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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区的三道巷子里，除了路灯留下的一根根影子以外，风定夜深，缈无人迹。
　　 狄一路的重新归来，在重获自由长喘一口清新的空气同时，也让一颗略显平静的心情，意外地收获了一丝熟悉的兴奋。他终于又看到了这一座熟悉的城市，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也终于再次看到了城市里路灯留下的一条条细长的影子。
　　 这是一座地处新疆西北边地阿尔泰山谷里小城市。一横二纵的格局，像一个极不规则的“井”字状，大自然带着奴隶社会的成功喜悦，极为自豪地完成了对城市商业中心、机关部门和学校医院的排列。
　　 小城的夜色幽静如故，以不变的姿态散漫地坐落在四面环山里。一条清澈的小河不知疲倦地唱着歌，从市区中央穿城而过，把城市分为不规则的两片，一片是以居民为主的居住区，一片是以机关部门为聚集的工作区。
　　 狄一路只身一人，就站将城市分割成二片的解放大路上。昏弱的灯光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子拖长，成为路灯下一根细长的影子。躲在昏黄迷离的光线里，他起伏着胸膛，深深地喘息着气，想尽快地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掐着指头算了算，把他吓了一跳，自己快有30天没有上班了！也是从这条小巷子里出走，到今天悄然而归，其间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情，让他不禁产生一种重生的冲动。在不算漫长的半生中，守规守矩、顺从听话，几乎成了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特征。唯有这一次无缘由地外出，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唯一一次，情况最为特殊的一次。但愿，这是他最后的一次了。长时间的不辞而别，挺让他心怀忐忑不安之情。单位的领导、后勤主任和同事们，在惊叹他的大胆之举外，肯定会通过各种方式四处寻找他，也许，警察局说不定正在通缉查找他，妈妈肯定会发疯一样地打他电话。当然，他的手机是永远不会打通的。第一，不是他不想打通，而是被人收走集中管理，不能打通了；第二，不是他不想上班，而是被人当成病人，不能再去上班了。他非常清楚机关的工作纪律，他担心由于自己连续旷工的原因，单位可能已经将他除名了。
　　 没有了工作，今后生活怎么办？这是狄一路第一步迈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回过身子，隔着一排粗粗的钢筋，望着身后的病房不得不一再思索的问题。
　　 “晦气！我要骂人了，妈的！”他不知为什么竟然要学着刘学林的口吻，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才向深深的空中恨恨地啐了一口，悄声暗哑地詈骂着。
　　 他自己的家就住在对面的三楼。妈妈肯定在家。他能想象得到妈妈永远不变的样子，杂乱的头发，发根间成片的白发，还有一具体态臃肿的身体，满脸层层叠加皱纹的眼角额头，此时，正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毫无目标的看着前方。窗口里散落出来的灯光显得很黯淡，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公牛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线，不一会，就灭了。只剩下蓝色的一道道闪光，这是电视机发出的荧光。
　　 我回来了！他压低了声音，喑哑地喊了一嗓子。这声音很短促，“噗”地一声，闪电般就没了，消失在安静的夜色里。
　　 妈的，我这话说得太没影响力了，就像一条小狗放了个的屁。他嘲讽着自己：其实，我才是一个屁呀！
　　 狄一路抽出一根“雪莲”牌香烟来，右手摁着了一次性打火机，豆粒大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庞，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缭绕的烟雾里，他幻想着，自己轻轻地敲着门，紧闭的铁门打开，妈妈的出现，惊讶的目光和惊叹的喊声，一定会悲喜交集、惊恨交加。此时，他的心中开始有些感动，夹着烟的手指头开始轻微地抖动。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个老女人，才会非常在意他的出现，才会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和依靠的肩头。
　　 风吹动着乍绿的树枝，空气中又飘来了一片淡淡的味道，这是大片的青草被割掉后才会产生的气味。
　　 2
　　 桌面上的56张扑克牌里，被轮流的手指头摊开又洗好。扑克游戏加了速度地变化多样，神秘和无从掌握，就成了扑克的兴趣和神秘力所在。能三个人一起玩的游戏很多，可是在小城市新近流行起来的“斗地主”玩法，这种利用自我资源抢夺先机、时时变化的纸牌，变化和陡胜的不定结局，还有时而为友时而为对手的变化，使玩家们都极富刺激性和喜剧性。
　　 此时，他们三人一起玩的就是这种极有兴趣的新玩法。
　　 狄一路正拿着一手好牌，用得意的余光觑视着身边的人，观察着对手的脸色渐渐变红或变白，这些细微的变化让他选择如何出手。左边的阮大兵和右边的刘光林，他们的手里各捏着一把摆放整齐的纸牌，也对着棋牌室的灯光摇头晃脑。他看到，他们之间结成了朋友，他又看到，俩人之间不经意地相互一个浅浅的对视，在会意的微笑里已经决定好了如何出牌。
　　 身材魁梧高大的阮大兵是电力公司的维修工，电力行业是国有企业，收入福利虽然不是最高，但是比起小城里的其它机关单位来说，他的工资加上奖金、年终分红和各种基金，合起来还是颇为丰厚的，在别人的仰慕目光里，从而养成了他天生的傲气。年近四十的刘光林是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他是一位从纪检委退休下来的干部，而且是提前病退的，退休的前几年，他还常去原单位看一看，后来年轻人考进来的多了，老熟人老朋友少了，加上老领导也退休了，他就去的少了，这二年去得更少了，几乎一年多都没有去过了。他们这三个人的小团伙里，唯有狄一路算得上是干部，称得上有点小头脸面的人物，也就是这座小城里正式吃皇粮、被人瞧得起的国家公务员。尽管他只是在市委机关办公室里做后勤工，也就是人们眼里的后勤管理员，可是，这份与小商小贩或是企业工人不同的气质，还是在举手作派之间明显无遗地暴露了出来。
　　 我说大兵，一会玩累了，你请客！狄一路出着纸牌说着话。
　　 凭什么？谁赢了钱谁请，我可是自掏腰包、自费帮扶，你们俩请客才对头。阮大兵用嘴角叼着烟，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也觉得，我们赢了他的钱要请客的，一路同学，你也不要太小气了，太小气会不受人尊敬的。刘光林不紧不慢地接过了话头。
　　 狄一路一边理着纸牌一边哈哈地笑了。他又接过了话头：我说光林同学呀，谁让他是有钱的地主呀。他有的是钱，不会让我们这些贫穷公务员请他吃不好的饭吧？
　　 对！我也支持，宜将剩勇追穷寇，要吃就得吃大户。阮大兵自我解嘲地接上了话头：不过，我的口袋里可是被人掏得叮当作响，没有一文钱喽！
　　 阮大兵、刘光林和狄一路这三个人的关系很“铁”，是那种从小穿开裆裤子、尿水玩泥巴，然后一起上学、一起毕业、一起分工作，一直保持到现在的“发”友关系。阮大兵曾经形容过，他们仨人的这种友情，深到了“结”发的程度，非常类似于结发人妻那般不可更改的铁定关系。
　　 从周五晚上开始，他们整整玩了二天。他们玩的不大，无非是“小玩”，赢了五块钱，输了十块的那种玩法。他们纯粹是想凑在一起，这样打下去，即使一个晚上手再臭，摸过女人屁股的手，也就输个三、五百块钱的程度。这样数额的钱，对于他们这样的男人来说，谁都拿得出来，尽管他们家里的女人们管得严格一些，可是，女人们总是会有一些疏忽大意，让男人们在腰包里留些小小的私房钱。
　　 饿了就吃一包方便面，渴了就喝矿泉水，整整一个周末，他们打了整整一天一夜。这不，刘光林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天啊！时针指向了六点，再有一个小时就是黎明了。三个人这时才感到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恍惚，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不打了，散伙！阮大兵第一个提出要求，这也牌场的合理规矩，因为只有他输光了带来的钞票，而狄一路和刘光林却是有些小小的收获，阮大兵当然有权利、也理直气壮能先提出这样的要求。
　　 3
　　 狄一路主动走在前面，打着招呼向棋牌室的老板交了三个人的份子钱。
　　 三个人才走出了棋牌室，慢步向着深深的巷子口踱去。小城的空气新鲜清新，微微的轻风里有一丝淡淡的醉意，让人感觉出一种吸氧的享受。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全城的人都睡去了，唯有他们三个男人还醒着。边境地区的时间往往要比北京晚上二个小时，央视每天开始新闻联播节目时，他们还在单位的办公室里，然后在焦点访谈中下班回家。这些细节时时能让生活在小城的人们，因为二个小时的时差，因为全国独有的新疆时间，从内心的深处油然而生发出一种国家的自豪感，这是生活在内地省份和北京人不曾有过的感情。全国各省市里，不管你经济再强、社会再发展，你有自己省里的独自时间吗？没有，只有新疆才有新疆时间。
　　 长长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他们三个才相视一笑。冥无人迹的街道上，除了空气干净清洁以外，还有一缕特别引人的浓香。这是沙枣花开的季节才有的味道，沙枣树是当地的一种土著树种，这种树最大的好处是耐活能活，不论在庄稼地、盐碱地和戈壁滩上，生长不择地方，只要有泥土、有水份，只要能把根扎下去，就会在当年生根发芽，然后开花散发出样浓烈的香气来。
　　 他们三人走出了灯光迷离的巷子，眼前着就在走到大道上了。
　　 一路，你有没有考虑，再找一找她吗？阮大兵转过身子问。
　　 算了，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狄一路清淡地回答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伤感。
　　 还是找一个伴吧，你现在多不像一个家的样子。再说，你妈也老了，如果哪一天走了，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阮大兵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一些柔情。
　　 看吧，到时候再说。狄一路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言自语。
　　 有车来了。刘光林向着停在巷子口的一辆车子挥动着手臂。
　　 狄一路一眼望去，只见整齐的路灯下，无人的路道边，正停着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面包车。车子发动着没有熄火，像是等人。这种面包车是小城中主要的拉客小车。
　　 车门开着，一个年轻的胖子坐在车门旁，他的腿伸出车门，在不停地晃动着。大概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胖子急忙把四四方方的头伸出了窗口，四下打量着前方的来人。
　　 三位老板，这么晚了，坐车吗？胖子的态度热情，显得非常和蔼可亲。真是一个做生意的料，狄一路看着胖子思忖着。
　　 不坐，不一会就走到家了。对胖子抱有好感的狄一路，先是被夜里的寒气激了，然后用手背捂着嘴巴，一连打着哈欠，一边对胖子敷衍着。
　　 走在第二位的刘光林一看狄一路的态度，便一声不响地摇着手拒绝了。
　　 不要钱，咱哥们就坐。反正我口袋里一分钱出没有。阮大兵看着胖子热情的样子，带着戏谑的口气顺嘴就接。
　　 嘿嘿，行呀，今天还真遇到了，咱不要钱，你们坐吗？胖子用挑衅性的语气接上阮一兵的话茬子。
　　 坐车？大兵，没几步路，咱们走着回吧，也算是锻炼身体。狄一路招呼着身后的俩个人。
　　 真不要钱？阮大兵也如同强手遇上了犟头筋，立即和胖子较上了劲儿。
　　 当然了，说了就做，男人呗，怎么怕事呀？怕哥们吃了你呀？胖子显出了赌气的成份。
　　 不坐，不坐了。我们住得很近，谢谢师傅了。刘光林拉开阮大兵，态度温和地劝着胖子。
　　 我怕？我什么时候怕过人？我一个男人，怕你什么？奸了我不成？呵呵，这个城市里还没几个让我怕的人哪。阮一兵转过身子冲着胖子吼了起来。
　　 我今天也豁出去，不挣钱了，白坐！你敢我，我就拉。胖子用手一指敞开的车门。
　　 坐，一路、光林，今天就冲着他吹牛皮这一招，咱就坐了。“嗵”地一声，阮一兵自己的屁股坐了进去，然后伸手一拉，三个人整齐地坐成一排。
　　 我们开始走喽。坐好了！胖子如同解脱似地神秘一笑，对着坐在后排的他们喊了一声。4
　　 各位哥哥们坐好了，记好了，弟弟我今天要真学雷锋了。胖子看样子也是一个和善之人，他像孩子一样地笑了起来，对身后坐成一排的三个男人宣布道。
　　 你看，大兵，这个车和出租车还是不太一样呀。刘光林发现车子的左右玻璃窗和后窗上，还有和驾驶室隔离的地方，都焊着一排细细密密牢固的钢管。这些钢管焊得很密，一看就是高手焊出来的，最密的地方狭窄得只能递进一些纸片。
　　 这种车子，如果用来押运犯人还差不多。阮大兵敲着钢管，对胖子开起了玩笑。
　　 嘿嘿，这车好吧！开车的胖子快快地回了一下头，丢下这句话就转回身子继续开车。
　　 好呀，将来我有钱了，也要买一辆车子。到时候，我们三人游山玩水就方便了。刘光林转过头来对着阮大兵幻想着。
　　 就用你的退休工资？去做梦吧！将来你们都坐我的车还差不多。阮大兵不客气地回答着。
　　 车子像一条柔软的鳗鱼，穿行在城市的小巷子黑色的流水里。当车子开入黑暗的巷子里，整个世界顿时跌入漆黑一团。深深的前方，只留下车子前面的两盏大灯，像伸出的双臂一样，伸向了深不可测的夜色里。
　　 师傅，你不会开出城区吧？狄一路看着前面的路，一脸疑虑地问着胖子。
　　 不好意思，老哥，我要先到父亲的家里要送一个东西，老人急用的。嘿嘿，我一个人有点怕，就带着你们壮个胆，我保证办完事后，亲自把你们一个一个送回家里。胖子的态度很好。他真的能做一名好生意人，狄一路觉得自己对胖子的印象仍然没有变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