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民身后的影子
　　
　　 每次想起那篇脍炙人口的《与妻书》，都会看到那个影子。那是个只活在那篇文字中的女人，她隐隐约约跟在那个男人身后，面容苍白，身影模糊。
　　 陈意映是位出身大家温婉较好的年轻女子，假如不曾与他的一生际会，也许会活得轻闲、安逸，但她却做了他——林觉民的妻。他是一只守不住的鹰，缱绻的情爱，温暖的炉火，膝下的稚儿，都不能牵绊住他，他立足于斗争的风口浪尖之上，便也连带着把她的一生一世抛掷在凄风苦雨里。
　　 月下佬儿的用心有时真让人赞叹，像林觉民这样思想活跃、风流倜傥、占尽鳌头的才子，他遇到了姿容秀丽、聪慧可人、知书达理的陈意映。这正是才子佳人的绝配。“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深深的院落里，温馨而安静，一个又一个相依相伴的白天黑夜，窗前明暗相映的花影，夜里天空闪耀的星星——这样甜美的爱情，在封建社会是多么的难得啊。
　　 有一个想法总是不经意地冒上来：成就了林觉民的，自然主要是他勇于担当的铁骨和忧国忧民的热忱，但就没有来自爱妻的影响吗？旧时的女子，抬起眼睛，只能望到天井上那一片长方形的天空，这就是允许给她的全部的世界，像意映这样鲜活的生命，也只能在封建礼教的压榨下，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悄悄地浪费完她的生命。正是因为深爱着意映，使他深味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而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去进行殊死的抗争。“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林觉民的慷慨就义，将那些有爱的时间刻成了永恒。陈意映是不幸的，因为她本来可以不这样痛苦地独活。起事前，他们想出用棺材运送炸药，棺材旁要有一个啼哭的苦妇作掩护，这个苦妇本来想让意映来扮的，假如真能这样，即使起义失败共同以身殉志，也可将一世的恩爱夫妻再做成结义兄弟，也强过痛苦的独生。但是林觉民看到妻子怀着身孕行动不便，他不忍心让爱妻去颠簸、去惊恐。是这样诚挚的爱，把她留在锥心的痛苦之中。
　　 为避开满门抄斩，陈意映与一家老小隐居在福州光禄坊一间颓败的小楼里，她惊魂未定，街上人声嘈杂传言纷纷。一天夜里，有人往门缝里塞进一个小包，次日早晨发现，那是林觉民的两封遗书。意映的天空瞬间坍塌了，她急切地想死，去寻找今世的爱人，可是年迈的公婆跪求她留下腹中的孩子。
　　 林觉民死后不到一个月，悲伤过度的意映早产，生下遗腹子。
　　 名垂青史的壮烈，自然会引动千文缅怀，万人传诵，人们感慨林觉民的舍身取义、舍家为国，即使有人恍惚间看到他身后那个憔悴的影子，也只是用文字给她搭盖一个牌坊，说她是贤妻，是大志士的未亡人。那些天下文、天下人，有谁能深切感知一个年轻女子彻骨的绝望与痛楚？
　　 夜静更深，在避祸隐居的陋室里独依冷窗，她的低泣能否传到黄花岗？传到亲人的耳中？
　　 她可能执着地回想起那个低语的小天地，那些温馨的波澜不惊的日子，填满内心的是一个人绵绵的情意，这个人是她今生的夫婿；回想那个仅容得下一床一桌的小屋，回想着那个小窝所承载的最炽烈的爱情，,然后，绵长无尽的思念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终于将它噬穿，蛀空。两年以后，痛苦忧郁的她还是追随林觉民去了。
　　 在最后的一刻，她一定听到心破碎的声音。
　　 林觉民，男儿血浇铸了你，成就了你的英名，你不负天下，却负了一个人。
　　
　　 将军的题刻
　　
　　 我常常奇怪，人的记忆，有些重要时刻经历过的细节偏偏就忘记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又会常常想起，比如，天马山上那些将军们的题刻。
　　 初识天马山是我十七岁那一年，我下乡插队来到一个小山村。距离小村不远，同在燕山余脉的峰岭之中，就有个山峰突兀劲秀、岩石间青松争翠的天马山。如果说从第一次触摸石刻就喜欢、就一见钟情是不确切的，那次留下的印象只是山上很荒阔、寂静，巨石很多，巨石上还刻着字。
　　 五十四岁那年，我到原来的小村里休养。这里距离天马山十多里地，站在村南的坡地上，就可以看到天马山的山峰。山区的四月夜凉如水，在寂静和清冷中，有关天马山的想头就幽幽而至：那山上还是那样荒凉出尘吗？顶峰的石壁上好像刻着字吧？都是些什么字呢？就这样固执地想，越想不起越要想。我急切地要到天马山上看看。
　　 山上到处是裸露的巨石，或竖起，或卧倒，巨石上有层层苔痕，岁岁枯荣的野花野草长得正旺。那时候这山还不像秦皇岛的其它人文景观，那些景观有太多的商业炒作。这里还是原模原样，是实实在在的景致，犹如水墨画一样。
　　 据庄里乡亲们讲，天马山原名马头崖。明隆庆初年，抗倭名将戚继光调任蓟镇总兵，署领蓟镇至山海关的防务事宜。其时战事频繁，戚继光鞍马劳顿，人和马积劳成疾，不得不在马头崖修养治病。几日后，戚继光病愈，而战马却不治而死。心痛之下，他把战马葬在了山腰，在山头石崖上题写了“天马山”三个字，从此，马头崖更名为天马山。
　　 如今，这三个字赫然在目，字是刻在顶峰巨石的石壁上的，深达一寸，原模原样没有填红，几百年的风雨冲刷并没有将它磨灭。
　　 我在山上共见到五幅石刻，抄录如下：
　　
　　 海天在目
　　 上款：明万历十四年冬十月
　　 下款：关中张臣书上谷解一清刻
　　
　　 带砺山河
　　 落款：万历辛卯年游击将军云中孙仁提兵入关共副总兵山西林桐oo
　　 暇兴登天马山眺览胜景慢许古今提此
　　
　　 天马行空
　　 上款：明万历十四年冬十月
　　 下款：聊城傅光宅书
　　
　　 山河一览
　　 上款：明万历十一年十一月上浣之吉
　　 下款：分守副总兵睚阳黄孝敢书
　　
　　 天马山
　　 落款：定远戚继光提范阳张爵刻
　　
　　 风雨浸润过的石刻默然挺立在丛莽之中，斑斑苔痕绿了一层又一层。岁月无情，给这山留下了条条纹路，粗的是沟，浅的是坎，沟沟坎坎都簇拥着这些巨石，巨石上的这些题刻就像灵符一样守护着这一方灵秀的山峦，几百年前统兵将军们的英灵在这里荟萃，他们在这里把酒临风、谈兵论道……
　　 这些题刻有着深邃的背景和内涵，一时间我还不能领悟。但这是不同于其它文化景点的题写，他们不是风骚文人的笔墨，不是士大夫之间的攀附和酬唱，它是铁血将军们的抒怀，是英雄式的对话，是英雄与英雄之间的情感表白。
　　 想到这些，我有些血流加快了。山风从北面吹来，从天马山峰头上的裂隙间穿过，发出如号角般的呜咽，在层叠的群山雄浑厚重的背景下，天马山嶙峋的风骨更彰显大山的性格，那如天马造型的巨石、裸露的岩石上的苔斑，不也是渲染出一种沧桑的、阳性的伟岸吗？将军们远去了，就像远航的船已漂离岁月和时空的远关，他们无语，归于沉静，就像这些山石一样。
　　 但是后人怀着朝拜的心情来到这里，将军们的题刻壁立眼前，是不是觉得有种深达骨髓的触动？心中的杂念象山间的雾障一样，已被山风涤荡了？
　　
　　 时隔六年，今年春天偶然在市报上看到，三月三日天马山要举行庙会。我疾病已治愈，退休在家颐养天年，这庙会我是一定要去的。
　　 去了却大失所望。庙会上人山人海，就像乡下的集市一样，卖鞋袜的、卖花生瓜子的、有道士给人们收费测字，竟然还有村妇在大门前烧香叩拜。这里可不是那个原生态的山了，修了大红大紫的门，也开始收门票……
　　 石壁上将军们的题字全都填得鲜红，只是在这喧闹的人群中，再也引不起心的震撼了。我想天下的许多景观现在大概都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