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农历新年了。贵英依旧乐不起来。
　　 与往年一样，贵英仍旧独自一个人守着这栋老屋。老屋依旧少有人来，后门与前门依旧敞开着。老屋在这个大雪的冬天显得有些特别，在雪的映衬之下并不让人觉得很暗。贵英从不点灯，是因为省钱。她也从不看电视，也是因为省钱。丈夫在世的时候，家里就一直穷得叮当响。丈夫不在了，她更是巴不得一分钱当十块用。也即便儿子会从大老远的寄回来一大叠钞票，她也不掌灯。她想多积攒些钱为儿子分忧。
　　 今年的除夕，她只吃了一碗年糕煮泡饭。然后，她就早早地上了床。可是，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她侧着身看了看银灰色的格子窗，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年货，心想：“儿啊，你这东西是寄回来了，可人却没来啊！你是高了胖了还是瘦了，娘都不知道啊。哦，对了，外头下着雪，你冷吗？”想着，心里一阵欢喜一阵难过。这时，从窗外飘来了一阵芳香，浓浓的。
　　 “是炒瓜子的香味——不对不对，是烤鸭的香味。好香！”
　　 贵英一边猜想着一边披了件丈夫留下来的破旧棉袄起身了。她光着脚套了一双破旧的棉鞋，咯吱咯吱地行走在门外的雪上，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不过，很快的，这些脚印就被落下的雪填平了。循着香味，她来到了邻居家的窗子旁，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邻居家的窗子里，灯火通明，演着电视，大人小孩欢歌笑语，一派欢乐的景象。桌子上摆放着丰盛的菜肴。那只大大的烧鹅躺在大盘子里，显得十分地醒目。想必，它一定是天下的美味。贵英这么想着，竟忘记了严冬的寒冷，略紫的嘴唇上留下了渴望的口水。一个小男孩正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只鸡腿，那雄样惹得贵英差点笑出了声音，心想：“你慢着点，小心噎着，太像我儿子小时候了。”
　　 “谁？——妈，好像窗子外头站着人。”
　　 邻居家的媳妇突然叫了一句，惊动了贵英。贵英这才发觉周遭很冷很冷，整个身子骨在不停地哆嗦，于是小跑着回到了老屋，如猫一般钻进了冰冷的被褥。可是，她的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不停地浮现那个小男孩大口大口地啃鸡腿的画面。贵英想起了丈夫，又想到了在外的儿子，心想：“如果儿子回家的话，我也会做烧鸡弄烤鸭给儿子吃。儿子一定会高兴的。”想着想着，贵英的泪水不知不觉地就顺着眼眶往下流了。窗外，雪下得紧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家放起了鞭炮。
　　 “贵英，贵英。”
　　 这是邻居家的婆婆叫贵英的声音。她是个热心肠的人，正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装着热乎乎的年夜饭菜，有鸡，有鸭，还有鹅，专门为这个守寡的空巢老人贵英送来的。
　　 邻居家的婆婆高声地叫着，却不见人回应。于是，她看了看老屋的堂屋，一阵风从北直往南吹来，令她着实地打了个寒战，心想：“嘿，贵英哪去了？——是不是苦日子熬到头了，让大老板的儿子接去过年了。好事好事！一家人团团圆圆嘛。”邻居家的婆婆一边想着，一边为贵英关好了后门，又带拢了前门，然后又提着竹篮回去了。一路上，她兴奋地嚷着：“贵英苦日子熬到头了，享福去了。”
　　 邻居家的婆婆叫贵英的时候，贵英确实没有听见。她正想着丈夫与儿子，还一直地在流眼泪，又加上当时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渐渐地，贵英迷糊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听到丈夫不停地叫“贵英”的声音。吓得她赶忙骂道：“走开走开，你不就是说我没有起来关财门吗？我在等我儿子，我儿子会来打爆竹关财门的，你走开走开……”
　　 不过，这个时候的邻村胡大爷家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他独自一个人为屋内的炉子里添了些黑色的炭。然后，他情绪高昂地唱起了“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 、红脸的关公战长沙”。唱到一半，又感知身旁没有听众，方停了下来，于是叨念了一句“要是老伴在就好，她会迎合几句”之后，便生出无限的伤感。他长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随手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胡乱地看起了电视节目。十几分钟过后，他又坐在小方桌旁，摆开了象棋盘。在下第一步棋的时候，他又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唉，要是儿子在就好，他会陪我下棋。”继而，他抬头看了看窗外下着的白雪，对着炉子旁躺着的大黄狗道：“我们还是看电视得好。”
　　 就这样，胡大爷在长吁短叹当中挨过了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然而，贵英家的后门与前门就再也没有开过。村里人都说，贵英享福去了，被儿子接走了。
　　 时光飞逝，春天来了。胡大爷将屋门虚掩，一个人坐在屋门前的旧藤椅上，叼一支长烟斗，露一副清癯而蜡黄的瘦骨骼，静静地看着远方。
　　 许久，胡大爷才从眺望的眼神里回过神来。他轻轻地拿起身旁小方凳上的瓷茶杯，呷了一口，继而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斗。烟雾袅袅升起、拉长又飘远，仿佛去告诉世人胡大爷寂寞的长度与深度。不多久，胡大爷又眯缝起了深陷的双眼，晒起了太阳。
　　 这时，一群村里的孩子们慢慢地靠近了胡大爷。有的孩童正吹着柳笛；有的还不惧微寒光着脚丫；有的则将长长的柳枝盘在头顶。但是，柳笛惊动了胡大爷。他睁开眼睛，望着绿色的柳条露出了少有的喜悦，“又一个春天来了！”之后，他又长长地叹息了起来，自忖道：“儿子该回家了吧？”
　　 “老师说，杨柳是赠予亲人朋友的。”一个孩童的忽然话语打断了胡大爷的揣度。
　　 “不，是专门为离别而赠送的。”另一个孩童反驳说。
　　 “唉，你们别吵了，俺爸说了，杨柳是思念的东西。”最后一个孩童纠正式地道。
　　 胡大爷望着这三个孩童嬉闹着从自己的身旁走远，手里紧紧地攥着长烟斗，自言自语道：“嗨，这些屁大的孩精们，怎么就知道我把思念挂上了柳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