Челавекделаетглупостипокамолод,имолодпокаделаетглупости.
　　 俄文：人在年轻时会做蠢事，做蠢事就还年轻。
　　 ——题记
　　
　　 假如我不是出生在乡下，做一名默默无闻的赤脚医生，假如仁慈的上帝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的话，我当然会把沃罗达小城当成我的家乡，然后优雅而体面地做一回城里人。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沃罗达小城。漂亮的建筑，整洁的街道，幽静的公园，高大的白桦树……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是油画家笔下的风景。那么自然和谐，那么令人陶醉。尤其可贵的是，小城如同世外桃源，远离纷扰与喧嚣，人们在缓慢的节奏里，舒适安静地生活着。
　　 然而，这里并非闭塞的古城堡，现代科技同样彰显神奇。沃罗达公立医院就是个例子，它以先进的仪器，精湛的技术，为市民提供良好的医疗服务。人们尽情享受生活，从不为健康问题忧虑。无论是谁生了病，都会说：“没关系，公立医院会帮我康复的。”
　　 我能够来到沃罗达小城，要感谢我的瓦尼亚叔叔。他个子不高，一年四季穿着西装，肥胖的身体显得很臃肿；光秃秃的头顶，泛着光亮，下面边缘却是花白的细微的卷发。他是政府的公务员，跟上流社会的大人物非常熟悉，同时对下层小人物也保持友好的态度。他是从乡下走出来的，经历了人生的磨砺，即使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也不会自鸣得意，趾高气扬。他就是一团和气的老好人，走到哪里，都大受欢迎。
　　 瓦尼亚叔叔认为我仅靠几本医学书籍自学，很难成为优秀的医务人员，于是决定让我去做实习生，接受系统的医学培训。那次，他亲自开着Volga（伏尔加）轿车，把我从乡下送到公立医院。他一再叮嘱我，做人要低调，绝不能意气用事。虚心向每一个人请教，这样才能有所收获。
　　 我牢记叔叔的教诲，除了认真学习之外，还跟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甚至跟不起眼的清洁工相处融洽。我感觉公立医院就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人与人之间没有利益上的冲突，没有斤斤计较和尔虞我诈。不久我还发现，一张张可爱的笑脸不仅出现在门诊室或者病房里，走在大街上的市民也是面带善意的。我愉快地度过了三个月的培训时间，沃罗达小城给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回到乡下，我经常怀念在城里的时光。为了实现更高的理想，我发奋钻研业务知识，不肯轻易放弃每一个疑难病例。一年后，我如愿以偿地考取了执业资格。也就是说，并非医科大学毕业的我已经成为真正的医生了。
　　 瓦尼亚叔叔很欣慰，通过良好的人际关系，帮我在公立医院谋求了工作。当我再次来到沃罗达小城，愉快的心情任何字眼也无法形容。去公立医院报到前，我特意赶到了公园的湖边，去探望我的好朋友。以前我做实习生的时候，每逢休息日就到附近的公园里走一走。我和他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起初我看他钓鱼，渐渐他也注意到我，我们点头致意，后来有了语言上的交流，而且聊得很投机。他比我大十岁，是个清闲的酒吧老板。
　　 在悠然垂钓的人当中，我一眼就望见了他——“彼得洛夫先生，您好吗？”
　　 他放下鱼竿站了起来，又高又壮的身体，就像伐木工一样健硕。他张开双臂，脑袋微微偏向一侧，白里透红的脸上堆满了笑，以拥抱的姿势来表达惊喜，“嗨，我的朋友，真高兴又见到您。怎么样，去我的酒吧喝一杯？”
　　 彼得洛夫的热情令我无法拒绝。收拾起渔具，我们沿着白桦树的林荫道，边走边谈离开了公园。市图书馆的前面是转盘路，路边栽着低矮的灌木丛。西北方向的店面就是彼得洛夫的酒吧。
　　 饮下满满一大杯黑啤酒，我告诉彼得洛夫，我就要留在沃罗达小城，成为公立医院的一名新医生。
　　 “真的吗？简直太激动人心了！”彼得洛夫兴奋地说，“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上帝啊，公立医院——那是拯救生命的地方。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朋友会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我也没有想到，在小城市民的心里，医生这个职业居然这么神圣。我暗暗下决心，以后成为沃罗达最好的医生。
　　 “您住在什么地方？以前听你说，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现在不会了吧？”彼得洛夫问我。
　　 “是的。我准备搬到瓦尼亚叔叔家里，暂时住上一段时间。他在市政府工作。”
　　 彼得洛夫一听，眼睛闪现出惊讶的神采，“您是说尊敬的税务官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是的。您认识他？”
　　 “何止是认识，我们是友好的邻居，有十几年的交情。怎么说呢，他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彼得洛夫豪爽的笑声，回荡在酒吧间里，“从今以后，我们也将成为好邻居。来，干一杯！”
　　 我忽然想起一句谚语：Дереводержитсякорнями,ачеловек-друзьями.（俄文：树靠根，人靠友）能与彼得洛夫这样胸襟坦荡的人做朋友，而且幸运地成为邻居，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作为负责任的邻居，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件事，以便使您有个心理准备。”彼得洛夫轻松的笑容消失了，阴云笼罩上来，“在我们那里有一个混世魔王。您不要理睬他，更不要招惹他。看见他，只管远远地躲开。否则您的麻烦就大了。”
　　 “混世魔王？您是说小偷一类的游手好闲的不法之徒？”我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他叫安东，是个七岁的小男孩。”
　　 我笑了，“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称得上魔王？”即使是淘气一点，也不至于谈虎色变。我怀疑彼得洛夫有点夸大其词。
　　 彼得洛夫严肃地说：“这绝不是开玩笑！您还没领教他的厉害呢。一盆好端端的开得娇艳的花，转眼间就被拔个精光。晒在外面的衣服，无缘无故地掉进了地沟里。干干净净的大门，涂成了油漆大花脸。就连爱睡懒觉的猫，也难逃厄运，经常被细绳子系住尾巴，吊在树枝上，好像打秋千，那凄惨的哀叫声，能刺穿人的耳膜……最可怜的是玛莉娅太太，那个早年丧偶的寡妇，她家的玻璃窗几乎每周破碎一次。不用说，这一切准是安东干的。老太婆坐在门槛上，一边用围裙擦眼泪，一边不停地唠叨。显然，她被那个令人头疼的小家伙惹得伤心死了。周围邻居深受其害，个个咬牙切实，却又无可奈何。请允许我实话实说。我发誓，希望自己做个好人。在任何人面前，尽量保持谦谦君子的风范。可是，对待桀骜不驯的安东，我如同魔鬼附体，什么包容、大度、修养，统统见鬼去了。我只想抓住他，狠狠地揍他一顿。我想，上帝也会理解我这份心情。”
　　 我不解地问：“难道他的父母不约束他，不管教他吗？”
　　 “您说这话，又使我有些心软了。安东的父亲因为偷盗被送进了监狱，您知道的，在沃罗达小城犯罪率极低，谁家出了个罪犯，那是很丢脸的事。所以，安东的母亲娜塔莎总是抬不起头来。她在洗衣店拼命地工作，赚取微薄的收入养家。这已经很难了，让她再去管束安东，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份精力。有时候，我们邻居也想帮她，可是，您知道的，救急不救穷。越庖代俎，去教育别人的孩子，也不符合情理。有时候，我想安东自暴自弃的原因，也许跟他的家庭遭遇有关……”
　　 听了彼得洛夫的讲述，我真想见识一下，安东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孩子。
　　 搬进了瓦尼亚叔叔的家，我开始新的生活。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回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瓦尼亚叔叔公务繁忙，很少在家里吃饭。我呢，对吃饭一点也不挑剔，胡乱地填饱肚子就行。吃完饭，就坐在沙发上看书。
　　 这天晚上，瓦尼亚叔叔刚迈进门，就大声抱怨道：“可恶的安东，一定是他，在我的草坪挖了一个坑，把一只小死狗扔在里面。简直太让人呕心了！”
　　 我急忙放下书，跑到前院一看，果然在草坪的坑里，看到了小狗腐烂的尸体，散发着强烈的臭气。我向四周望了望，压根就不见人影。真是奇怪，刚才我还在院子里转了转，没有发现异常。短短几分钟时间，草坪就被破坏了。安东的动作真够麻利。
　　 这时，瓦尼亚叔叔走了出来，“我要去娜塔莎的家里。我要向她告状。如果她允许的话，我要用鞭子狠狠地抽她儿子一顿。安东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我大感意外，一向心平气和的瓦尼亚叔叔，竟然大动肝火，像一头愤怒的雄狮。能把以和为贵的老好人逼疯，安东的本事真不小。
　　 我跟随瓦尼亚叔叔前往娜塔莎家。路过彼得洛夫家时，我们瞧见他和妻子莉莉娅正在围追堵截一个孩子。“那就是安东。他们在抓他。”瓦尼亚叔叔的声音有些紧张。
　　 莉莉娅是典型的中年妇女，身板厚实，腰粗得像水桶。她张开双臂，如同一头气势汹汹的肥胖的奶牛，拦住了小鸡的去路。安东掉头往回跑，正巧撞在彼得洛夫的怀里。安东像呼啸的火车头，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就在彼得洛夫愣神的片刻，他又像一条小泥鳅，从彼得洛夫的裤裆下钻过，一溜烟逃走了。
　　 “该死，又让他跑了！”瓦尼亚叔叔发出遗憾的喊声。
　　 彼得洛夫和妻子莉莉娅听到喊声，大步向我们走来。
　　 “安东那个小混球，朝玛莉娅太太家跑去了。我想，我们应该赶过去帮忙。也许应该提醒玛莉娅太太，准备盾牌一类的防具。没准在天黑之前，安东就会吹响号角，发起猛烈的进攻。”瓦尼亚叔叔不无忧虑地说。
　　 我们来到玛莉娅太太家，发现情况没有想象的糟糕。这里很平静如常，老太太正在菜园里干活。地上落满未成熟的果实，就像被无情的冰雹砸过了一样。
　　 “是不是安东又来捣乱了？”彼得洛夫皱着眉头问。
　　 玛莉娅太太茫然地看着大家。我猜想，可怜的老太婆一定被无休无止的恶作剧折腾得够呛。
　　 “算不上是捣乱吧。我只看见他飞快地从菜园里跑过去。好像，好像有什么危险吓着他了。”玛莉娅太太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而且腔调里似乎对安东有些关切。
　　 瓦尼亚叔叔说：“我们准备去娜塔莎那里，将安东的所作所为告诉她。大家商量一下，今后怎么教育这个顽劣的小家伙，否则他迟早会闯出大祸的。”
　　 玛莉娅太太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还有很多活。请代我转告娜塔莎，我为安东准备了不少瓷片。只要他喜欢，可以随便打个稀巴烂。但是，不要再砸我的窗户了。让我一个老太婆换玻璃，实在是太麻烦了。”
　　 一路上，我们寻找安东的影子。天知道他躲在哪个角落，以幸灾乐祸的目光盯着我们。来到娜塔莎的家里，这个不幸的女人正在啃黑面包。看到我们来了，她连忙咽下口里的食物，同时脸上显出了惶恐的神色。
　　 “是不是安东又惹祸了？”娜塔莎局促不安地说，“对不起。我没有管好孩子。他损坏了什么，我来赔偿。是的，我，我没有理由不赔偿。明天我就发薪水了……”
　　 没有人回答，大概谁也不想往这个可怜的妇女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我知道，安东是个坏孩子，到处做坏事。我也训斥他，可他就是不听。我真的没办法。如果我有不可饶恕的罪愆，请上帝惩罚我一个人好了。”娜塔莎落泪了，捂着脸抽噎着。
　　 面对这番情景，告状的念头自然打消了。每个人心头上的怒火，也悄然无声地熄灭了。最后，大家安慰娜塔莎几句，就各自回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混世魔王”依然来无影去无踪，所到之处就像蝗虫席卷的农田。我坐在屋子里看书，偶尔能听到外面安东发出的火车的汽笛声。我立即联想到一条滑腻腻的泥鳅，在青腥的池塘里钻来钻去。
　　 一个人习惯了集市的吵吵嚷嚷，当他独处的时候，就会觉得出奇地安静，忍不住怀疑耳朵出了问题。这天傍晚，我没有听见“汽笛声”，也没有发现草坪和花木遭殃。我突发奇想：莫非安东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第二天，我在门诊室里给患者看病。将近中午的时候，娜塔莎抱着昏迷的安东闯了进来。
　　 “求求你，医生。救救孩子吧！”娜塔莎哭红的眼睛，好像两个艳丽的樱桃。
　　 “你别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保持医生的镇定。
　　 “昨天，安东说他不舒服，很早就上床睡觉了。我没有在意，以为他玩累了。今天早上，我叫他起床。看见他嘴唇发青，已经不省人事。天啊，这是怎么了？”娜塔莎彻底吓傻了。
　　 我急忙请来医院里几位著名的专家，对安东进行全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安东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马上动手术。娜塔莎拿出全部积蓄，还不够手术的一半费用。紧要关头，院长发话了：“救人要紧，医疗费由院方先行垫付。”
　　 手术进行很顺利，安东脱离了危险。他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室，就像淘气之后香甜地睡着了。我第一次看清他充满稚气的脸上，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挺直的鼻子下，是两片薄薄的秀气的嘴唇。一头金黄的头发，犹如秋天的麦浪。他闭着眼睛，如果睁开的话，那颜色一定湛蓝如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相貌俊朗的小男孩，就是人人厌恶的“混世魔王”。
　　 又过了一天，我照常在门诊室里工作。瓦尼亚叔叔来了，坐在椅子上咳嗽两声。我担心他病了，便戴上听诊器，打算检查他的肺部是否有炎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