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风和柳依依从远处向老榕树下走来。青石板路通向老火车站，火车站就在石板路尽头拐角。中午十一点半往北的火车开始鸣笛启程。
　　 这是南方的四月天，飘着纤细小雨，淡淡雨雾遮掩着青山绿水，民国老瓦房。秦风穿一双很旧的驼色登山靴，底子磨损厉害，一侧高一侧低；穿一条淡蓝色牛仔裤子，上身一件黑色立领夹克，夹克有些年头了，两个袖口已经掉皮。他大约三十来岁，头发很长，胡子拉碴，眼睛很好看，只是不活泛，有点英雄暮年的沧桑感。走在他身边的柳依依也大概这个年纪，暗黑粗糙的脸证明她一直在干农活，可是她还有一颗很强烈的爱美之心。拉直的乌黑头发披散在肩头，黑色贴身的小衫裹着她挺秀的乳房，一条超短黑色皮裙，把她臀部裹挟得很紧，裙下是黑色丝袜，脚上穿一双红色高跟鞋；假如只看背影，你还真以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为她美好的倩影倾倒。
　　 他们走在这条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青石板路上，路两边的民国老房子见证着他们曾有过的中学时代。
　　 柳依依笑：“我们这算什么？被熟人看见了，传出去是不是很不好？说不准他们还很诧异，那时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今天竟然走在一起，说着过去的事情。”
　　 秦风：“有什么不好？老同学叙叙旧，还怕被人看见？”
　　 柳依依羞涩：“也不是怕了……毕竟……反正我总觉得怪怪的。”
　　 秦风：“你是指你已经是有夫之妇？”
　　 柳依依不屑地撇嘴：“我才不怕家里那个呢！他要是敢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我让他睡沙发！……中学时候，我就被人议论来议论去，现在和你这个大才子单独走在一起，老同学见了不知道又要说我什么了。”
　　 秦风无所谓的：“说就说吧。”
　　 柳依依笑：“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秦风：“什么感觉？”
　　 柳依依羞涩的轻轻的：“初恋的感觉……”
　　 秦风笑了：“你这么一说，还真有那么一点初恋的感觉。”
　　 是啊！这细雨天，这光洁的石板路，这怀旧的民国住宅，这高大的老榕树！
　　 柳依依又笑了，好像在想着过去什么事情，解气嘲笑：“以前那些女同学要是看见我和你在一起散步，她们不知道有多妒忌！你知道，我那时候可是班上最坏的女生，而你是班上的大才子。”
　　 秦风苦笑：“哼，还大才子！”
　　 柳依依：“那时候我老和陆小蛮一起，你们一定以为我们是学校里最坏的女生了……”
　　 秦风：“陆小蛮是谁？”
　　 柳依依讶异的：“你不知道陆小蛮是谁？……也难怪，当时你一门心思学习，哪里会注意我们这些花花草草。陆小蛮可是当时的校花，很多人追的，她人儿可漂亮了——这么一个轰动全校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
　　 秦风悲伤：“真的没印象了……”
　　 柳依依摇头：“啧！啧！啧！真是贵人多忘事！陆小蛮是26班的，比我们大一级，常常剪短头发，穿一件男式的白色衬衫……记起来她是谁了吗？”
　　 秦风：“是不是很少笑，表情总是冷冰冰的那个？”
　　 柳依依：“对，就是她！”
　　 秦风的回忆逐渐清晰：“因为她不爱笑，每回打饭走过男生宿舍楼下，男生总会起哄叫‘冷冷来了！’。”
　　 柳依依：“你们叫她冷冷？这是个什么名字哟！据说他们班的男生叫她小龙女。”
　　 秦风：“哦，我记起来是有那么个人了。”
　　 柳依依回味：“你还记得吗？那一年高一元旦晚会，我和她在舞台上跳劲舞……”
　　 “还记得吗”四个字勾起了秦风的许多回忆，记起的不仅是那年的元旦晚会，还有中学时代，还有他的整个青春生活。
　　
　　 二
　　 秦风父亲是一个教师，从小就谆谆教导他，人要有胜不骄败不馁的精神。那年秦风刚上小学，堂哥在山上掏到一只画眉鸟，把它送给秦风，又送了一个精致的鸟笼。秦风把鸟笼放在谷仓里，每天中午放学回来，秦风第一件事就是把鸟笼提到后院，挂在树上，喂它吃青虫，听它啼叫。父亲知道他养了一只画眉，就告诉他，人精力是有限的，不能分心做两件事情。父亲显然对他一回家就玩画眉不高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秦风数学拿到八十分，在班上排名第三。他以为父亲会很高兴，可父亲一看到试卷，莫名其妙大发雷霆，说怎么才考八十分？八十分和零分有什么区别？任何事情，要么不做，做就做最好！如果不是平时贪玩，这种题目他可以考一百分！
　　 秦风很受打击，从那天起便刻苦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考试他赶上来了，语文数学总分班上第一名！父亲终于高兴了，他可以去看他的小伙伴了。当他来到谷仓，却发现鸟笼空空如也。鸟笼破了一个洞，画眉一定是从那个洞里飞走了！那只羽毛漂亮叫声动听的画眉鸟啊！秦风在谷仓里找，在院子里找，跑到树林找。他再也没有看见画眉漂亮的羽毛，再也没能听见它好听的叫声。秦风哭了，他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一词意味着什么。失去意味着永远失去，永远看不见它，听不见它，触碰不到它，失去意味它从此以后将只能活在回忆里，它将成为心灵上一道永远不能痊愈隐隐作痛的伤疤。
　　 秦风学习一直名列前茅，从没有被别人赶超过。他以全镇第一的初考成绩，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中考又考了全县第一，分在重点班。他的学习成绩依然是班上第一，年级第一。班主任、各科老师都把他当宝贝看待，校里领导也对他青睐有加。班上男女同学对他敬重、羡慕、喜欢。在他们眼中，他简直就是一个神！其中也不乏有嫉妒的目光。有一位叫刘仁富的男同学就曾直言不讳说，期末考试一定会超越秦风。可是整个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秦风总分全校第一的位置，无人可以撼动。有人说，他就是一部学习机器，除了学习，什么也不闻不问，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很少跟别人说话，班里举行各种班级聚会活动，他也很少参加，就是班主任也特意让他不去参加班上活动，好留出时间学习。班上有多少人他不清楚，更别说每个同学的名字了。流行音乐，当红影视歌星，八卦新闻，网上冲浪，漫画游戏，他更是一点也不了解。有人说，他有天赋，天生就是学习料子，能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一整天。有人说，他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名字一定光耀学校校史。
　　 高二暑假前夕，班上组织晚会，晚会结束后，班主任问大家各自的理想。班长唐志高其实学习不好，能进这个重点班，完全是靠母亲打通关系。然而他交际能力很强，与每个同学关系都不错，就因为这个，班里才选举他为班长。他说他的理想是出国留学，学成归来创办公司，自己当老板。团委书记吴丽丽和秦风关系最好，她父亲母亲都是高中老师，大概受到父母熏染，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大学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体育部长葛剑雄其实体育成绩并不好，长的也不壮实，也不好运动，很腼腆很老实，那天竞选体育部长没有人提名，葛剑雄就毛遂自荐做了体育部长。他爱看书，关心时事政治，他说要是可以的话，他想做中国驻外大使。轮到学习委员秦风，他常读《史记》，《三国演义》，十分同情关羽和项羽的遭遇，又十分钦佩他们能征善战豪气冲天的气概，就说：“自己将来想当一名叱咤风云的将军。”班主任问为什么。秦风说，他很享受那种一挥手百万雄师万人瞩目的感觉，横刀立马，驰骋纵横。秦风的理想无疑是班上最远大的，博得全班的热烈掌声。刘仁富的理想是做中国的比尔盖茨。柳依依的理想是当一名歌星。周细眉的理想是最简单最朴实的，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生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日子。周细眉的话引起全班同学一阵嘘声。班主任点评说，固然一家人平平安安是每个人都想要的，可是在学生时代，还是以学习为主要任务，情情爱爱，结婚生子，现在最好不要想。
　　 周细眉暗恋秦风的事情已经被班上的同学传得沸沸扬扬，为此她还被班主任叫去做了一番思想工作。起因是周细眉写情书，偷偷放在秦风抽屉里。秦风已经被女生们投来的情书弄烦了，影响到了自己的学习，当看到周细眉的情书，就二话不说把它交给班主任。有人说周细眉被思想教育记大过是活该，谁叫她不好好学习，总想那方面的事情！有人为周细眉鸣不平，毕竟周细眉和秦风初中是同学，高中也是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就不念着几年的同门情谊，非得把情书交给班主任让班主任知道使她出丑不可吗？以此可以看出秦风这个人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不会做人。
　　 高中三年很快结束了。高考后，班上组织野炊，地点在县郊的沙滩上。大家包饺子，唱歌，跳舞，玩真心话大冒险，玩木头人。照完集体照后，班上同学三三两两合影留念。很多女生男生都来请求秦风合影，因为他们都相信秦风前途无量，到时候他们和秦风的合影就成为他们炫耀的谈资了。不过除了集体照外，秦风拒绝其他的合影。没想到周细眉找到秦风，也想和他合影。周细眉人儿其实很漂亮，脸儿介于圆脸和瓜子脸之间，不高不矮的身材，一双眼睛仿佛永远会微笑。秦风不想靠近她，他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周细眉小小年纪就想那些情和爱的事情，是那种被人戳脊梁骨的人。秦风不想跟这类人有任何关系，因此他对周细眉避之犹恐不及。
　　 “以后就各奔东西了，拍张照给点留念不行吗？”周细眉光着脚丫子站在浅水里，她的脚脖子白净白净的，一顶白色太阳帽在日头底下闪闪发光。口气虽然是请求的口气，眼神却很纯净，不卑不亢，光明磊落，像河滩边的清水，晶莹透彻。
　　 秦风看看周围的同学，表情有些窘：“算了吧……又不是再也见不着面了……照相没意思……”
　　 “就只照一张……”周细眉捧着相机立在水里，她穿着白色百褶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她就是六月阳光的一部分……
　　
　　 三
　　 高考成绩出来了，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900分题目，秦风只考了640分，连重点线也没有到！父亲没有责怪他，劝他复习，来年再考。可是清高自傲的秦风，怎么还好意思去见母校的老师同学？怎么再和那些曾经对他羡慕嫉妒恨的校友同坐在一个补习班里？秦风没有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他觉得表现出悲伤哭泣，更让他没面子，他要像项羽那样，死也要死得壮烈。他毅然决然报考一个普通的二本高校。他相信，二本和一本没有什么区别，关键在个人，只要他在学校里付出努力，一定能够洗雪前耻，实现人生的华丽逆转。
　　 八月底他就离开这座令他伤心的城市，去北方读书。没有同学来送他，也没有亲人来送他，他一个人踏上了另一段人生征程。他坐在火车上，从车窗外望着渐行渐远的家乡，那股积郁很久的委屈感情突然涌上来，眼泪禁不住汩汩流出。泪眼朦胧中他发誓，除非有一天自己功成名就，否则就不再见那些老同学，甚至不再回这座城市。
　　 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彩，迎新晚会，元旦晚会，周末舞会，班级聚会，宿舍聚会，同学生日，各式各样，应接不暇。酗酒，抽烟，打架，赌博，追女生，五彩斑斓。可是这些都与秦风没有关系，他到学校第一天就开始盘算着如何扭转乾坤，重塑辉煌。当他在广告栏上看见经济双学位学习班招收学员的广告时，他看到了希望的起点，毫不犹豫就报考了这个学习班。他忙碌起来了。温习复习本专业课程，之后温习复习经济专业课。他没有午休、周末、假期，一天的时间他总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每天早上他都要去英语角，他要在那里呆一个小时朗读英语。中午和晚上，如果没有课，他基本都是在自习室。
　　 师哥师姐们都说，在大学里，学得好，不如处得好，意思是和专业老师关系融洽，比得过刻苦努力学习一百倍；据说教高等数学的老师最爱挂外省的学生，除非你给他送礼，否则必挂无疑。秦风对他们的话报以鄙夷的一笑，他想：要是自己卷面考一百分，他找什么理由挂？秦风那年寒假还是回了老家，不过高中同学聚会他没有去。春节过后，他提前一周回到学校，上网一查，居然发现高数挂了！秦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么努力，怎么还会挂科！后来班长一说，他才知道，原来大学最终成绩是卷面成绩占百分之七十，平时分占百分之三十，秦风的卷面成绩是80分，可是平时成绩一分也拿不到！秦风无奈一笑：原来这就是大学，原来这就是社会！宿舍一个天津同学告诉他：
　　 “当初跟你说，你不信！你这样一根筋，在社会上是行不通的。大学老师跟中学老师不一样，什么保送研究生，什么博士论文通过，什么国家奖学金，都得靠学生会、老师、领导关系。一学期给他们买一两次礼品，花不了多少钱，这样一本万利的事情为嘛不干！你呀……”
　　 秦风鼻子一哼，来气了：“真是中国学术界的耻辱！难不成他们还有理了，就得惯着他们？我就不给他们送礼了，看他们能怎的！邪不胜正！”
　　 秦风第二学期把高数补过来了。他想，要是他每科都考一百分，那些披着学术之皮的狼，还怎么为难他！打定注意后，他连课都不去上了，自己就在自习室宿舍看书。第二学期成绩下来，他果然每科都拿到了九十多分，最让他骄傲的是物理化学，全班只有四个学生没有挂，他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