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回家。
　　 离老家并不远，但不是有事，难得回家。家，路途不远，却疏远了。
　　 这次是去看病重的六叔。六叔是我的堂叔。
　　 六叔得的是肺癌，已到了晚期。他自己也知道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安慰他。
　　 他坐在自家的门口的躺椅上，神色很是苍凉。见我来了，很客气地说，来看看就要得了，还提东西回来干什么？我怕是吃不完你的东西了。我说，你不要这么悲观，你要相信现代的医疗技术。他苦笑着说：没用的。有用的话周恩来不会死了。我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为了安慰他，我把道听途说的关于癌病治愈的范例编成我身边的熟人和朋友，告诉他，我哪个哪个朋友得了癌症治好了，哪个哪个熟人医院十年前判了他的死刑，但他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着。我说癌症就是看你的心态，只要你不想死，你就死不了。果然他的神色开朗些了。跟我谈起了他吃的药。并向我打听起我那些“朋友”的药方。
　　 六叔曾作过江湖郎中，懂得一些中医的皮毛，虽然没有治好过多少病，但也确实没有治死几个人。所以他觉得自己在医学方面还是有所成就，尤其他很相信偏方的神功。他告诉我，那还是八几年，我乔七爷的脚得皮肤病，一痒就抓，一抓就出水，出水就化脓，烂得露白骨了，卖了两担谷，看了好几家医院，没治好。六叔给他看，刮了小半碗锅底灰，用桐油搅拌好，敷在脚上，半个月，溃烂的地方结痂了，长肉了。我说，我小时候在坝里洗澡，玻璃把脚板划破了一条老长的口子，水都染红了，也是你给我整好的。
　　 谈到给人看病，六叔来了精神，他说，那年仁晚嫂的媳妇得了乳腺癌，医院要动手术，要两万多块钱，仁晚嫂拿不出，一家人抱在屋里哭。他就对六娘讲，要她把仁晚嫂的媳妇喊到屋来，他给她整。只开了两个单子，花了八百多块钱，治好了。我虽然怀疑她得的根本就不是乳腺癌，但我还是说，中医治病是能起死回生，治要药对路了，很复杂的病很常见的药就能治好。所以你也不要担心。
　　 却不料他的神色突然暗淡下去，说，我这一辈子，恶事没做过，好事还是做了不少，治坏的病没有，治好的病也还不少，天老爷瞎了双眼，要我来得这样的病！我说，也许你命中就有这一难，但吉人天相，好人有好报，你的病一定能好的。六爷的一生，辛苦恣睢，虽说不上是个标准的好人，但也确实不是一个什么恶人。老天本无眼，命运本无常，人生就只有无奈了。我一时实在寻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六叔说：你娘现在还好吧。我说，还好。他叹了一口气，说，她要是眼睛好一点就好了。你娘是吃了不少苦的。我说：她们那一辈人都吃了苦。
　　 这次回家看六叔也是受了母亲的嘱托的。谈起六叔，母亲就有诉不完的怨恨。还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有人反映队里保管室的苕子种丢了，那时，丢了苕子种是一件可以上纲上线的大事。父亲是生产队长负责查处，最后查明是六叔偷走卖掉了。两家就此结了仇。六婶骂父亲六亲不认，反眼无情。母亲骂六婶狗咬吕洞宾，恩将仇报。因为照母亲的说法，大队本是要将六叔抓起来游行的，父亲替六叔说清，说乡里乡亲，大家都熟，抓起他游，大家也不好意思看，作个检讨算了。没过几年，山木山上有一棵大樟树被人偷了，六叔就在队上散布消息，说是我父亲偷走的，他有一天从我家后面经过，亲眼看见我父亲在楼上刨樟树皮，我母亲在旁边给父亲打扇子，还端了一碗水给父亲喝，说得有鼻子有眼。
　　 山木山的樟树我见过，父亲在我那时的眼里虽然很伟大，但我想他还没有伟大到能扛得起那么大的一棵树。队里组织人马到我家楼上地下，屋前屋后搜，樟树皮也没找到一片。就此事我问过母亲，到底事谁偷的。母亲没有回答。说鸡吃萤火虫，心里明。直到长大成年我才明白，那棵樟树不是一两个大人可以扛得动的，母亲不说是因为母亲不愿再得罪其他的人。父亲遭受无辜的冤屈在我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上辈人得不和导致了下辈人的格斗。
　　 终于为争猪草我和六叔的小儿子大打出手，在争夺中我使劲一把，将他推到了近一个人深的坝里。幸亏有大人看见，跑过来把他从水里救起。父亲得知此事后，拿着锄头，逢水趟水，逢田过田来追打我，扬言要打死我，我从没有见父亲这么凶过，吓得没命地跑，父亲追不上了，扬起锄头朝我丢过来。为这事，母亲对六叔的怨恨又多了一层。
　　 六叔病重的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当时我正从内蒙回来，她就要我看看他，“是癌症。听说已经是晚期了。”母亲说着，眼里就来了眼泪。我说好，我星期六就回去。母亲没有做声。但到星期六，县里安排我们到山东等地考察，回来后又有杂七杂八的事，一直忙着没空。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你有时间吗？听说你六叔现在要打吗啡了。我说这周一定回去。母亲眼睛又来了泪，喃喃地自言自语，回家，回家，你六叔怕是快要回家了。
　　 我父辈亲堂兄弟十人，近些年一个接一个故去，现十余其四。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悲欢离合，皆是命中注定。人也许是在老之将至时才蓦然回首，有多少的纷争其实毫无价值，有多少的恩怨其实可以化解。还原生命的本来意义，活着，多好！
　　 六叔的家前些年做了一次翻修，现已无法寻到当年的瓦砾。门前那条小路长满了蒿草，弯弯曲曲的，连接着我当年的家，也连接着我的五叔，七叔和其他叔伯的家。顺着这条小路，依稀还能找到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岁月也许会冲淡儿时的记忆，但小路依然连接着故土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