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短篇小说)
(一)
中心医院是本市最好的医院,也最像医院。县城的医院就不必说了,就是市内其他几家医院不论从条件、设施、医术也是无法相比的。
进得大厅,四面墙都是米黄色的大理石砌面,金碧辉煌。门口两边杵着两盆巨大的非洲茉莉,绿油油的叶子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面是米色花纹的大理石,光可鉴人,走路需得留心了。大厅顶距离地面少说有20米高,顶上垂下八个直径约2米的水晶球吊灯,蔚为壮观,矗立在大厅内的八根金灿灿的大柱子,成弧形,一字儿排开,导医台前,穿着浅粉色护士装的小护士,回答着乱七八糟的咨询问题,尽管各个都口齿伶俐,但也有些应接不暇。上下几十部电梯川流不息,载着被各种病痛折磨着的各种人,来去匆匆,电梯口永远都堆满了人,保安在大声斥责着排队排队。空气里飘渺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还好,不像其他医院强烈刺鼻。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个枣红色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启功体的字“善行天下”。我每次看到这几个字就觉得可笑,心底就生出莫名的鄙夷来,如同阿Q鄙夷王胡一样,总要骂一句: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启功的字近几年普及度很高,就差厕所没有悬挂了,原谅我对已故大师不敬吧。当然,我知道,我的鄙夷是惨白的,也是微不足道,即使我如何的不屑,但我必须得去医院,足见我的低贱来,幸好,这次不是我生病,是探望病人,还是不得不去探望的病人,是我二叔的大女儿,我的堂姐病了。
医院的停车场,始终是拥堵不堪,停车抢车位简直就是一场分秒必争的高技术战争,在我老婆和儿子共同努力下,终于打胜了这场激战。我打开后备箱,搬出一箱新买的苹果,奔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找到堂姐的病床后,发现床位是空着的,我问同病房人,说是医生叫去做检查了,我便坐在床边,和临床的闲聊起来。
“大夫刚才进来说你姐姐恢复的挺好的,让她去做检查,没事的话就能出院了。”
“哦,能出院,那可就太好了,赶紧滴回家去,她儿子在家里,还不到2岁,看不见妈妈,整天的哭闹呢!苦了我二婶了。”
“可不是嘛,你姐姐也每天念叨着她孩子呢!”
我们正一搭没一搭的闲话着,忽然听到从走廊里传来飘渺的歌声,越来越近了。我和临床的病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道:来啦!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呦!”
不用问了,不用疑惑了,这就是我堂姐的歌声,这首《敖包相会》就是堂姐的身份证。这首歌堂姐唱了二十年,开心时要唱,不开心是也要唱,我们也听了二十年,堂姐也从一个青葱少女唱成了一个中年少妇。
“大姐,我们来看你来了。”我急忙迎出去。
大姐停住了歌声,木然地看了我们一眼,不知怎地,忽然就满眼泪水,我倒惊讶起来。
“哎哟!大姐,你这是怎么了,可别哭,看到我们还不开开心心的,哭什么啊!赶快上床歇着!”我顺手把大姐扶上了病床。
“姑姑,你吃苹果吗?我去给你洗啊!”我儿子怯生生地问。
“呵呵,小龙儿越来越懂事了,大姑不吃苹果,你自己洗了吃吧!”
大姐看到我儿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急切地问我:
“致远,你去我家里了吗?”
“看见我孩子没有啊?”
“我孩子哭不哭?”
我没有回答大姐的急迫追问,掏出手机,打开照片给她看。那是她儿子的照片,我来的时候,二婶特意嘱咐我,照几张孩子照片去给大姐看看,二婶知道,大姐想念自己的儿子。大姐紧紧地抓住手机,仔细的翻看着儿子的照片,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是幸福、是甜蜜。我简单地问了大姐的病情,的确是恢复的很好,造血功能基本正常了,(大姐因严重的再生障碍性贫血住院)下午检查结果出来,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快中午了,我们也该走了。大姐说医院食堂的饭菜特好吃,非得留我们吃饭再走,我好一顿辞谢。临走的时候,我也用手机给大姐照了几张相,回去给二婶和她孩子看看。大姐甚是开心,大姐一向很喜欢照相,还摆各种pose,笑得分外灿烂、开心。
然而。
我竟不知。
这是我跟大姐的永别。
(二)
深秋的清晨,天空飘着丝丝细雨,缕缕的寒意,透过玻璃窗,包围了我的薄被,我掖掖背角,缩缩腿,想继续迷糊一阵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打开手机,刷微博,还没等我登陆微博,手机铃声顽强地响了起来
“致远,快来医院吧,你大姐怕是要不行了。”二叔哽咽着说。
“前天我去看她,都好好的,说是马上就能出院了,怎么突然就……”
我也来不及追问太多,开车飞也似得赶到了医院。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看到了神情木然的二叔,二婶在一边坐着默默地流着眼泪,我迎上前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悄悄地把大姐夫拽过来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昨天夜里二点多,你大姐突然发起烧来,我急忙叫值班的医生来看看,医生看了说是感冒引起的炎症,不要紧,打一针消炎就好了,医生打完针就走了,我也就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临床的病人起来上厕所,我就惊醒了,看见你大姐躺在床上,浑身哆嗦,我以为是她发烧,浑身发冷才哆嗦的,就又把被子给他盖严实些,按常理捂一身汗,就好了,哪知她哆嗦得更加厉害了,还有些呼吸困难似得,我看情况不对,就马上去找医生,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医生出来,估计是睡着了吧,我就急了,用脚踹门,大声喊,医生才出来了。他出来不马上去看病人,不停是数落我声音太大,半夜三更吵他睡觉了。医生来看了一下,觉得情况不对,怕是青霉素过敏了。然后就转到重症监护室了,一直抢救到现在,刚才医生出来说,要我们准备后事。”
我一听,腾地冒出一股火来,这不就是草菅人命吗!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想起大姐这短暂不幸的一生来,许多许多的往事浮在我的眼前,恍若昨天。
其实大姐和我同岁,是我二叔的长女,因为比我早生了一个月,于是就成了我的大姐。因为是同龄,小时候自然就是亲密的玩伴,小学、初中、都是同班,所以我和大姐的感情一向极好。大姐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我最头痛的英语,她总能考满分,平时没事了喜欢唱歌,嗓音很好的。二叔和二婶每每听到别人夸赞大姐的言辞,嘴上总不忘了数落几句,可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乐着呢。
初中毕业后,大姐报考了中专,并如愿以偿的考上师范学校音乐系。在当时上世纪九十年代,能考个中专,也是极为荣耀的事,大姐的梦想就是想当一个音乐老师,大姐喜欢唱歌,更喜欢教孩子们唱歌。二叔是做生意的体面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再加上生养个有出息的闺女,真是叫十全十美了。按常理,大姐毕业了,当音乐老师,结婚生子,顺理成章。然而造化弄人,谁料到上中专竟成了大姐厄运的开始。
我没有报考中专,当时以我的成绩根本也考不上的,所以就乖乖的去读高中了,时常和大姐有书信往来,每到寒暑假,大姐回家来,总要给我讲学校里面的各种事儿。后来到了高三,课业负担实在是太重了,很少跟大姐通信了,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书信仍然是主要的通讯方式。在临近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也被繁重的学业搞得几乎麻木了,突然收到大姐的信:
致远弟:
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不知近况如何?
高考越来越近了,你复习的怎么样呢?你一向是用功的,我料想你肯定能金榜题名,提前祝福你,加油啊!
再过一个月,我也要毕业了,现在正在实习。每天教孩子们唱歌,日子过得既充实,又快乐。上次你寄的两本书《人生》《平凡的世界》我收到了,翻了一下,我不太喜欢路遥的书,土里土气的。还是琼瑶的书看起来精彩感人,推荐你看看这两本《心有千千结》《在水一方》很不错的,感人。当然,你现在可不能看了,抓紧备考,考完了再看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啦,我恋爱了,男朋友就是我的班主任老师,他长得很像张国荣,我喜欢极了,尤其是嗓音特别好,他最爱唱那首内蒙民歌《敖包相会》,因为他老家就在内蒙大草原。他比我大10岁,但在爱情面前,年龄根本不是问题,任何的障碍都可以克服的,我相信爱情的力量是无敌的。他正在和他老婆谈离婚,他答应我了,等我毕业后,他就能办完离婚手续了,然后就和我结婚。不过这些事你先替我保密,千万别告诉我爸爸,以后时机成熟了,我自会给他说的。
我看完这些,就觉得不大对劲,大姐怎么能和老师搞对象呢?比她大十岁不说,还有家室,这分明就是琼瑶剧情的桥段,我隐约觉得遇到骗子了。
然而高考一天天地逼近,真正的临阵磨枪的段了,我必须得抓紧,因为平时不烧香,只能临时抱抱佛脚,大姐的这事儿我也抛到脑后了。
(三)
大姐疯了。
这是我高考完后,回到家听到的第一个爆炸性消息。
我知道,这肯定是跟她的恋爱有关。
通俗的话说是疯了,医学名称叫:精神病,精神分裂症。
大姐疯了的事,也只有我们家庭内部知道。二叔是场面上的人,颇好面子,绝不愿把这件“丢脸”的事传扬出去。果真不出我所料,大姐的疯病,就是她的恋爱引起的,据我妈说,二叔知道了大姐和已婚的班主任谈对象,气的浑身发抖,严令大姐必须和他断绝交往,然而大姐也是一根筋,说死也不会和他散,二叔终于暴怒了“我就是打断你的腿让你在家呆着,也不让你出去给我丢人”噼里啪啦,将大姐一顿暴打,大姐并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后来大姐得知他老师根本就没离婚,也根本就没打算和她结婚的消息后,大姐本来就很脆弱的精神彻底的崩溃了,然后每天就是唱那首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哟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从早到晚的唱,不吃不喝,也不睡。有时候半夜也能听到大姐的歌声,惊扰的二叔、二婶欲哭无泪,他们也没了主意,以为是着了魔障,于是就请了坊间的“大神”来家里驱魔,跳啊、闹啊、折腾来折腾去,大姐的状况却越来越糟了。于是就把她关在屋子里,反锁上门。我听着我妈妈说这些,心头剧烈的抽搐起来。
我乘着二叔不在家的时候,悄悄的去看看大姐。我敲了半天门,二婶才蹒跚着出来开们,看见是我,二婶赶忙把我拉进屋,迅速的关上大门。歌声从西面的偏房飘过来,二婶拿出钥匙,把门打开,推开门的刹那,一股强烈的尿骚味扑鼻而来,大姐在床上坐着唱歌,背对着屋门,我轻轻的喊了声:大姐,她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在唱歌。二婶见状,上前去拍了拍大姐的肩说:你看看,谁来看你了。我走过去,看见大姐的脸,我吓一跳,头发四处散乱着,先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深的陷下去,没有一丝光彩,目光是呆滞的。大姐看见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没开口。我急切的喊
“大姐、大姐,你还认得我吗?”
“致远弟弟,我当然认得你了。”
“是啊,是啊,大姐,我是致远啊。”我幸喜大姐还认得我、认得从小和她一起玩大的弟弟。
“我还记小时候咱俩买冰棍吃,你总是几大口把自己的吃完了,再来抢我的吃,呵呵!”
“哈,大姐,你还记得这个事儿。”
大姐不停地说着我们小时候的事儿,说到开心处,我和她都毫不掩饰的放声大笑。那天下午,我和大姐聊得分外开心,太阳从窗户里面挤进一片来,静静地铺在了大姐的脸上,我似乎觉得大姐的脸又和以前一样温润了,眸子也闪亮起来。十九岁,灿烂如花的青春啊!难道就这样凋谢了吗?太阳慢慢的移开了,屋子里渐渐的暗下来,我去开灯,大姐制止了我说:别开灯啊,开着灯,灯会疼的。我一下糊涂了,怎么突然就说胡话了呢。
(三)
我一直忙于高考后的估分和填报志愿,然后就是同学间的各种聚会,录取通知单下来的时候,我也有点吃惊,没想到会被录取,平时吊儿郎当,没拿学习当回事,临时抱抱佛脚,居然走了运,我如愿的考入了省政法大学法律系,走的前一天,我去看看大姐,给她辞行。大姐的病情愈加严重了,冷不丁会来一声大笑,或者就撕衣服、撕书,只要是能撕的,都拿起来撕,但好的一点是,不哭闹,只要是熟人,她都能认得。
二婶看见我就抹泪,凄凄惶惶地说二叔整天忙生意,没日没夜的,家里的事儿也不管不顾,脾气越来越大了,一听见大姐唱歌,二叔就气急败坏,骂二婶没照看好大姐,越骂越气,越气越骂。二婶悄悄嘱咐我,让我劝劝二叔。二叔在镇上开间工厂,大多时候在工厂,自从大姐病了以后,就住在工厂了,很少回家。正好我也要去向二叔辞行的,不到十分钟我就到了二叔的办公室,看见二叔坐在沙发上独自抽烟。寒暄了几句我就对二叔说:
“大姐的病情越加重实了,还是到正规医院看看吧,别再让那些‘大神’们折腾了,耽误不起呐。”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
这歌声,一次次地出现在文章里,一次比一次悲伤而凄凉。
在这一次次的歌声里,读者的心,也跟着一次次地凉下去……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这歌声,一次次地出现在文章里,一次次升华着文章的主题,更一次次地透露出大姐内心的悲伤感和凄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