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里里外外换下来的那些脏衣服整整半天才算洗完，兰儿的手腕搓得有些发红，她擦干手，稍微喘息一下，去厨房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端到妈的床前，低头柔声问：“妈，做了一碗你最爱吃的柿子鸡蛋面，我来喂你吧？”妈看着青春靓丽的兰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几滴老泪缓缓淌下，她一把攥住兰儿拿筷子的左手，轻轻摩挲着，愧疚得不敢看兰儿的眼睛。兰儿微笑着，抚了抚妈额前的白发，挑起面，呼呼地吹凉，再小心地喂进她的嘴里，怕妈噎着，还不时用小勺子喂她一些汤。没吃几口，妈就不肯再吃，兰儿劝几句，也就不再坚持。她知道，妈由于长时间卧床，最近大便下不来，经常，都是靠兰儿一点点为她去抠，妈是不愿过多麻烦兰儿。
　　 喂完饭，兰儿自己也胡乱地吃了几口，就坐在妈的身边，为她轻轻按摩着胳膊和腿。自从妈中风卧床后，为了不使她肌肉萎缩，兰儿只要有空就为她做按摩。一下一下，兰儿的手有些酸疼，不由低头细看，这一看，就看到了自己那只伤痕遍布的左手。十四年前，兰儿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那时候的她，惟一感觉到幸福的，就是爸爸每个月在家里住的那几天。看着这些有点丑陋的伤疤，兰儿想起妈每次打自己不是掐脸蛋儿，就是打她的左手。她在心里苦笑了下，回忆起那天早晨的事。
　　 那天，早饭也没吃，兰儿就被妈逼着去菜园里割韭菜。菜叶子上的露珠沾到左手上，她感觉很疼，低头看，好几道被筷子敲出来的血痕趴在上面，鼓出一道道棱子。割完，兰儿坐在菜园旁的田埂上，一边低头择韭菜上的黄叶子，一边擦着不断滴落的眼泪。她把心里的委屈一直深埋，直到这些委屈最终变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站不住脚的时候从眼眶里跌落在她胸前的褂子上，洇湿了胸脯上那一朵朵淡蓝色的小花儿。
　　 妈中午想吃韭菜鸡蛋盒子，兰儿不敢过多耽搁，怕妈骂她偷懒，用手遮在脑门前抬头看看太阳，知道若是再不回去，等妈找过来的话轻则辱骂，重则很可能还会遭一顿打。她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挨打就成了自己的家常便饭，大概是从有了弟弟开始的吧？兰儿不愿意记着这些，她也不允许自己去记。但是今天清早，妈给弟弟蒸了一碗鸡蛋羹让兰儿晾凉了喂他，却被淘气的弟弟一手打翻，吓得手拿筷子的兰儿大气也不敢出，看着地上那像开了花一般的鸡蛋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怎么啦？”妈听到碗摔碎的声音，扭过头来问。当她看到地上的鸡蛋羹，顿时气得鼻子直冒烟。兰儿只小声回了一句：“弟弟打翻了。”就不敢再开口，被动地站在那里，像等待审判的犯人，心里早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果然，妈扬起手里扫地的笤帚就往兰儿身上打，笤帚太长，逼仄的屋里有点挥舞不开，妈便一把夺过兰儿手里依然紧握的筷子，低吼一声：“伸出手来！”兰儿习惯性地伸出左手，妈狠狠地抽在她的手背上，脸上的肉随着打人的动作有节奏的上下颤动。兰儿不敢躲也不敢哭出声，只默默地忍受，默默地抽泣。妈说过不让她大声哭，怕邻居听到说自己虐待孩子，也怕别人知道后对兰儿的爸讲这些，毕竟兰儿爸每个月都按时给她拿回一些钱，她怎么都不愿意得罪他。妈这样对自己，兰儿不想记着，却又怎么也忘不了。
　　 兰儿听人说，自己的亲妈因为得了治不好的病，在她才几个月的时候就死了。后来，爸爸一个人实在弄不了她，才在别人的撮合下娶了现在的妈。妈离过婚，因为结婚几年没有生孩子，曾经被婆家人歧视，一年到头儿看不到一分钱，逢年过节连件像样的衣服也不给买。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在受尽冷眼后，被无情地赶回娘家。妈觉得自己不会生，而爸爸正好有个女孩儿，很痛快的就嫁了过来。
　　 “兰儿，来，妈抱抱，来宝贝。”妈在前面蹲着，对蹒跚学步的兰儿伸着手，满脸的慈爱。兰儿咯咯笑着，朝着妈扑过去。一步，两步，妈一点点往后缩，兰儿蝴蝶一样扎扎着两只小手往前追……
　　 爸爸在煤窑干活儿，听说下井比地面挣得多，爸爸就选择了下井。虽然存在很大的危险，但是爸爸说就算真的出了事，也会得到一笔不少的赔偿，值了。妈开始不愿意让爸下井，但是从第一次爸交给她一笔钱后，再也闭口不提，她舍不得那一沓厚厚的票子。
　　 “下次回来买几斤鸡蛋吧，这孩子太瘦，该好好补补的。”兰儿两岁那年，妈跟爸爸说，她看着柔弱的兰儿，心里着实疼得慌。
　　 喜欢抽旱烟的爸将烟叶子搓碎，放进纸筒里卷着，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齿，对妈笑着说：“雪莲，你真好，能对别人的孩子这样，你太善良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对兰儿的养育之恩。”
　　 妈有点羞涩地轻笑，嘴里就说：“什么善良不善良的，你不嫌弃我不会生孩子，我也把你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人的一辈子不长，好歹就混到头儿，我可不想让人骂我，说我这个做后妈的心狠。”
　　 爸爸点着烟深深吸一口，笑容在黝黑的脸上荡开，一张嘴，便散发出浓浓的焦油味：“兰儿这孩子不好养，从一小就亏，你能把孩子替我养这么好，我在外面就算累点，心里也舒服。”妈对兰儿的好，看在所有邻居的眼里，亲戚朋友也夸爸命好，说妈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每次爸拿回钱来，妈都要为兰儿买几尺花布，做一身漂亮的小衣服，再做一两双小鞋子。妈手巧，做出的衣服鞋子样式非常新颖，兰儿被母爱滋润得茁壮健康，苍白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兰儿五岁了，妈却意外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生下了弟弟宝儿。从此，爸对妈更加感激。妈为他养了女儿，又生了儿子，他心里既满足又欣慰，在外面干活儿更加卖力气，拿回来的钱也更多。只不过，爸很少回家，家里总是兰儿跟妈和弟弟三个人，日子，的确是单调了些。虽然妈一个人弄两个孩子，但是地里的活儿爸嘱咐要雇人干，所以她肩上的担子也并不重。有了自己的孩子，妈对兰儿逐渐不再如之前那么在意，而且，在兰儿不小心做错事的时候，妈会骂她。那次，妈刚把宝儿哄睡，兰儿却在外面喊：“妈，小鸡要跑了，小鸡不跟我玩了。”这一嗓子，让还没睡实的宝儿一愣怔，哇一声就哭了。妈还等着做午饭呢，宝儿却怎么哄都不再睡，还啼哭不止。
　　 “你这个妨人败家的东西，真是白疼你了，宝儿要睡觉还在那里瞎嚷嚷，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妈抱着嚎啕不止的宝儿出了屋，从兰儿的脸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指甲就陷进了兰儿娇嫩的肉里。兰儿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怔住了，良久，才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哭闹不止，邻居好心过来询问，妈害怕露出真相，用身子挡了脸被掐得青紫的兰儿，嘴里遮遮掩掩：“两个孩子真是不好带，我都快被他们累死了……”
　　 邻居已然看到兰儿的脸，却碍于面子没直接问，只在回头的时候，不咸不淡地嘟囔了一句：“唉，这后妈打孩子，还真是早晚的事……”听着这句话妈很生气，孩子做了错事，打几下骂两句很平常，还不是因为自己是后妈，别人就处处挑刺儿？若是亲生的，打再狠也不见得有人站出来管。
　　 心里愤恨着，妈就支使兰儿：“你去把那几个碗刷干净，我哄弟弟睡觉去。”小小的兰儿不敢违拗，小心翼翼地洗着碗，眼泪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掉下来。
　　 从那儿以后，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兰儿亦是很少看到妈的笑脸，看到，也是对着宝儿，而不是自己。在她的世界里，更多的是谩骂和白眼，就像自己真的跟妈说的那样，活着，只是一个累赘。妈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但在兰儿的心里，对她还是很依恋的，毕竟，从几个月到现在，都是妈在带她。她对兰儿非打即骂，对爸爸却总是和和气气，两个人从不争吵。爸总是把兰儿抱在怀里说：“兰儿啊，你要记得你妈对你的好，长大了一定要孝顺她，她养你一场不容易呀。”兰儿睁大眼睛看着爸不说话，她好小，小得还不会替自己辩解，还不会跟爸爸描述一个人的善恶。
　　 妈对兰儿态度的转变，好心的邻居也曾经偷偷跟爸说过，但是爸不相信，认为是邻居跟妈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在故意造妈的谣。那次，兰儿不小心打碎了宝儿的碗，妈从牙缝里问道：“哪只手打碎的？”兰儿乖乖伸出左手，妈用随手拿到的一把小木尺，照着兰儿的小手就狠狠地打下去！
　　 此时的兰儿已经不敢跟以前挨打时一样大声哭了，妈不让她哭出来：“憋回去，你给我憋回去，要不我就把你扔到深山里去喂狼！”兰儿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妈曾经用打她的那把小木尺给她量过花衣服，量过小鞋子，可是现在怎么用它打自己呢？妈抱着弟弟出去玩，兰儿自己才敢伤心地偷偷哭泣，在她小小的心里，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所以，她就盼着爸爸回来。
　　 爸爸每月都按时回来，惟有这次，上午兰儿刚挨了打，傍晚就回来了。看到兰儿红肿的小手，乘着妈不在，爸心疼得抱起她轻声问：“兰儿乖，告诉爸，你的手是谁打的？”
　　 兰儿紧紧依偎在爸的怀里，闻着他身上那熟悉的烟草味儿，心里别提有多幸福！她刚要开口说话，正巧进屋的妈却接过了爸的话茬：“咳，今儿兰儿跟邻居孩子打架了。小孩子嘛，哪里有不淘气的？总不能因为小孩打闹，大人就跟着翻脸吧？”
　　 爸稍微愣了下，心里寻思着也是，小孩子打闹是常事，大人再说三道四，确实显得度量小，但也警告妈说：“今后好好看着兰儿点，少让她往外跑，这孩子从小身子弱，被人打成这样我心疼呢。”
　　 妈点点头，嘴里应着：“是哩是哩，我记得了。”眼睛瞄着爸爸，趁他不注意，狠狠瞪一眼兰儿，兰儿便吓得不敢再看她，也不敢跟爸说妈如何背着他打骂自己。
　　 晚上，兰儿躺在黑暗中，听着爸跟妈在另一个屋逗着宝儿，心里感觉自己似乎被整个世界都遗忘了，妈不是以前的妈，家也不再是以前的家。当几天后爸爸又要走时，兰儿可怜巴巴地拉着他的手，咬着下嘴唇低头忍了好半天，才把快要流出来的泪水逼回眼眶，她低声哀求着：“爸，你别走，好不好？兰儿害怕，爸，求你别走，就在家里陪着兰儿吧！”
　　 爸抱起兰儿，看着她越来越瘦弱，不明白自己买的那些鸡蛋和鱼肉怎么就养不壮自己的女儿。妈走过来，从爸的怀里抱过兰儿，笑着说：“兰儿，爸要去为咱们挣钱呢，你就别缠着爸了啊。走，跟妈回屋看着弟弟，别睡醒了掉地下摔着。”然后对爸挥挥手：“去吧，去吧，家里有我呢。”爸恋恋不舍地转身走了，等到他转过街角，妈使劲儿把兰儿往地上一蹾，翻着白眼骂她狼崽子，告诉她要记得把弟弟的衣服洗出来，然后扭着白胖的身子进屋，紧挨着宝儿躺了，两个人一起呼呼大睡。兰儿那时候心里已经明白妈这是在给爸做样子，也不多想，就去做自己的事……
　　 “兰儿，你，你记恨妈不？”兰儿正在想，妈对自己的恨究竟来自哪里，躺在床上的妈似乎看透她的心事，抓起兰儿的左手轻声问。
　　 兰儿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回来，对妈摇了摇头：“不恨，是妈把我带大的，我怎么会恨妈呢？”
　　 妈颤着声儿自言自语：“唉，造孽呀，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呢？这辈子就该有这样的报应啊！”
　　 兰儿不说话，吃力地为妈翻动着身子，长时间一个姿势躺着，兰儿怕妈长褥疮。妈受的打击够大了，兰儿不忍心让她再多受罪。面对着妈的后背，兰儿的心颤了一下，那次妈打完自己，就是这么给了自己一个后背！那次，妈带着宝儿在树荫里玩耍，兰儿看很多小伙伴都有沙包，知道妈不会给自己做，就想自己动手做一个。她找来针线和一些黄豆，再找来没用的碎布，拿起剪刀，凭着脑子里的印象，动手裁剪缝沙包的那六块布。妈回来看到兰儿手里拿的剪刀，嗷地一声喊：“天呐，你这个败家子，你是左撇子，偏要动我这右手剪，这不存心跟我过不去吗？”说着拿起那把小木尺照准兰儿的左手就打。
　　 兰儿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妈上去抢夺她手里的剪刀，不小心把兰儿的左手背划了一道口子！口子挺深，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兰儿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她出于本能喊了一句：“妈，血，血，我害怕……”妈白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决绝且无情！在兰儿眼里，当时妈的后背就像一座大山，生生隔在了自己跟她之间，感觉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挪移。
　　 兰儿看着手上的划痕和汩汩冒出来的血，还是忍不住哭了。妈不管她，她只好背着妈去找邻居的吴婶：“婶婶，我的手被妈用剪刀划破了，婶婶，我疼，我的手流了好多的血……”婶婶含着泪，一边责怪着妈，一边给兰儿包扎。从那时候，兰儿非常惧怕看到妈的后背，在她眼里，在她心底，妈的后背宛如一座冰山，冷且尖锐！
　　 打完兰儿，妈就后悔了，那几天应该是爸爸回家的日子，若是让他看到兰儿的伤，定会一番追问。妈嫌兰儿手上的白纱布碍眼，果断地扯下来，兰儿只好依她，任伤口就那么暴露着。
　　 爸最终还是看到了兰儿手上的伤，不由皱着眉头问妈：“雪莲，兰儿的手是怎么回事？”
　　 妈吓得脸色都变了，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这个，这个我不知道，不不，我知道，是，是，跟邻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