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不想再说故事了，故事在她看来如同游丝一般无从触及。它可以在空气中萦绕着周旋着是一种丝丝入扣却又有些恼人的物质。当秋天潜入时，梧桐树荫翳天空的枝干遽然变得萧条而凄清，中间有没有过渡在桑看来都是一样。也许秋天平滑如水。
　　 可是窗外一片喧哗。
　　 这栋临近菜市场的楼房如同置身于地震中，在上午九点之后开始沸腾了。这时一切都是正常的，世界平静得好像所有的日子一样，起不了波纹。市场的人们拎着篮子穿梭于各个商贩的摊位之间，他们圆滑的躯体有着鳝鱼般的特性。畅通无阻又游刃有余。篮子的材料有竹子的，芦苇的，塑料的，从不同材质上可以觉察出主人的地位。比如身为蓝天科技公司副总经理的杜妍就是这样。她手里拎着的是一只塑料篮子。
　　 女人上了三十岁似乎才开始真正地绽放。她们把已逝青春中残留的记忆挖掘出来奋力地充满在三十岁的身体里，于是与本身成熟的气质一结合反而相得益彰。假如在任何一座桥上鹄望远处，那些从桥洞处穿过的船上一定会有无数张粗糙但是炙热的脸仰望着。杜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杜妍在一个鱼贩子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水泥砌成的方形池子面上贴满了白瓷砖，但长时间的浸泡让砖罅处生出了藓类植物，它们在略显混浊的水里如同毛发般摇曳不定。池子中间搁置着一个氧气机，每时每刻水里都冒出白色气泡，咕噜咕噜咕噜。杜妍觉得好像自己把那脏水喝了下去。池子里是鲢鱼。鲢鱼大多侧翻或倒置着浮在水里，鱼鳃在缓缓地张翕，一对对鱼目苍白而木讷，它们看着杜妍，从嘴里吐出无数小水泡，好像冲着杜妍发出了狰狞而怪异的笑。
　　 给我中间那只。杜妍用手指着一条在池子中央的鲢鱼。鱼是倒置的，在水中上下漂浮，一种欲死不成的状态。可是杜妍说她要那一只。
　　 鱼贩子用网把鱼捞上来，用杆秤上的铁钩子往鱼鳃里用力挂住。三斤七两，十五块二，算你十五。贩子说，一副精于世故的表情。
　　 他把鱼放在一条横在池沿上的案板上，用刀背冲着鱼头猛地一击，硁！硕大鱼头发出空茫而遥远的声响。贩子娴熟地驾驭着这条鱼，几分钟后将剁好的鱼肉倒进塑料口袋里，用一只布满鳞片和鲜血的手把鱼拎到杜妍面前。
　　 选择这样一条垂死在边缘的鱼，是因为它让杜妍想起了许久不见的丈夫。你该知道当一个女人翻过三十岁这座山后，婚姻似乎如同景色在时光中地变迁一般令人无从把控了。这里面的事情复杂但不深奥，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体会的。而它对于女人的伤害也许是致命的吧，也许是重伤，总之显得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杜妍丈夫的模样在这几年中时隐时现，就像水池里的鱼冒了出来，又潜了下去。时间一久，对于丈夫的记忆竟然退化成了黑白胶片，画面粗粝不堪。
　　 杜妍一眼相中那只鱼，是有原因的。
　　 看，狐狸。一句亢奋的话打碎了杜妍的思忖。
　　 的的确确，在菜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只狐狸。这是一只受伤的狐狸，左后腿明显跛了。人群炸开锅一样喧哗着，他们不自觉地围成了圈，把狐狸围在里面。秋日的阳光薄薄地泻在人群身上，将他们的眼睛变得烁烁发光，好像无数火花溅射到狐狸棕黄色的皮毛上。狐狸用惶恐不安的眼神注视着四围的人，不断的瑟缩着。它艰难向后退去，仰头看看人群，又转头看空中。人们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只是一栋挨着市场的楼房。
　　 人们的讨论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以及小贩继续叫卖声渐次激烈，狐狸似乎感到危险将要来临。它渐渐朝墙角退去，退去，眼里麋集着一种怔忪的气息。
　　 抓住它。是肉摊上的一个大汉冲了出来，手里正握着一把尖刀。他高大的身躯上系着一条蓝布围裙，上面被抹上厚而腻的油渍。身后有人在喊，往哪里跑，我的背脊肉还没剔好呢。
　　 大汉跳到人群中，伸手去抓狐狸。手臂上黑色汗毛粗壮而密集，有人看见了，说，真恶心。
　　 谁恶心。谁他妈的说恶心。大汉愠怒而视，可是人群里无数的眼睛都看着那只狐狸呢。
　　 妈的。大汉还没有碰到狐狸，狐狸就用力一跳从他两腿间穿过，在人们的鞋子上乱蹦，吓得女人们跺脚尖叫，好像将被宰杀的母鸡。男人们看见狐狸就要冲出圆圈了立刻涌上去把撕开的口子填补上。
　　 狐狸就在圈里嘶叫着，因用力过猛使得伤腿剧烈疼痛。它的样子狂乱而无助。
　　 杜妍看了很久。她开始觉得新鲜，后来感到可怜。她对看热闹的人说，打电话给动物园吧，也许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有人附和着。
　　 凭什么说是动物园的。我们这里四周都是山，搞不好就是山上下来的。
　　 逮住炖了，是很好的野味。
　　 好，野味好。
　　 太残忍了。里面夹杂着几句女人的话。是的，人群中的女人同时蹙着额，有种悲戚之意。
　　 时间是上午十点钟，据发现狐狸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有人找来市场管理员，是个老头，右肩上挂着肩章，黄色字迹剥落得支离破碎。他推了推老花镜，说，怪事，我在这里二十年了，这还是头一回。让让，我看看。
　　 于是管理员加入了进来，与大家一起品头论足。他越说越高兴，就讲起自己在文革时的公社操场上也看见过一只狐狸。他说那是夜里，银色月光给地上飞了一层凝霜。就在那个操场上，他看见一只黄色狐狸立在泡桐树下。从参差的枝条隙缝中渗下的光把狐狸衬托得格外斑驳，他看见了狐狸鬼魅般悚人的眼睛发出了绿光，惊出一身冷汗。从此他再不敢起夜出门去茅厕了。很明显这次看见狐狸勾起他的回忆，从他叙述故事时表情中，人们看到某种飘渺的阴云。
　　 当然，这只出现在菜市场的狐狸依旧紧靠着墙根瑟瑟发抖。
　　 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过来，他被围观的人群吸引了。他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了看，脸色遽变。五分钟后他出现在菜市场门口拐角处的电话亭里。
　　 毛球怎么跑出来了。他冲着电话那头焦急地说，语气中还有些微生气。什么，你把它扔出来了。天哪，那么高，为什么。啊，不要我管，你，你，桑，喂喂。那头把电话搁了。
　　 操。他重重地把电话挂上了。
　　 出了电话亭他站在路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在秋日的上午十点半，这个男人静静鹄立于路边，同过往不息的人流车流对比格外鲜明。他似乎成了一种独特风景和标志。可是他却显得那么委顿而颓靡，直到一辆卡车过后，他才被尘土彻底湮没了。
　　 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再次出现在菜市场时，围观的人群显然少了。大家的热情来得快，去得快。他们都知道这些只是漫长生活中的小插曲，于是他们看够了。他们重又回到生活的巨大洪流中。
　　 卖肉的大汉也回到摊位上，抓不着狐狸让他有点怏怏。他抡起砍骨刀朝一根棒骨用力挥去。硁！杜妍被惊醒了。
　　 是的，围观人去里男人逐渐少了。女人们将菜篮子搁在脚边，里面都塞满的菜品。她们有时间细细观看这只依旧发抖的狐狸。女人们看狐狸与男人不同，她们过滤了许多血腥成分，将话题落在毛皮上。由毛皮谈到服装，今年秋冬流行的女式大衣一定有狐狸皮的吧。秀眉朱唇的女人们口若悬河，眉飞色舞的谈论着，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笑声，被笑声淹没的狐狸似乎已经变成了无数款式新颖潮流时尚的服饰，正挂在橱窗里倨傲地俯视过往的红男绿女。
　　 她们的谈话全部钻进了杜妍的耳朵。一直蹲在旁边的杜妍沉默不语。她这时好像看见了宽大落地玻璃后面的那些女士大衣里就裹着一只狐狸呢。
　　 那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就是在这时从两个女人之间插了进去，径直来到狐狸身边。他蹲下身，一把将狐狸的脖子卡住，拎起来抱在胸前。然后离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菜市场。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那个肉摊上的大汉才说，神了，狐狸怎么不跑了。他摇摇头，继续剁着肉。
　　 是的，狐狸没有逃。却不是束手就擒。其中的缘故全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她是杜妍。
　　 杜妍在黑衣男子进入人群的那一刹那间就怔住了。那个男人就在她眼前不足十米的距离内，可是他没有看见杜妍。那个男人抱着小狐狸离开时的背影让杜妍在这个秋日上午十一点的时间段里产生了某种恍惚感。她掉进了时间的长河里，被湍急的水流击打得晕头转向。她似乎快要被呛得窒息而亡。一阵散伙声将她拉了回来。刚才出现狐狸的地方现在阒无一人。杜妍知道狐狸消失了。当然黑衣男子也消失了。
　　 杜妍哽咽着，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菜市场里，她被挤压得形销骨立，一张素面顷刻间苍白如纸。
　　 你没有猜错，那个男子就是杜妍的丈夫。
　　 杜妍刚要拎起放在地上的篮子准备离开时，菜市场隔壁的那栋大楼传来了惊呼声。
　　 有人跳楼了。一个尖利惊悚的声音拔地而起，在菜市场的上空炸响。
　　 于是人潮猛地涌向那里，杜妍被人们推挤着朝事发地点而去，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推在风口浪尖。
　　 是一个女人。她落在大楼与市场之间的水泥地上，仰面朝天。杜妍看到了一张清秀的脸，它并未因死亡而扭曲。人们几乎同时抬头朝大楼看去，在八楼的窗口，一张男子的脸正朝下面来回张望着。
　　 这张男子的脸在杜妍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好像沉在水中，越来越淡最后消失。杜妍大口地呼吸着。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鱼，就是在鱼贩子的水池中见到的那种。可是她又急切希望自己是一只狐狸，当然就是刚才被黑衣男人抱在怀里的那只。
　　 现在是秋日上午的十一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