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流经泸州，由于二郎滩礁石的阻挡，在沱江与之交汇处，由西向东拐了个弯，南岸弯内就形成了一个大约一平方公里的平坝，这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茜草坝。20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国家要搞大小三线建设，把原来沿海工业城市的一些重型机械厂内迁，于是，分别由北京、沈阳和上海，迁来了三座隶属中央第一机械工业部的重型机械工厂：长江起重机厂、长江挖掘机厂和长江液压件厂。这里的一切都因为三座工厂的出现，发生了许多变化。长起，是三座大型国有企业中最大的一家，是从北京汽车起重机厂分迁出来的。厂里多数技术骨干和中层以上干部，都来自北京，内迁到这里以后，才招收了大批的当地新工人。全厂共有员工3000多人，加上家属和子女，大约有上万人。其他两家就要小了许多，在茜草坝，长起是龙头老大。
　　 厂区和参差错落的生活区的楼群之间，是层层蜿蜒的梯田。冬天的时候，块块梯田蓄满水，宛如一片一片鳞次栉比的镜面。那真是一种奇观，现代工业化与古老原始的农业，就这样浑然交织起来。宿舍楼后面的茅草屋前，就是青石铺就的晒坝。那是当地农人是收割季节晾晒粮食的地方。常常看见一些光着屁股的乡下孩子在玩耍嬉戏。到了傍晚也会有一群农人坐在那里纳凉休憩。到处都可以见到高大的桂圆树，这些桂圆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每当丹桂飘香桂圆成熟的季节，随手可以摘到最新鲜的桂圆品尝。 在那些茅草顶的土房背后，总会有一片林园，四周有土垒的围墙。园内栽种有各种竹子，桃树、梨树和其他杂树。每当风起的时候，园内树叶便会如六弦琴般，发出“沙沙”的声响，令人心旷神怡。
　　 罗天鹏曾经结识过这样一户农人，那是一户颇为殷实的农户，有一座带天井的四方瓦房。走进那座老屋，进门厅、过天井，上几步石梯就是堂屋，也是供放家神祖先牌位的地方，遇到祭神的时候，家里要请几个法师念经庆坛。川人很传统，更有些迷信。后面一排是柴草房和鸡圈、猪圈，柴草房里还有专门放置泡菜坛、豆瓣坛的地方。住屋与柴草屋间，是小天井，放置有洗衣石板和饮用水石缸。老屋右后边，是碾米用的石滚和牛栏。把牛架上枷担，绳索套在石滚架子上，吆喝牛，拉起石滚，沿着圆圆的石碾盘转圈，经过无数圈后，看着石盘上的稻谷，脱掉糠皮泛白。住房的西边也是一块块梯田，田角处有一口很深的用石条砌起水井，就是这个大家族的饮用水的水源了。竹园的后面稍高的坡地上仍然是一块块水田，东面是一片菜地，菜地的东面，是一大片鹅卵石形成的坡地。却还是被农人们，利用其中少量的泥土，种植了成片的矮乔木青棡树。
　　 在长江枯水季节，可以在沙坝的鹅卵石中找到雨花石，因为把它放在水里，卵石的花纹十分漂亮，好像石内花纹在动一样，故曰“活”。长时间以来，这种奇石已经成为泸州文化的一朵奇葩。那是一点不比南京雨花石逊色的。如果你喜欢游泳，可以天天去长江里“洗澡”，那里的江面不宽，水势也不是很急。有很多水性好的年轻人，都可以轻轻松松的横渡长江，打上一两个来回。也可以顺着长江漂流到下游上岸。
　　 晚饭以后走上田间的石板路，听着那乡野之中的鸡鸭鸟叫声和犬吠，不远处传来长江船夫们的号子声，让自己陶醉在绿禾如茵，竹林翠碧的画卷里，那是罗天鹏常常喜欢做的事情。他喜欢在那种充满诗意的田园里，整理自己的构思。茜草坝诗情画意的生活环境，便成了罗天鹏灵感的源泉。罗天鹏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另外，还在厂工会协办一份宣传刊物，常常需要写点小东西，车间两块大黑板也是由罗天鹏包办的。这些，都少不了要去思考。
　　 谁看见文质彬彬的罗天鹏，都不会相信，他居然是个炉前工！
　　 炉前工是最艰苦的工作岗位之一。出炉前后，炉前工们都要做许多的准备和后续工作，如清理铁水的流道、残渣等。清理每炉铁水流过后的残铁，花去炉前工们许多时间，且几百度高温的铁块，暗藏着许多险情，一不小心便会有烧伤的危险。
　　 刚刚分配完工作，罗天鹏被三车间的副主任，领到车间的时候，看一眼，就傻掉了。这就是罗天鹏向往已久的工厂和车间吗？里面黑洞洞的，连墙都没有，整个就是几根柱子搭起来的一个大棚！里面充满粉尘，到处都是乌黑的煤渣、灰尘，连沙子都是黑的，就和煤窑里差不多。车间的外面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铸铁件，有点还在冒着青烟。人还没有靠近，已经感觉到了一股灼人的热气逼来。
　　 刘主任领罗天鹏走进车间大门，门口静静的躺着个怪怪的庞然大物。以后罗天鹏才知道，那就是化铁炉，又叫冲天炉。
　　 炉前班一共有9个人。有3个是老师傅，还有6个，都是罗天鹏这样的年轻人。班长姓李，是个大胖子。其实他没有什么技术，只是因为工龄长了，又是个党员，才担任了班长职务。炉前班里，正儿八经的老师傅姓朱，叫贵泉。朱师傅真的很厉害，看一眼沸腾的铁水，就可以报出温度。正常浇注用的铁水标准温度是1475°。朱师傅不用测试仪器，带上防高温的眼罩，搭手一看就可以报出来。你在用测试仪去测吧，上下误差不会超过10°。就这一手绝活，够青工们学一辈子。
　　 罗天鹏的师傅姓张，炉前班唯一的女性。别看是个女的，是当年北起著名的铁娘子！长得人高马大，一点不输给爷们！她也有一手炉前工的绝活，就是“镗包”。冲天炉化好的铁水要放出来，放进一个专门的“桶”里，这个“桶”就是铁水包。
　　 搪包，是技术性非常强的活，铁水包搪的不好，不仅直接影响铁水包的寿命，而且可能导致巨大的危险发生。铁水包内的耐火材料没有搪好，就可能出现“穿包”的事故。罗天鹏学的就是“搪包”。
　　 1975年，国家根据形势需要，要求长起厂自行设计生产，起重超过50吨的全液压汽车起重机。为此从日本进口了两台样车：一台保留整车做参照物，另外一台，由工程师和高级技工，将它全部拆卸下来。然后，一个零部件，一个零部件的从材质到加工工艺，加以分析研究。最后，我国各种钢材，以及其他原材料的实际水平，研发出一整套65吨的全液压汽车起重机的设计图纸。
　　 那时候是6天工作日。一般是一周开炉一次，在开炉的前后还有许多准备和整理工作。冲天炉和铁水包在开炉之前，需要重新搪好内壁，用的材料是耐火泥和一定比例的耐火砂。冲天炉，搪好内壁以后，需要加热烘烤十数个小时。铁水包也同样需要烘烤十小时以上才能结实。
　　 罗天鹏负责的铁水包不仅有五吨，十吨，甚至是15吨，20吨以上的大包，还有各种中包和小包。中包一般是100公斤到200公斤的抬包，需要两个工人抬着浇筑。小包是30公斤左右的，由一名工人自己端着浇筑。一次开炉一般需要准备2-3个大包，4-5个中包，还有15-20个小包。这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铁水包，平日就需要罗天鹏来养护、打整好。修补这几十个铁水包最少需要两个工作日，这是罗天鹏做了五年炉前工最经常的一项工作。
　　 一般开炉前一天，全班都要放下其他工作，一起备料了。化铁的原料是生铁锭和部分废铁废钢，还要混加一定比例的石灰、铁矿石。如果是球墨铸铁，还需要加配一定的稀土。
　　 稀土就是化学元素周期表中镧系15个元素密切相关的两个元素，共17种元素，称为稀土元素(Rare Earth)。简称稀土(RE或R)。
　　 稀土一词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名称。稀土元素是从18世纪末叶开始陆续发现，当时人们常把不溶于水的固体氧化物称为土。土一般是以氧化物状态分离出来的，又很稀少，因而得名为稀土。稀土在军事方面的价值就不说了。
　　 在冶金方面，稀土金属或氟化物、硅化物加入钢中，能起到精炼、脱硫、中和低熔点有害杂质的作用，并可以改善钢的加工性能；稀土硅铁合金、稀土硅镁合金作为球化剂生产稀土球墨铸铁，由于这种球墨铸铁特别适用于生产有特殊要求的复杂球铁件，被广泛用于汽车、拖拉机、柴油机等机械制造业；稀土金属添加至镁、铝、铜、锌、镍等有色合金中，可以改善合金的物理化学性能，并提高合金室温及高温机械性能。开炉时，罗天鹏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向沸腾的铁水中添加各种稀土。
　　 在炉前班做好各种开炉前准备工作的同时，翻砂工们也在做准备。他们需要根据车间下达的任务，按照技术部门提供的图纸，翻制出各种砂型来。砂型都是翻制在特制的沙箱里。沙箱是装卸式的，用的时候拼装起来。等浇筑好的铸件冷却以后拆开沙箱，取出铸件。铸件大小、形状不一，复杂程度也不一样。小的只有几公斤，大的则可能有几十吨！比如配重，配重是吊装中防止吊车倾翻的部件，起到反向杠杆的作用。65吨汽车起重机上的配重，就有35吨左右的重量。
　　 厂部下达的生产任务不同，翻砂工每次开炉前准备的砂型吨位也并不是都相同的；所以，炉前班每一次开炉的间隔时间，以及开炉需要时间也是不同的。一般是间隔3天左右，因为砂型不能放的时间太久，久了砂型就会塌掉了。基本都是两天翻砂，留下一天烘烤时间。翻好的砂型还要进烘烤窑里烘烤16——24小时之后才能使用，带有水分的砂型是不可以使用的。1400°以上的铁水浇下去，只要有一点水分，都可能发生意外。轻者砂型毁坏，重者发生爆炸，造成事故。
　　 万事俱备后才能开炉。
　　 长起厂的冲天炉不是用焦炭来做燃料的，用的是天然气。四川是盛产天然气的大省，连烧饭用的都是天然气。那东西方便，干净，而且火力猛。
　　 冲天炉点火以后，专司控制炉内冶炼情况的炉前工，会不断向炉内加压和吹风，使炉温逐渐上升。一般要在炉温达到2500——3000°以上的时候投放原料。此时炉内的压力，可以达到2000个大气压以上。
　　 人们通常可以适应的大气压就是一个左右。可以想象，在一个平方厘米的面积上。施加2000公斤以上的压力，会产生怎样的情况？
　　 那个年代的各种工业设备，还是处于非常原始和落后的状态。炉前工对冲天炉内的情况，完全是要靠肉眼和最简单的仪表来观察的。没有其他任何自动化的仪器仪表工具。
　　 这些炉前工要紧贴着一个炉温高达2500°以上，内气压在20000000百帕的大火炉旁边工作。一般开一次炉是24小时不间断的，铸件吨位大的时候会更长。炉前工们需要始终守在冲天炉旁边，实在困急了，也只能轮番坐在冲天炉后面的料场打个盹。
　　 炉前工的技术性，很重要的一条体现，就是通过观察窗来判断炉内的各种情况。比如火焰的颜色，铁水的颜色，蒸汽的颜色，以及铁水翻腾的状态，你要根据这些变化来正确判断炉内温度，以及铁水溶化的程度。
　　 长起厂使用的是30吨的天然气冲天炉，也就是满炉冶炼30吨铁水。要炼好这样一炉铁水，从点火、升温到投料，再到加压加温，使得铁水完全溶化，至少需要3个小时以上。当第一炉的铁水释放出来以后，因为炉内温度已经是很高，继续冶炼需要的时间会相对减少，一般第二炉以后大致需要2小时。也就是说，开一次炉以24小时计算，将炼出300吨左右铁水。
　　 炉前工要在24小时之内，把大于300吨的生铁、废钢等原料投放进冲天炉内，再把它们化成铁水浇筑到砂型里去。当时的生产方式和手段还是近乎原始的。那么，这300吨生铁，就要通过9个人的双手和两臂放进料斗去；这300吨的铁水，又要通过他们的双手与两臂注入砂型。这是很难想象的劳动强度。
　　 当然，劳动强度，还远不止体现在这一个方面。只需要去想象，这些高强度的工作，是在一个容积30吨，高温2500°以上，气压20000000百帕以上的大火炉旁边完成的，就会体会那种的状况，是何等的艰苦与危险。这个30吨冲天炉，就是一个30吨的大炸弹吧。只要稍有不慎，这颗大炸弹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一次开炉以后，炉前工们穿着石棉工作服，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厂里的浴室去的时候，脱下这一身行头，可以倒出几桶汗水来！
　　 朋友，在你的一生中，有过去参观炼铁，或者炼钢的机会吗？你看到过那滚滚铁水，从冲天炉中被释放出来的场面吗？当铁水在炉内冶炼完毕，要从冲天炉中释放出来的时刻，是极为壮观的。
　　 1470°高温的铁水，如同一条圈在炉子里的火龙被释放出来，它是咆哮着在奔腾。它不仅有极高的温度，而且带着巨大的能量，在出铁口被打开的那个刹那，整个车间都被铁水的火光照得通亮，连车间里的空气都变成了红色！空气里的温度也会在瞬间上升到可怕的程度，40°、50°、甚至可能是60°、70°！整个的空气都是炙热的，叫人无法呼吸。铁水放出来以后，几乎处处都是金花四溅。可那些看上去非常美丽的四处飞溅的金花，恰恰带着巨大的危险！一个不小心，被一朵金花沾到了皮肤上，那就会马上在顷刻之间烧出个洞来！那朵朵金花，就是一滴滴高温的铁水珠！金花的温度至少在1300°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