇齿快速翻飞间，把皮和瓤分离的层次分明，就会让我不争气的口水，如关在黑屋子中的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左冲右突，来回冲撞。
　　 漂亮的女孩，从小就颐指气使，骨子里都喜欢趾高气扬的对男性指手画脚。我跟在她屁股后面，给她扯猪草剜苜蓿、在她唆使下，和其他男孩打的鼻青脸肿，为的是得到她的一捧葵花籽。但常常，在我付出劳作和代价后，但她却往往食言。于是我就会咽着口水，狠狠地踢翻她脚边的篮子，心有不甘的扬长而去。这种情景下，那女孩次次都会说，坏怂狗蛋，下次我一粒都不会给你！……我家还有半蛇皮袋、牛眼睛一样大的葵花籽呢，你把我叫姑姑，我都不会给你吃的，馋死你！
　　 听她这么说，我仿佛又闻到了白软的葵花籽嚼到嘴里、堆在舌下时的那一股淡淡香甜和细腻。我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后，心里竟有些怯怯的不舍。我故作镇定、毅然决绝的说，等我爸爸回来后，给我带回红红的苹果和拳头大的杏子，你也别想着吃，馋死你个猴女子！……
　　 当田野上的风，把麦浪撩拨得腰身起伏欲哭欲唱时，更显黑瘦的父亲，肩上挎着褡裢腰里别着镰刀回来了。父亲去陕西赶场当麦客，带着黧黑憔悴的疲惫、带着一卷沾满汗水和细碎麦芒的钞票、带着我日思夜想的苹果和黄杏、还有三斤折射着三秦大地灼热阳光的葵花籽回来了。
　　 我和妹妹像两个小兽，你争我夺大快朵颐。
　　 父亲靠在被垛上，抽着旱烟，看我们吃的上气不接下气，舒展开的皱纹里，满满的是疼爱和欣慰。
　　 父亲带回的苹果真好，我们吃了一个又一个。
　　 母亲骂我们是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更怕我们吃坏了，把剩下的苹果，收到了木箱里。如果我们听话，如果我们能在骄阳似火的麦地里拾得一篮麦穗，母亲就会打开箱子，取出一个苹果作为奖赏。箱子一打开的刹那，我就会翕动鼻孔，贪婪地嗅闻那荡漾在窑洞里的香味。那么馥郁和浓烈，让人想化成一缕青烟，融化在其中。成年后，我觉得那种气味，就仿佛梵音佛曲一样神秘而使人欲辨已忘言的沉迷。直到现在，我的车子里，不洒香水不喷空气清新剂，只在储物盒里，放一只苹果。
　　 父亲说，外地种植着大片的向日葵，一眼望不到头，长得茁壮，花开得萱净。就像数不清的小太阳，伫立在广袤的原野等待着农民的检阅和夸赞。
　　 父亲问我们，为什么叫它向日葵吗？我和妹妹还沉浸在葵花籽急急切切的皮瓤剥离中、还沉浸在香香甜甜的咀嚼吞咽中，当然根本顾不上回答父亲那模棱两可的问题。父亲好像也不期待着我们作答，自己提问又紧接着开始自言自语。父亲说，向日葵不是树，但根扎得深，枝干结实挺拔的像白杨树。最不可思议的，那硕大的碧绿脑勺、那金黄的圆脸，早上向东晚上朝西，一直笑盈盈的追随着太阳行进的方向。那黄黄的颜色，像菜地里的黄花，但比黄花菜明亮，更像法门寺那个橙黄耀眼的金碗，乍看一眼，会永远在心里敞亮发光……
　　 那时，我觉得父亲过于絮叨，我又没见过金子。但我见过苹果花，见过沉甸甸黑沉沉的成熟向日葵果盘，抱在怀里重重的踏实。那葵花籽，层层叠叠黝黑闪亮，排列出优美莫测的图案。吃光乌黑油亮的葵花籽后，葵花籽空荡荡密麻麻的藏身处，竟和向日葵的花朵一样金黄明媚，竟像蜜蜂的蜂房一样整齐有序，透着大自然的亲切与神奇。在颠三倒四的臆想中，幼小的心灵里，蓦地诞生了两个让我痴迷的人生最高理想。一个是，将来栽一片苹果树。在苹果花散发着厚重暗香的一亩果园中，长大后英姿飒爽的我，戴军帽背钢枪，铮亮的枪筒时不时轻轻触碰花枝，懒懒散散又高度警惕的在树下行走。我自己舍不得吃，别人不能随便吃，等到全部成熟时，一股脑捐给阿尔巴尼亚。那些可怜的异域兄弟，在水深火热中坚定不移的信仰着伟大的共产主义，迫切的需要中国人民慷慨无私的援助，也更需要香甜可口的大红苹果。第二个理想却有些自私：长大后，我要种一大片的向日葵，我将四仰八叉的躺在我的向日葵地里，让阳光抚摸过我的每一个毛孔。并且在我的向日葵庄园里，要雇上两个细心的老奶奶，发给他们很高的工资，让一人，在广阔的金黄色中，给我连续不断的挑拣掰摘背面黑绿正面金黄、脸盘饱胀得稍稍扭曲的成熟的葵花。另一个奶奶，就坐在我旁边，负责把送来的向日葵花盘，抠出黑籽，剥掉外皮，把一把又一把白嫩肥硕的葵花籽，接二连三的放到我伸展开的掌心……
　　 今年我三十四，今天，我在院子里青砖垒建的花园里，终于种下了一片向日葵。
　　 说是花园，有点夸张和矫情，其实就是用杂乱青砖围堵起来的一个篱落而已。那一年，我的房舍终于竣工，我在房前屋后，爬高蹲低上蹿下跳，心满意足的欣赏着我这半辈子的第一大杰作。突然，我发现院落空旷的有些寂寥，简直能打篮球还能赛马。再说打扫卫生就让人头疼，还有冬季清扫积雪，也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于是，我头脑中萌生了一个念头，建一个花园，种菜种瓜中牵牛花，再搭一个棚架种上葡萄，春赏红花、夏纳阴凉、秋品葡萄、冬看落雪覆枯叶。
　　 用了整整三天，我的花园建好了，残砖搭建，短瓦苫顶。这花园站立到如今，已经显出了颓势，绿苔丛生，腰身斜倾。有五棵树，被它厚重严实的低低圈挡了起来。最高的，是一棵是鸭梨，是父亲从山里挖回的野杜梨树嫁接的，年年挂翘翘乳房一样的绿果。只是我不懂压枝修剪，导致它长得不像果树像白杨，高过了屋脊，树梢肆无忌惮的刺向头顶的瓦蓝天空。有两棵柿子树，在深秋严霜降临时，挂出高高低低的一树红灯笼，这是老婆嫁过来那年，她亲手栽植的。十年了，只比我们妞妞小一岁，但远比我们妞妞长得葳蕤高大。还有一棵栗树，岁岁叶繁花茂，结紫黑圆润的果。我种下的，是一棵桃树，清明时节，一树灼灼的粉红，盈盈的让人顾盼遐思，粉粉的惹人流连驻足，只是结的桃子大多有虫眼，浑身凝固着浑浊粘稠的汁液。
　　 五棵树下，种过草莓。但在三两年间，草莓根须疯长滋生，钻过砖缝漫过院子，甚至准备在卧室里也想争一席之地。被父亲用锋利的铁锨，连根带叶并殃及到三寸土皮，被干净彻底的铲除了，装到架子车上，垫到了牛圈里。
　　 那一年，冬季大雪涌了门槛，冻得人顾头不顾腚。院子里厚厚的积雪，被我有意偷懒，全部翻进了园子里。第二年，种的黄瓜却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大丰收。我们一家，完全吃不了，只得送人。送得左邻右舍一看见我们提着篮子来到门口，就慌不迭的急于掩门隐遁。母亲说，真可惜了，人吃不了不知狗会吃吗？母亲提了一篮子老黄瓜，倒在了黑狗窝前。没想到，那狗东西竟对黄瓜颇感兴趣异常钟爱，倒多少吃多少。狗牙尖锐狗嘴伶俐，竟把老黄瓜吃得瓤籽不剩，只留下一层皱皱绿皮。只是那狗东西吃完后，喜欢不停地在木门上翘腿排泄，把门板浇撒的尿骚冲天、急遽腐朽。我既生气又好笑，但也只能冲它摇着尾巴阿谀奉承的无辜狗脸，笑骂一句这狗日的！
　　 去年，种过些杂七杂八的青菜，但由于我的懒惰和心不在焉，到了秋季的收获时日，竟达到了风吹草低才能见菜叶的尴尬境地。
　　 今年种什么？一开春，我就开始思考。因为我是农民，种地是我的本分，就像文人码字公鸡司晨母鸡下蛋一样。文人有了灵感和思想，就得通过纸笔宣泄出来，母鸡孕育了鸡蛋，就得找地方隆重踏实的排出身体。不许文人写作，不让母鸡下蛋，他们憋得慌啊，甚至会憋疯。我想种瓜种菜的念头，直至到了今天早晨，仍然憋得我脑仁生疼。我真拿不定主意，今年这块地里到底种什么好。
　　 请示了老婆后，老婆想当年的叶赫那拉氏一样，一锤定音，说狗蛋啊，我和妞妞都爱嗑葵花籽，你今年就种一片向日葵吧。那东西，耐旱又不大计较生长环境，而且种子含油量极高，味香可口，平肝祛风，清湿热，消滞气……就这么定了！
　　 老婆一番话，醍醐灌顶的点化了我。
　　 虽然，在这青砖垒就得篱落里，种植向日葵，显然不是明智之举。高低树木如伞盖亭亭，遮蔽阳光不说，破土萌芽的向日葵幼苗，会由于纵横交错的树枝阻拦磕绊，根本没有太多向上纵深发展的空间。再加上我搞不来粪肥，连续多年的化肥播撒，使得这块本身就不肥沃的地皮，贫瘠干瘪的就像一位饱经沧桑与忧患的可怜母亲一样。不要说乳汁、可能连鲜血也吸咂不出的乳房，能哺育出白胖壮实的孩子吗？
　　 但我还是种了一片向日葵。种在了贫瘠的院落里，也种到了我思想单薄干瘪的心田里。
　　 种下一片向日葵，就仿佛种下了一片让人心暖的明媚、仿佛种下了我久违的阳光与上进。
　　 近来，我愈发的浮躁和阴郁。内心晦暗、精神萎靡，或怨天或尤人，或消沉或亢奋，无故寻愁觅恨常，有时似傻若狂……内心深处，让阳光来曝晒来清扫，是我最迫切的纠结和向往。景仰上天敬重厚土，蓝天，会回报给我湛蓝与深远的纯净；大地，会回报给我厚重踏实的累累硕果。
　　 在我心里，我种下的那一片向日葵，已经采集了阳光，正在孕育着明媚的黄花和丰腴的种子。
　　 我仿佛看到，老婆和女儿，坐在沙发上，忘情投入的看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且长篇累牍的韩剧泰剧台湾言情剧，什么《意难忘》《再续意难忘》《家族的荣光》等等，一边磕着我种植收获的葵花籽，一边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抑。圆润醇厚的笑声，像敲击陶瓮；尖细稚嫩的笑声，似银铃碰撞，回荡在我耳膜，使我内心泛上温热暖暖的满足与踏实。
　　 我仿佛看到，我屁股搭在横放着的铁锨把上，在一片金黄笑脸的簇拥下，微风轻拂暗香流动，左手夹香烟，右手持酒瓶，焦黄枯瘦的脸，在直射以及被向日葵花瓣折射反射的束束阳光映照下，竟慢慢变得开阔与明朗，简直像个悠然自得的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