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亮晃晃的太阳在青纱似的薄雾中慢慢爬高，一会功夫，便攀到雾的顶端，晃着火一般的笑脸，调皮而得意地腑瞰着大地。大雾散去，树木更加葱茏；比人还高的塔柏，一溜地竖立马路两侧，如身着墨绿色服装的卫士，整齐划一。整个大地像经过一番水的洗礼，潮露露温润清柔，万物焕然一新；空气中充溢着清水的气息与花的芳香，在清新典雅的纷围中，淡淡地弥漫着只有医院才有的那种气味，深深吸上一口，顿觉心旷神怡，似乎驱赶尽浑身疲劳，整个神情都焕发着青春的活力。
　　 雅丽掀起门帘，手执一小壶轻步来至窗台前，欣赏着自己亲手培育的两盆花儿；先在兰花前歪着头左瞅瞅右看看，很亲妮的样子；瞅着鲜亮粉嫩的小花蕾，脸上映着温欣的笑意；又在君子兰旁仔细观看，她低头朝墨绿的两叶片中间寻觅什么；似乎从叶片间看到希望似的；那中间果然怒出一淡淡绿包，包顶泛着一抹淡淡的桔黄，她知道再过几天君子兰就要绽放出花儿了，自买下这盆君子兰她就盼着这一天，君子兰花儿怒放，桔黄色的花朵寓意吉祥，心中悠然滑过一阵喜悦。她将壶里的养花水很小心地注入两花盆内，很均匀，不多不少，轻盈细致像给婴儿喂奶一样。
　　 护士长，又在看你的花啊，小心明天我悄悄给你抱走。雅丽不回头也知道青莲又在逗她。她抿嘴笑了笑说，给你也弄两盆吗？稍停会又说，上班啊？青莲走到雅丽身前，也很兴致地看着两盆花，然后说，走吗，还不上班？雅丽说，我回房收拾一下就走。青莲依然站在窗台前看花。忽然像发现宝物一样很惊奇地说，雅丽，君子兰要开花啦，你看！小骨突都冒出来了，天降祥瑞哟！一定有好事光临的。雅丽在房里说，看把你喜的，可别吓着它。不一会雅丽从房里出来，拉紧房门，两个朝住院部走去。
　　 雅丽是由地区卫校护士班毕业分配到医院的。上班已经两年了，先在门诊上班，后又调到住院部。资历虽浅，但技术过硬，人缘好，这在小医院就是很不错的人才了，所以安排成领班，已是护士长了。
　　 她是位开朗活泼的女孩，刚满二十岁，聪慧好学，待人友善，颇受同龄人尊重。若论人样儿，也属鹤立鸡群拔冠儿的人物。身条不胖也不瘦，很均称，天生丽质，走起路来如行云流水；束成马尾状的秀发随着轻盈的行姿，在背后有节奏地微微摆动，如一束翠柳轻拂，很优美；皮肤细腻白嫩，鸭蛋形的脸庞，像一枚玉，笑起来像花儿一样漂亮美丽；尤其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能即时表达出极为丰富的内心情感，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博得人见人喜欢。
　　 同在一科室的青莲，是高中毕业后托人进到医院的，不知用啥法子也弄到一招工名额，算是正式职工了，一进来就和雅丽分在一起。两人年龄相仿却有师徒之别。雅丽青莲亲如姊妹，凡事不分你我，下班后总是混在一起。雅丽当师傅很尽心，手把手地教。也是青莲天资聪慧，不出半年便可独挡一面，这是雅丽在工作中也省心多了。
　　 病院护士刚上班先要忙一阵子；交接班，陪医生查房，然后根椐医嘱逐一对病号进行处理；取药，打吊针，投送内服药，外科病人还须外伤处理，待一切料理完毕，才能稍吁口气坐下来休息一下，说不定猛不叮还会来个紧急入院的，这又得一阵子忙碌，待忙完也就到下班时候了。
　　 雅丽刚坐定，青莲便奏上来低声说，听说药房今个又来一个，叫红霞。雅丽面无表情，看着窗外一绺绺青翠的柳丝若有所思，便漫不经心地轻声回应道，我知道，昨天院务会上院长说了。一个新来的女孩子，什么都不了解，她不愿大惊小怪在背后说长道短。青莲看看左右无人，又低着声说，听说是院长的什么亲戚。雅丽忙手头的事，实无心再说，但见青莲这般好奇，也只好满足她猎奇的心理，便接着说，很远的一个表亲。青莲像发现秘密一样笑了笑说，一表三百里，什么表亲，还不是见人家漂亮。雅丽不屑地哼了一声。
　　 雅丽最近心情特别烦，她把苦恼一直埋在心底不愿对任何人说，包括青莲。她爸过世早，是母亲一手把她拉扯大又供她上完学校的，对母亲含辛如苦一直感念在心，她想早一天上班挣上工资好让母亲享享清福过几天舒心日子。卫校是毕业了，安排工作亦非易事。生在农村，两眼墨黑，向城里人要工作，而且是正式名额，实在太难了。还是母亲托人找到在教育局工作的杨连胜，这才帮她在卫生局搭上话。当时她是提了两瓶杏花村出的陈年老白汾和一条高级香烟去杨连胜家的。也不知是酒和烟的作用还是另有原因，隔半个月天气就顺顺利上班了。上班后的第十天杨连胜来医院看过她，并邀她去街上的饭馆吃了顿便饭。说是便饭，其实很讲究，菜不多，很名贵，都是她从未吃过的。杨说他请客，祝贺她上班如意。雅丽觉得人大方热情，为自己工作跑前跑后操了不少心，心里挺感激人家。杨连胜比她大十岁，她总以哥称乎，一是拉近连和她也搞不清的亲戚关系，再也包含着感念之意。
　　 上班了，此事应该说也告一段落，她想，既使你杨连胜以后有啥事，该送礼送重点，该帮忙帮勤点，也属人之常情。谁知麻烦事也就从此开始了，烦得人心慌意乱。
　　 后来每隔十天二十天，杨或借工作之便或者说刚好路过，总会以各种借口来雅丽处坐上一会，说一些雅丽根本不愿听也听不进去的话。要不再去饭店吃顿饭，雅丽常婉言相拒，或托有事不能相陪。头几次还确实令人感动，次数多了便感觉很不对劲；我一个年轻女子，再是有恩于我，吃请的应该是我，热情的应该是我，但事情刚好相反，帮忙的反请被帮者，违乎常理，这不能不让人心生疑窦。有时她不愿去外边吃饭，杨出手拉拉扯扯，显出一种亲妮之举。她实在受不了，硬着头皮赴邀，表情当然是冷冰冰的，其结果不欢而散。
　　 一个月前，正要下班，听说有人找她。她猜想又是那个姓杨的，便回转身又进到住院部给青莲说，你帮我一下，就说我有事忙着没时间。青莲虽不知事情原委，但忙还是一定得帮的。
　　 杨连胜已经来了老大一会了，听护士说雅丽业务缠身，正忙着。他知道，什么工作忙？分明是躲避自己，他料到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便在院长房坐了一会。其实，他和院长也是挂面认识，却不太熟。他在住院部前来回度步，没事正在看花坛里的各色鲜花，院长刚好过来。见杨在那里转来转去便邀到屋里坐坐。杨想反正也没啥事，还不知雅丽几时出来，便随着进了院长室。院长递上烟问，有事？还是找人？他说找雅丽有个事。为了避嫌，又接着说，我们是亲戚。听说是亲戚也就无须再打听了，只是说，雅丽很不错，工作能力强，和同事相处都很好。杨见夸奖雅丽，也只好顺着说，还得院长多多关照，好苗子就更要严格要求了。院长急忙说，要不我让人叫过来？杨急忙说，不打扰，不打扰。说完看看窗外，也不敢久坐，便起身告辞朝住院部走去。
　　 谁知当雅丽磨延了很长时间，心说可能杨早走掉了。刚走出住院部，只见杨一脸笑容迎了上来。雅丽猝不及防吃了一惊，继而一腔恼怒还得强颜欢心招乎人家。心说，老缠着人家干吗，肯定没安好心！一时间雅丽生出一份警觉，时时提防着。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相伴无语，气纷显得很尴尬。杨无话找话说，很长时间没来，吃顿饭吧？雅丽最怕听到这句话，吃一顿饭，欠一份情，她低声说，算了吧，我一会还有事。她不敢拿母亲身体不适来推挡，只怕又要去家里探望。她忙找借口，说，青莲约我有事，很急的，我得马上走。杨半天无语，甚感无趣。快到宿舍时，雅丽站住了，很歉意地说，你看，又麻烦你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杨瞅着雅丽苦笑笑说，没什么，那你忙吧，我走了。雅丽第一次说谎，心有愧疚，又很诚恳地说，实在对不起！杨悻悻地走了，雅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瞅着渐渐远去的杨连胜，像飘去的一团乌云，但愿他永不再来。
　　 让人厌烦的事情总算又打发过去了，心头好觉轻快，就像心头去掉一块沉沉的大石头。无情且婉转的回绝，一直隔了好长时间也不见杨再来打扰，她觉得像摆脱一桩麻烦事一样，让生活变得惬意而祥和，但时不时总觉得周围像有一团不祥的黑影在晃来晃去，心中的弦仍在紧绷着，她怕杨再次出现。
　　 一天吃过午饭，青莲举着一封信来到雅丽房间说，丽，看谁给你的信，能不能公开呀！雅丽接过信，知道是杨写来的，手中拿着信如同拿着一条蛇，便顺手扔在桌子上，说，亲戚一封信，有什么好看的。青莲见雅丽面有不悦，也没再开玩笑，说去病房看看就走了。
　　 信很长，大意是对雅丽有爱慕之意。雅丽看完先是脸红，待心绪平静后又觉很无聊。一个有妻室的人，竞有此非非之想，未免太过份了。她越想越生气，暗暗发誓再不见杨连胜，永不招理他！又一想，原来帮她安排工作时就没安好心，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表面上人模狗样的，心里却早打下鬼主意。
　　 雅丽并非名花无主，在过春节时，经亲戚介绍，认识一位在部队的中尉排长叫张成。人，相貌堂堂，美女遇英才，一见钟情，尤其一身绿军装再配一付金光闪闪的肩章，英俊萧洒伟岸，能不让淑女倾倒？两人正书信来往，渐入佳境。雅丽在心目中把张成作为自己未来的丈夫与最亲近的人。心系军营，有个可心的人牵挂着，从此，有事没事总爱打听部队的事，既使每晚看电视，军事节目是她的首选和必看的内容。军人的形象已在她心中处于至高无尚的地位。她不愿在她与张成之间有任何人打扰或者出现不速之客。他俩的爱情是纯洁高尚的，是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如意郎君。张成的影子时时伴随着她，她的心如掉在蜜罐子里，甜蜜滋润，她把他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不容许有任何人伤害他。她为张成的进步而高兴，也为他有一点点愁事而苦恼，她把整个心身都倾注在张成身上，荣辱与共，终生不二。
　　 二
　　 青莲两天没有上班，让雅丽感到若有所失，空落落了无情趣，少了份生气，多了份寂寥。人与人相处久了，便产生出一种亲合力，一但分开，总有点不自在的感觉。
　　 青莲是怀着一肚子不情愿回家的。又是相亲。这种相亲已不下十次，没一次能是她如意的。不是她眼头高、好挑剔，真正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非解放军莫属。或者是受雅丽的熏染吧，军人的形象也在她心中竖起一根无形的标尺；挺拔的身材，端正的仪表，威武而英俊，她总认为军人正直无私，勇敢坚强，高尚无私，军人才是她心目中的真正偶像。
　　 以前她也多次见面相亲，凡所见过的，只要不是现役军人，只轻率地扫一眼便对母亲说，不行，让他滚！都是些什么人呢？捡便宜来了。心里却说，没一个是军人的，这次是不是军人她不知道，母亲下了狠话，非回去不可！真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往家里赶。
　　 大门口撑了辆七成新自行车，心说，人都来了，她心里感到可笑，还不知又是个什么玩意，多次见面无果，已让她心生烦腻。她悄无声息地进门，怯脚怯手径直进了自己房间，谁也没察觉，一个人躲在房里不出来。
　　 很一会了，还不见女儿回来，母亲捣着一双小脚，急急朝大门口走去。一脸焦急朝大巷两头张望。功夫不大，又急匆匆回来对屋里人说，兴许快回来了，多等等。她在安慰已来多时的相亲者。这时听一个男声说，好像刚才进来一个人，他指着青莲的房子说，进那屋去了。母亲愣了一下，一阵风又捣进青莲屋。掀门帘见闺女坐在床上，一脸无奈地看着窗外。母亲又气又恨扬手真想在女儿身上打两下，举起的手停在空中，却压低声说，死东西，回来也不喊一声，躲在屋里干啥？人都来好一会了，死东西，我让人家过来，你俩先谈谈，人家也当过兵。母亲扭身欲走，又回过头叮咛一句，看来人还不错，别再挑了，听妈的！
　　 不一会儿，走进一位年轻人。蓝色裤子黑夹袄，留着分头，头发像抹过油似的，在光的反射下，亮亮的直晃眼。人还周正，只是那亮晃晃叛徒式的分头直让人心里发毛。青莲心里好笑，什么头不能留，偏偏这个样子，德性！她真不想再看他一眼，联想起电影里边的角色，直恶心。又是分头又是抹油，就这素质，真不知整天都想些什么，青莲心里越加看不起上门相亲的人，她认为是对她人格的一种侮辱，心里很生气，嘴巴鼓的像含口冷水，坐在那正眼都不看一下。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默无一语。院子里的石榴树枝繁叶茂，在浓郁的绿色里，秀着几枚红红的石榴花蕾，像碧玉里镶钳的红宝石，很雅致。
　　 两个人坐一房间，都不言语，时间长了就显得特尴尬。反正青莲一声不吭，心说，看你能坐到几时。男的被冷落的窘促不安，他瞅了眼了无心事的青莲，努了几努，最后才壮着胆子说，我姓石，石头的石，叫长安，石家卓人。他偷看了眼青莲又接着说，听说你特喜爱当兵的，我就是在解放军的大熔炉里炼出来的，浑身都练成了铁圪瘩，去年才复员，身上还留着军营的气味。他缓口气接着说，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要扎根农村一辈子，你要情愿这门亲，我们一直到长成白发。不说话的房间让他憋得难受，看看对方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他接着说，我摔跤是全排第一，一起能敌过两三个人，除了连长给我撂个狗吃屎外，剩下的都不朝我。
　　 青莲不敢张着脸仰头看窗外了，她直想笑，又怕绷不住笑出声来。心想，今天来是与我摔跤啊，那个缺德鬼调教出来的。她急忙把头低下来，使劲抿着嘴，尽量想些悲哀痛苦的事，打扰一下眼前这逗人的实圪瘩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