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记忆中的陀螺(散文)
我极小时候,就学会抽陀螺,不是说我有多天才,实在是除了这些,无物可玩。不似现在小儿,话都不会说,玩具就堆满小屋。丫头多公仔;小子多枪炮,晒出来,军火库似的。
打陀螺,其实挺简单,最好是几人一起来。一个人打,也有,但寂寞。人多,一是热闹;二是有得比赛,技术好的,更愿一帮人来玩,方便显摆。
玩法有多种,常用的是定点:画一个圆,陀螺只能在中活动,出此则输;线几条方格,如楚河汉界,陀螺从帅位一格格上行,直奔对方将位,先达者王。这里有个规矩,上行时必须一格格走,跳格或者一鞭直达,都算输;还有是撞,择大小一样的陀螺,旋转后挥鞭击之,两陀螺相交,“砰”一声,先倒者为输。
圆一般脸盆大小,这么小的地儿,让陀螺转起来,是个难题。我有个邻居,叫山光,长着小眼睛,绿豆一样,却没光,鼻子扁扁的,画上去似的。大人说他弱智,念了三年书,还是一年级。奇怪的是,这小子,却是玩陀螺定位高手,能赢他的,没见过。他的方式是用鞭绳,一圈圈缠在陀螺上,置于圆心,左手虚按,不令歪斜,右手猛一拉鞭,其物便的溜溜旋转,听话如我家小狗。我看得眼馋,依样操作,常常失败。不是左手力大,压死了陀螺;就是转后像挨刀后的鸡,“噼啪”乱蹦,逃出圆去。后来折中,允许在外旋转后,赶进圆中比赛。不过,这要山光心情好,碰到这小子不高兴,非得圆中起步,则输赢立见。而这小子,心情常不好,所以,定位赛,除非他不在,他在,不玩了。
赶格容易些,毕竟地大。但这比赛得有个裁判,这世上之事,凡得他人评判的,多少有偏颇。关系好的,犯规时睁一眼闭一眼,关系退板点的,就成黑面判官,铢厘必较。当然,这与金钱无关,争强好胜而已。但偶尔也下点小赌注。某年中秋,我与一小伙伴赌赶格,奖品是几个月饼,黑皮为裁判。伙伴悄悄示意黑皮,裁判时弄点黑哨,奖品分半予他。这鬼人提着猪头找错庙门,黑皮什么人?咱铁哥们。明着答应,暗地里就劈腿,很明白的走格,愣说跳槽了,气得那小子直翻白眼。结果不言而喻,我大获全胜。抓了月饼,与黑皮一道,跑去浣江边,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嘻嘻哈哈说输家冏态。当然,这种黑哨偶一为之,多了,外人知道,就没人与你玩了。
而撞陀螺,说白了,就是斗。这种玩含金量蛮高,除了陀螺本身质地,还有技巧和耐心,何时火星撞地球,何时闪转腾挪,皆有讲究。这与后来的拳击异曲同工,一味喊打喊杀,冲啊冲啊,结局定是被人一拳打倒,横下台去。
这玩法黑皮有心得,赢多输少。我曾问过原因,回答八个字:“敌进我退,敌疲我打。”我看看他的萝卜头,大为惊讶!问他如何悟出。这小子有点惊讶:“这是主席语录,连这都不知道,还做班委员,假冒伪劣啊!”
和黑皮斗陀螺,是常事。一般而言,我开局凶悍些。用鞭绳缠满陀螺,猛然一拉,陀螺着地,立足不稳,在那东倒西歪,一副午睡未醒模样。我赶上前去,一鞭催醒,陀螺如打鸡血,立时蹦起,的溜溜,旋如飞刀,直取黑皮陀螺。黑皮的陀螺,大约也是未吃饱饭,蔫头耷脑的,被他轻轻一鞭,很不情愿迎上前来。两陀螺相交,我的锋芒毕露,他的疲态尽显,撞它一个趔趄,如喝多了酒,歪斜而退,将倒未倒间,才被黑皮一鞭叫稳,有些害怕样子,悠悠不敢上前。我哈哈一笑,叭,又是一鞭催促,陀螺复鼓凌厉,撞得黑皮的,平退三尺,一个软腿,眼看倒地。我顿足大笑而呼:“死了!死了!”这“萝卜头”竟不慌不忙,贴地一鞭,陀螺死而复活,得意一跳,洋洋而旋。我心大急,赶上前去,猛抽一鞭,心想:“三鞭叫你见阎王,不信打不死你。”安知用力过猛,方向欠准,竟与黑皮的陀螺,擦肩而过。势收不住,酷似脱缰野马,突突突,狂奔远去,一头撞墙上,弹回来,委顿泥地,转一转,死翘翘。
黑皮哈哈笑,将鞭高举,猛击陀螺。陀螺被他抽起,离地三尺,又稳稳落地,威风凛凛旋动,“哒哒”而响。其形宛若双人滑冰,美女被同伴抛出,空中数个旋转,腿一偏,天鹅样滑翔而落,美态肆虐。
过后细想失败因素,黑皮所言不虚,主席的八个字,用来指导斗陀螺,确是有道理。问题是要学以致用,知而不用,非知也!这个黑皮做得到,于我,心知其错,临事仍老方一帖:上去就是一鞭子,势大力沉,“叭”一声,爆响如雷。
这陀螺除了会打,还要自己做,不能花钱去买。再说,也未必买得到,大都自己动手,自给自足。
陀螺的样子,很有意思,宛若一个养尊处优的土财主,腆着肥肚,一只小脚,看上去,呆头呆脑样子。性格像算盘子,拔一拔动一动,惹你火起,抽它一鞭,才活泼起来。
制作陀螺的材料,比较讲究,不可随便。譬如木材,必须选韧性沉重的方可,一般的,取之无用。有人用松杉类制作,“吭哧吭哧”忙得半死,上场格斗,几轮下去,就如散箍的水桶,四分五裂。
以我经验,最好选硬木。我们那里有一种树,俗呼为“弹树”,不知道学名,乡人用来制作打年糕的榔头,因为坚硬,且弹性十足,可久打不坏。用来做陀螺,沉稳有重心,旋转平稳,耐撞抗打,可称最佳。不过此木长在高山,取之大不易。我曾与同学上山找木,树是找到了,也不大棵,制作陀螺刚刚好。两人好高兴,开始砍伐,不防这“弹树”并非浪得虚名,一刀下去,进不去一寸,拔刀后砍痕复合,好似吴刚砍月桂。辛苦半天,累得臭汗一身,树却纹丝不动,只好怏怏而归。而有幸得到一截,即高兴如中奖,不过且慢得意,树段没大人帮助,用我们一双鸭爪似小手,去开木头,近乎痴人说梦。
陀螺雏形出来后,就得精加工,最难是找轴心,一旦找偏,旋转时就会瘸腿,头重脚轻,不仅走之不畅,看去还不舒服,失了美感。所以,得一点点削,非得表面光滑,匀称整齐方可。然后,在顶部下一指处,用利刀,旋一圈凹线,用来缠鞭。
当然,也有粗制滥造的,陀螺一身毛刺,表皮坑洼,转起来,醉鬼似的,看去虽然凶悍,斗时却一触即溃,败下阵去。
而技术含量最高的,是在陀螺尖吻部挖穴,用来安装钢珠。说时似乎简单,真行动起来,难。尖吻部,面积本不大,在有限之地掏孔,且大小要与钢珠吻合,没点手段,往往失败。孔大,安之不稳,旋时常常脱飞;孔小,用力打嵌进去,陀螺就开了花,只好弃之,几天努力,败在临门一击,岂非呜呼哀哉!而不大不小刚刚好,只有行家会。我是历经数劫,痛定思痛后,改用“弹树”来做,方彻底解决。大约此树,天生为陀螺而生,只要掏一孔,大小遑论,能放稳钢珠,即可打进去,绝不吃饱了撑开。
也有用铁钉,剪去钉帽后打入,用来做旋点;更简易的,用一截粗铅丝,不过,效果不理想,飞速旋转时容易崴脚,远不如钢珠来得流畅。可惜钢珠是稀罕物,寻常不易得到,最多处是修车铺,见了此物,目灼灼似贼,馋涎欲滴。便千方百计套近乎,希冀人家发善心,赏我一粒,但结果常不如意。
父亲有一车,人力的,用来推砖土坯。以前不知道这车也用钢珠,不太注意。直到有一天,见父亲为车上油,惊见车轴里,一圈钢珠,密密而排,埋伏在彼。这一下,就如小猫管鱼,抓心挠肺起来,成了我的牵挂。听说轴珠会坏,便常常问,父亲也给过几次,不是扁如饼干,就是一裂两瓣的,根本用不着。心中常想,干吗不破一个洞,而外形囫囵的,就可拿来做陀螺,可惜没有。
正常不可得,只好耍点阴谋。问之于人,得知超重会损坏轴珠。便跑去父亲劳动地,伪装积极,一付体恤长辈模样,装货御料,屁颠屁颠。暗里就耍心计,装重一侧。父亲见我喜欢劳动,嘴巴咧到耳朵边,哪知我的破坏心思。可几天下来,车轮的溜如飞,全没有光荣意思。反倒自个,晒得煤球一样,手上好几个血泡,亮如红灯笼。
我很是气愤,飞腿踹车,骂道:“叫你不坏,叫你不坏!”那晓得一脚踹进钢丝中,拔之不出,费了一番周折,方解放出来。眼看着乌溜溜脚丫子,渗出血水,红肿起来。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人说轴珠里进异物,容易损坏。便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往里灌砂子。这一招果然有效,本来意气风发的车轮,如老虎中了麻醉枪,瘪塌瘪塌走不动了。父亲只好将车轴大御八块,掏出一团油砂,很是奇怪看来看去,又看看我。我心“别”一跳,忙说:“肯定是山光,玩砂弄进去的。”父亲“哦”一声,将滚珠挨个检查。我看着精光四溢的滚珠,眼中徐徐放出光来,忙不迭问:“坏了没有,坏了没有?”
果然坏了一粒,父亲很慷慨递过来。我一看,珠上仅有些麻点,大半光亮如新,用来实陀螺,一点问题没有。这下好高兴,一跳跳起来,落地时伤脚大痛,忍不住“啊唷”叫一声。父亲忙问:“怎么了?”我一瘸一瘸跑走,边瘸跑边回答:“没事没事。”
陀螺安好珠子,已然成形,可以出席比赛了。讲究点的,会埋进稀泥里沤一沤。不要小看这道工序,沤后的陀螺,质会飞跃:一是重量增加;二是色泽变异。埋黄泥中的,挖出后呈土豪金;囿于黑泥间的,自然色如包公,旋转起来,平添许多威风。也有不沤的,手工画上红蓝色道,打起来,色彩缤纷,也煞是好看,只是重量稍欠,格斗时常常吃亏。
主角已盛装,就要配备好马,好马是抽陀螺之鞭。选鞭也得花心思,一般视主角大小来定。材质多用苎麻,搓成一条细绳。苎麻在江南,繁生,家家都会种一点,所以,取之不难;也有用桑皮的,沤烂后取其筋,辫成鞭样。此物经久耐用,颜色漂亮,只是沤烂需要时间,急需的,会等得额头冒火。而更高端的是皮质,黑皮就有一条。他爷爷以前是国军,系黄皮带,穿皮衣的。解放后为免麻烦,剪了。黑皮加工成细条,搓成一条长鞭,软中带刚,挥起来,叭叭的响,如放爆竹。外人很是眼馋,纷纷巴结他,希望借来一用。缺点是缠绕陀螺不易,不如苎麻的来得柔软听话。但一旦转起来,特别好用,曾一鞭驱动他的陀螺,把我的撞到爪哇岛去。
我第一条鞭子,父亲帮编的,用光了家里,纳鞋底的苎麻线。成品长二尺,粗一握,如姑娘的大辫子;柄是枣木,红润可爱。母亲大为恼火,扬言不做鞋子,下雪天也让我光脚上学。父亲去浣江边砍回一担,将功补过。这条鞭子问世后,用过二次,一次我用,甸甸击不动;另一次父亲用,示范打陀螺,一鞭下去,那只倒霉的陀螺,成马航的MH370,不知所踪。
玩陀螺不讲究时间地点,只要有一块平地,即可。玩者多是小子,丫头似乎不喜欢,她们多玩跳绳,抓小鸡类。但也有例外,小升初时,班上有个女同学,叫平男。这名字有点气势,自我解释是要踏平男人,上台做则天大帝。平男剪短发,穿背心,爬起树来,比猴还快,开口就是老娘我、老娘我的,生冷不忌。男同学都有点憷她,轻易不招惹。她打陀螺,就不一般,没几个男同学打得赢。
记得有一年,学校开运动会,加了比赛项目,其中就有打陀螺。黑皮熟习八字方针,果然一路过关斩将,夺冠呼声最高。而与他争夺冠军的,就是平男。开赛后,黑皮以退为进,眼看得胜,关键时却停了手,痴痴看前方,如中了定神法。我催之不应,便顺他眼看去,这一看,心跳如鹿,脸如红布。却见平男俯身击陀螺,背心虚开,春光大泄,胸前二朵花蕾,含苞欲放,且白如凝脂,霍然挺立。
慌乱收回目光。黑皮也悟过来,忙挥鞭去击陀螺,哪里还能气定神闲,一鞭鞭中顶部,陀螺如中枪野猪,横突出圈,挣扎着跳几下,倒毙尘埃。
平男一跳而起,大叫:“我赢了,我赢了!”
颁奖后,黑皮很是不平,愤愤说:“美女计!”
前些日子,路过少年宫,见几个小孩子,在那里玩陀螺,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一种,浑身透明,中实明珠,旋动起来,星光闪烁,很是炫酷。奇怪是小孩子手上,没提鞭子,仅见他们跳脚欢呼。后来明白了,这陀螺是电动的,不必用鞭去催,一样久旋不倒。
看了一会,兴趣索然。心想:这也算玩陀螺?心中很为孩子惭愧!不知道,数十年之后,他们回忆玩陀螺,会记得什么?
而我记忆中的打陀螺,就有得絮叨了。不过,已成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