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像一颗从汤勺里逃脱而出的汤圆，滚过大地悸动的脉搏，滚过浓妆艳抹的蔷薇花丛，滚过刀削似的地平线，悄然滑入一片苍茫的暮色中。天空扯了青灰的帘子，迅速掩盖了日的喧嚣。一切，安寂下来。
　　 车子无声地驶出村子。别了，我的童年，别了，我曾经爱过，恨过，并且错过的曾经。回头望去，村落里整齐划一的房屋，高大明亮的路灯，家家窗口飘出的欢歌笑语，温馨而又亲切，像是水墨画一样无声地刻在了心上。
　　 妈妈，爸爸，你们在的地方，就是我必须观望的巢穴。从此，我愿做一只候鸟，一年一度一归来。
　　
　　 1、
　　 燕子，快来，看这是什么？妈妈清脆温柔的声音，铃铛一样敲响在破旧的小院里。
　　 三岁的我，蹒跚着粗胖笨重的小腿，趔趔趄趄地横了过来。这时候的我，更像是一只从池塘里归来的小鸭子，东摇西晃的，搞不好就要歪倒。
　　 顺着妈妈的手指望去，细细的晒衣绳上，几只燕子音符一样写在上面。
　　 妈妈一脸笑容：燕子你看，那两只大的是爸爸妈妈，三只小的是孩子，燕子妈妈正在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呢。
　　 爸爸妈妈？我眨着大大的眼睛。突兀地问：妈妈，爸爸是什么东西？
　　 爸爸……爸爸……
　　 一阵风刮了过来，隔壁院内的梧桐花，忽忽悠悠飞了过来。其中一朵，粉紫粉紫的，砸在了妈妈的脸上，砸落了她脸上的笑容。她的眼睛里，忽然漫上了无边的雾气。于是，那双眼睛一下子就变得飘忽而且忧伤起来。
　　 燕子，许久之后，她过来拥住我，声音变得低沉空洞。她说，燕子，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妈妈的心你就懂了。
　　 大人的泪水来得竟然也这么快。不就一朵花吗，至于砸得那么厉害？隔壁小东那么揍我，我都忍住了不哭。
　　 妈妈不知道，我身上经常出现的伤痕，不是我自己磕的，而是被小东弄出来的。从我三岁到五岁，我一偷偷忍受着他的欺压。每次，他都想弄哭我，但我宁肯让自己遭受皮肉之苦，也不肯掉眼泪。
　　
　　 2、
　　 燕子，你说，你妈是不是破鞋？小东用力扭着我的胳膊，不肯放我走。这是条逼仄狭长的小巷，一边是房屋，一边是一堵泥坯脱落，已经半倒塌的土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红彤彤的霞在墙上画着各种斑驳的影子。破鞋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是，看到他一脸坏笑，我就知道破鞋一定不是好东西。
　　 妈妈，是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妈妈，一定不是破鞋。我心想。于是，面对着小东那张盛气凌人，幸灾乐祸的脸，我大声地喊出来：
　　 不是，不是！
　　 就是，就是。我都听俺爸妈说了，你妈就是个破鞋，没人要的破鞋，稀破稀破的！
　　 你放屁！我一时恼怒，被他扯得也有些急了，于是，低下脑袋，对着那只猪蹄子一样肥胖的小手咬下去。结果，他就真的像猪一样惨叫起来。在农村，每逢过年过节时，这种类似的声音总会在凌晨三四点钟响起来。吃痛之后的他松了手。
　　 小东！小东！你怎么了？一个肥大的妇人从巷口处匆匆跑来。我松了口，摆脱了小东的掌控，企图走回家去。
　　 小破鞋，一声高亢尖锐的叫声在我头顶炸开。闯了祸还想跑？没门。接着，我真的像只鸭子一样被妇人拎了起来。小东此刻也扑了过来，小拳头雨点一样没头没脑向我招呼过来。我尽量躲闪着，还是被他一拳打中了鼻子，于是，滴滴答答的鲜血，像小朵的红花，开了一地。
　　 那胖妇人仍不罢休，拎着我一路骂一路走。到了我跟妈妈住的篱笆门那里，妇人将我往地上一掼，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里面，开口就骂：秀，你这个破鞋，给我滚出来！……
　　 我想抹布一样被扔在那里，嘴巴里，胸口前，到处是可怕的鲜红色。小东妈看了，眼睛里竟然有了几分惧怕的神色。这时，我看到妈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身上还围着一条碎花的围裙。夕阳的余晖薄薄地打在她身上，她细瓷一样白净的脸上，微微地沁着汗，黑幽幽的大眼睛盛满了惊讶和心疼。
　　 她跑过来，抱起我，顾不上搭理那野蛮的娘俩，跑进屋去，给我清洗鼻子，然后，又找来一团棉花，堵住了我流血不止的鼻孔。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哭泣撒娇。她紧紧地抱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燕子，不怕不怕，有妈呢。我会保护你。
　　 她这话提醒了我，我迅速扭头看望屋外。外面，暮色沉沉，那娘俩早已无影无踪了。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院子里的晒衣绳上，一对燕子依偎着沉沉睡去。屋檐下的泥巢中，它们的孩子被一团安静的月光笼住。
　　 此刻，那些白亮的月光被梧桐筛过后，碎银一样洒了一地，天地间一片祥和宁静，所有的一切都睡去了，包括痛苦和忧伤。
　　
　　 3、
　　 日子像流水一样，缓缓地淌着。太阳，每天照旧从西边落下，从东北升起。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站在院子里，看燕子飞去又飞回。我渴望像它们一样，生出有力的翅膀，飞出这个小院，这个充满乖戾之气的村庄。
　　 妈妈告诉我，燕子是候鸟，天气冷了，就会去南方过冬。等到春天春暖花开时，它们还会回来。它们是世界上最恋旧的动物，不管环境怎么改变，都会按时飞回自己的家的。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黑亮的大眼睛里就会浮起雾气。这使得她的眼睛变得很深很深，像井一样的让人琢磨不透。
　　 每个清晨，我们都会被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唤醒。趴在涂着草绿色漆的玻璃窗前，我常常看到入神。小燕子正在练习飞翔。每次都是燕子父母先飞，然后它们的儿女在后面轻盈地跟上。它们像落叶一样，旋起旋落，浮浮沉沉。我就会产生错觉，自己也生出了翅膀，正在轻盈地飞出小院，一路飞到了爸爸在的那个地方。
　　 妈妈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赚钱，会给燕子买许多许多好东西。
　　 但是，每个傍晚，燕子父母将三只小燕子夹在中间，一家人叽叽喳喳亲热说话的时候，我就特别得嫉妒。燕子每年都归来，爸爸怎么就不回来呢？
　　 太阳可不管爸爸回不回来，每天都从小东家灰色的房顶上钻出来，慢慢地爬到那颗伞一样茂盛的梧桐上面去。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在院子里洗漱。红色的朝霞落在她的身上，她微微歪着头，认真地梳理着自己长长的发辫。她的头发乌亮乌亮的，那些晕红的光影顽皮地在上面滚来滚去。偶尔她会走神，忽然停下来，目光盯着某一处，呆呆的发愣。这时候，她瓷一样细致光亮的脸蛋上，就会有一种仙女一样动人的光彩。
　　 村里人对妈妈的称呼不一样。狐狸精，破鞋，骚货，很少有人叫她本名的。其实，秀，是多么美妙的名字啊。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反而每次都恶狠狠地叫那么多难听的字眼。不过，村里的男人对妈妈的态度要好的多。
　　 包括隔壁小东的爸爸。
　　
　　 4、
　　 小东的爸爸跟小东的妈妈是两个不同的类型。他长得瘦瘦小小，待人接物总是小心翼翼的。那次我咬了小东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小东妈就在自个家院子里骂开了。上至祖宗三代，下到我的子孙后代，都被她诅咒个遍。这样，还不解气，最后干脆爬上了高高的平房，叉着腰，跺着脚，口水横飞，对着我们的院子里一阵叫嚣。吓得燕子一家赶紧飞走了。
　　 妈妈躲在屋子里抱着我，一声不吭。我们互相用眼睛看着猜测安抚着对方，我感觉自己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那一刻，我仿佛有些懂得了妈妈，又似乎不懂。
　　 我在心里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做个男人，杀了那个欺负我们的妇人。
　　 只是，还没等我长大，就发生了一件改变我和妈妈命运的事件。
　　 那日，小东再一次截住了我。他要报那一口之仇。本来，妈妈嘱咐我要躲着他的，而我一直也十分听话地躲着他。
　　 自从那次之后，妈妈只要出去干活，就把我锁在屋里。
　　 可是，这次不凑巧了。
　　 今天是供水的日子，下工回来的妈妈跟我打个招呼，亲一下我的额头，就挑起两个水筲出去了。她挑着水筲的样子非常可爱，像画里的美人。
　　 村里三天供一次水。每到这个时候，全村的人都集中在村口那里。时间一到，粗大的水柱就会兔子一样从管口处蹿出来。大家马上蜂拥上前，都争着把自己的水筲装满。妈妈也一样，只是，她从来不争不抢，都是安静地等着人家都走了，才走上前去。
　　 这次，都许久许久了，天都黑透了，她也没回来。我的肚子早就开始叫唤了。饥饿和心急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屋子。
　　 打开篱笆门，我先探头向外望了一眼。外面朦朦胧胧的，一片灰色。我轻轻地溜下台阶，踮着脚步，走一步，四周看一眼，慢慢地走到那条深长的小巷口上。
　　 小巷在白天就人烟稀少，晚上就只有两边的树影瞳瞳光顾了。那些高大的影子，被微弱的光线打散，铺展在地上。风扯着鬼一样瘆人的声音，在我的头顶摇响。我的背后似乎被什么东西贴住了，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我开始害怕。却不敢回头，只好一步步倒退着往家的方向回过去。忽然，我的背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时有时无，紧紧地追随着我。我退，它也退，我站住，它也站住。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手心里汗湿一片，身上也像浸在了水里，冷嗖嗖的。
　　 嗷……一声凄厉的长嚎蓦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马上心魂俱散，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然后拼命地大叫，妈妈，妈妈救我！
　　 那个不远不近的声音此时反而开始哈哈大笑。声音里，有了人类的邪恶与歹毒。是小东！是他一直悄悄地跟着我，吓唬我！我恨恨地爬起来，冲他狠狠地唾了一口：呸，坏蛋！
　　 这骂声气坏了对面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他马上像只凶恶的小狼，扑了过来。对我又踢又打，一边叫道：打死你，打死你个小破鞋。
　　 我现在，对破鞋这个字眼忽然越来越不喜欢了。于是，我回骂他：你才小破鞋，你妈才是破鞋。这一下骂疼了他的神经，他的拳脚越发猛烈起来。他越打，我越骂。我越骂，他越打。这场战争持续到他小个子的爸爸回来为止。
　　
　　 5、
　　 小东的爸爸不是自己回来的。还有一大群人，包括我的妈妈。脚步声，说话声，以及不断摇来晃去的手电筒光芒，使我有些惊恐。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同时对我注目。而且，他们的目光里，第一次没有了戏谑与轻蔑。他们的眼神空前的温和，温和得我想流泪。特别是我的目光落到妈妈身上时。
　　 手电筒穿梭的间隙里，我看到人们手中抬着一扇破旧的门板，门板上，我的妈妈安静地躺在上面。她似乎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滴着水。头发是湿的，衣服也粘哒哒地贴在身上。看到她，我感觉我所有的委屈在一霎那都复活了，于是，我扑过去，想让她抱抱我。每次，只要我受了委屈，被她紧紧一抱，马上就会消失大半。
　　 可是，今天，她没有理我。只顾着自己睡觉。我摇着她，亲着她，把周围的人都摇落了泪，她也不肯爬起来抱我。
　　 荷叶婶告诉我，妈妈死了，要埋在山上。我说：妈妈怎么会死呢？你看，小东的妈妈，还有别人的妈妈都没死，我的妈妈也一定不会死。她只是累了，睡着了，明天还会醒过来的。
　　 许多人都在固执地劝说着，他们忽然变得善良起来。但我一言不发，死死抱着冰凉的妈妈，不肯放开。她那么凉，一定是很冷很冷。过去，我冷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抱着我。现在，我也要这样抱着她，温暖她。
　　 不知道我抱了她多久。我再次醒来后，妈妈已经不见了。当我推开正在看护我的荷叶婶，光着脚跑出去时，院子里，空荡荡的。梧桐树的影子像巨大的蝙蝠，死死地贴在地上。一小股微凉的风，从篱笆门的豁口出钻进来。几声燕叫传来，我回头望望檐下的燕巢，才发现那里面竟然第一次空空如也的。孤零零的晾衣绳，在空气中无力地晃动着。
　　 妈妈说过，燕子不进愁门。果然如此，妈妈走了，燕子也跟着离开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等候妈妈回来，我也不知道，飞走的燕子，和神秘的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
　　 小小的院落里，忽然间空旷起来。只有风，不厌其烦地吹过。
　　
　　 6、
　　 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人都不敢收养我这个不祥的孩子。因为，他们都在议论：一定是这孩子克死了自己的妈妈，你看，谁家的孩子像她一样，整天鬼一样的四处晃荡，妈妈死，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
　　 是的，我不哭。有时候，我会被委屈憋得浑身战栗，也不哭。妈妈说过，咬紧牙，就不想哭了。这个世界上，唯有自己才能真正帮到自己。
　　 夜晚，我就一个人呆在漆黑的小屋中。风敲着窗，梧桐影在玻璃上荡着秋千。看着看着，那些影儿就变成了一群小鬼儿，在冲我挤眉弄眼。鬼也知道欺负人了，看到妈妈走了，就跳出来吓唬我。但是，我不怕，鬼是怕恶人的。我对着他们大喊大叫，他们果然真的变回了梧桐影的样子。
　　 令我奇怪的是，隔壁一家，自从妈妈出事之后，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那肥壮的妇人，有一次竟然对我笑了一下。阳光下，她的牙齿白惨惨的，跟某种野兽的牙齿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