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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七色】大鱼与孙猴儿(小说)


作者:七色槿 举人,5210.0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84发表时间:2014-05-06 21:49:58

冰雪融化使沙颍河欢腾起来,夹着碎冰片的河水奔流得越来越响。晴天上,冬天那种郁郁的土黄颜色已经褪去,春风吹出一整片干净的瓦蓝。田里的积雪化净了,裸露出新鲜的褐色,河滩上还能看到冬天的痕迹,有鱼鳞样的、薄脆的残雪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高台靠近河边的那几间苫草乌黑、土墙斑驳的草棚屋院里,“老在行”高升老汉已经出来进去好几回了。他很响地“咳咳”两声,又擤了擤鼻子,把鼻涕抹到鞋底上,眼睛往道上寻摸着,看样子心情不错,要找个人说道说道。
   老高升逮住个捡粪的瘦老汉,高声说起话来:“哎,听说了吗?我们家的干亲家又打许昌回来了,昨儿个后晌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我在河边上寻摸柳树条子,远远就看见官道上有一溜人,前头两个人长衫大氅穿得齐整,后头一个嫂子牵着个半大小子,顺着道儿往滕营去了。这不用说,除了干亲家还会是谁?你自个儿也知道。”
   “不错不错,一准儿是你干亲家。”瘦老汉附和着。
   高升幸福地眨眨眼,“赶明儿个增荣小娃子就该来家了,虽说眼下亲家没有勤务兵,小娃自个儿也会来……你不知道,亲家去年孝敬我的洋酒太好啦,我可没舍得全喝掉,留下半瓶泡上几个红辣椒,泡得喧红,哪儿不利索了就抹点,可管用了……”
   “那还用说?你老哥摊上个好亲家嘛,跟着亲家喝洋酒,沾上点洋光,这回身上的虱子也长双眼皮儿,虮子个个都有肚脐吧?呵呵。”
   高升斜瞟了瘦老汉一眼:“别跟着人们胡说六道,管用就是管用,可不是随便哪个酒泡了都管用的,你拿咱这儿的红薯干子酒泡泡试试,保准儿屁事不顶……捡你的粪去吧,光顾了跟你说话,把活计都耽误啦。”高升不高兴地转过身,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高升老汉已经在河边的柳树行里转悠了。奔流的春水边上,是一片去年河水泛滥时淤积的黄橙橙的沙滩,挨着沙滩的沼泽里,长着稀疏的柳树林子,林中有一些水红色的柳树棵子,这个是编筐篓的好东西。他先砍了一根修理羊圈门用的柳树杆撂到地上,这才拎着柴镰转悠着找红柳条。树行里幽静,他踩着潮湿的枯叶走,刚才欣快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回味着刚才跟瘦老汉唠的几句嗑,心里就责备起自己来:真不该烧包,拿亲家吹起牛来,个人过个人的日子,一个村里住着,谁还不知道我高升是谁呀,真是烧的……
   他砍倒一丛红柳条以后,就在树根旁坐下,点着一袋烟,贪婪地吸着辛辣的烟气,凝视着吐出的白烟飘上去,跟齐着树梢缓缓上升的紫蓝色雾霭合在一起。他不经意地朝河水那边瞥了一眼,看见一片平静、泛着鳞光的河水,有一条大鱼的黑脊背在水里划了一下,他赶紧磕了烟锅赶过去看。
   河边上,以前哪家掏沙子掘了个大坑,河水灌进来转了个弯儿又流回去了,那条大鱼就在水里。只要把往回流的坑沿那边堵住,逮住这条鱼并不难。
   他把那根柳树杆子连同削下的枝条都抱过来挡在坑沿上,再胡乱压上几块河石和枯树枝,大鱼就跑不了了。又在淤积的烂草里找了一会儿,找到一只烂了沿儿掉了底儿的破柳条筐。回到坑边,他搅浑了坑水,脱了棉裤和鞋,跑到没膝深的浑水里,用破筐贴着坑底一下一下地捞。过不多久,大鱼就钻进了筐里,“辟辟叭叭”地拍着水,溅起老大的水花。这条鱼的力气太大了,几乎把他撂个跟头拖进水里。他终于把一条肥大的鲤鱼扔到河滩上。冷水冰得他直哆嗦,那条不利索的右腿又抽起筋来,他赶紧爬上来捶腿肚子,穿上棉裤,为了尽快暖和起来,在河滩上瘸着腿一蹦一跳地围着大鱼跑起来。
   抱着大鱼的老高升神采飞扬了,离草棚屋老远,就大声吼喊:“娘哎!可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哇,活活就是个猪嘛……赶紧往滕营接增荣娃去!来家吃鱼呀……”
  
   一进干娘家那道红柳条子编成的障子门,增荣就看到架起来的门板上摊着一堆粉白的东西,干娘正弯着身子,从那堆东西上一片一片地割肉,他喊道:“这就是那个大鱼吗?娘?”
   干娘乍着手,歪着脖子招呼他:“增荣来了?你看看,恁大的鱼呀,等一会儿架火蒸了,咱吃肉。”说着回头招呼两个小子:“狗剩,狗蛋蛋,给增荣搬个板凳来!”
   增荣也赶着叫道:“狗剩哥,狗蛋儿弟弟……”他这一叫。那两个小子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沓的踢开花的棉窝窝跑开了。跑出柳条门,又站住,狗蛋儿贴着狗剩的耳朵根小声嘀咕一句什么,两个人看着增荣吃吃地笑起来。
   正弯腰捂嘴地笑着,他们爷瘸着腿从草棚屋里出来了,边走边用指甲盖尅大襟上的一个泥点儿,他不回答增荣那一声“爷,是你逮着的大鱼吗?”,却冲着两个孙娃吼起来:“个混小子!还有你,狗蛋,真是一对糊涂蛋蛋!你说你俩跑个啥?乐个啥?见人来了都成哑巴啦?倒是会咬耳根子说废话,就是不会像增荣娃那样说句人话……我活到这把年纪了,倒因为俩仔娃不通人道,叫人家背地里笑话……”
   狗蛋早跑远了,狗剩耷拉着脑袋,眼皮一夹一夹地使着劲,撅起嘴听着。他偷偷瞥了一眼增荣,看听没听见他爷骂他。
   等老汉住了嘴往羊圈去了,狗剩一下子活了起来,说话也利索了,他搂住增荣的肩膀头悄声说:“弟,你跟我去不?”
   “做什么?”增荣也小声问。
   “咱去北边地里找野蒜,回来捣烂了沾大鱼肉吃呀。还有好事,明个儿沈丘街上有庙会,我领你去,有会就有热闹看,耍狮子的,吹糖人的,都有。咱偷摸去呀,不带着狗蛋。”
  
   干娘家的草棚屋增荣住过两回了,在他孩子气的眼里,这个低矮潮湿的屋子有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比他自己的家要强得多。跟狗剩疯跑了半天,又吃了一肚子大鱼肉,此刻他躺在干娘轻易舍不得拿出来的被窝里昏昏欲睡了。屋子里弥漫着没散尽的鱼肉味,醋和蒜的香味,还有潮湿的土腥味,干草味,咸乎乎的羊膻味。朦胧中,老爷子吭吭着在他身旁睡下,感觉到他把破棉袄盖到自己身上了,带着酸呼呼的汗味和温热。板门响了一声,一阵冷风吹进来,一只“咩咩”叫的小山羊给抱进来放到地上,小蹄子踩得泥地“笃笃”响。
   小羊趴到床边上来,笨头笨脑地查看着,用湿湿的、毛糙的小舌头舔了几下他的手,然后叉开双腿呆立了一会儿,一阵“咝咝”的声响,一股骚呼呼的羊尿味就飘了出来……
  
   第二天从睁开眼睛起,增荣就跟定了狗剩,生怕一个错眼不见,狗剩就丢下他偷偷跑了。想着耍狮子啊糖人啊一会儿都能看见了,不由得偷偷笑了起来。烧锅熬汤的干娘问他:“咋?乐个啥?你娃拣着好东西啦?”
   增荣边在灶台和桌凳之间扭着窜着,边说:“是啊是啊,我拣着钱了呀,娘。”
   坐在桌子前等喝汤的爷磕响了烟袋锅儿笑骂一句:“你娃拣着个球!”
   好容易等到喝罢汤,也甩脱了狗蛋,狗剩和增荣两个乐呵呵地往沈丘街上去了。
   增荣就是在这里街上认下干娘的。那时他刚一岁多一点,他大第一次带他回老家来。那天奶奶抱着他去卦摊上算了一卦,算卦的说他五行不全,怕是要灾祸不断,找一个贫婆子认作干娘才能化解,他大的两个勤务兵就抱他到街上寻摸去了。正好那天干娘在街上讨要,他在这个衣裳破旧手脸乌黑的贫婆子怀里,看着是那么的安逸,他看不见肮脏,却闻到了奶香,那天他吃了干娘的奶了……
   后来长大一点儿他才知道,干娘家穷得一分地也没有,他干大常年在财主家扛活儿,爷爷编筐、打渔也挣不下几个钱,遇到青黄不接家里断顿的时候,干娘就上街上讨要。
   沈丘的街道跟许昌不能比,马路不宽,房子也不多,但要比滕营和高台大多了。街上有许多小道,拐个角是一条,拐过去又是一条。街两旁有好多货摊,风车啊,泥人儿啊,铃铛啊,都有。还有人担着担子在街上串,担子里有木刀、红缨枪和饴糖。街上人声嘈杂,听得见不远处鸣锣吹号的声音,狗剩欢叫一声:“耍狮子了,咱赶紧过去!”说着拉着增荣朝鼓乐声跑过去了。
   增荣看见过耍狮子,在许昌,年根下直到正月十五,街上总有扭秧歌和杂耍的热闹看,其中最数耍狮子好看。那些狮子威风,全身披着金毛,会翻腾跳跃,会踩绣球,会过跷跷板。可眼前的狮子不是那样耍的,先跳出来一只长着独角、老虎脑袋、不像狮子的东西,围着绣球转了几圈,又闻又蹭的,一点都不威猛。接着跳出来的一只更不像狮子,头上长着冠子,还有两个犄角,它不会蹦也不会跳,就会跟绣球抱作一团。好不容易盼着上来一只狮子,却一点也不欢实,大狮子摇头摆尾的像是肚疼,忽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两只小狮子来。
   增荣正疑惑着,旁边的一个老汉“嗨”了一声,他瘪瘪嘴,下巴上的白胡子一撅一撅地叫起好来。
   增荣凑过去,问:“先头长独角的那个是啥?抱着绣球的那个又是啥?”
   “你娃懂个球!”老汉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不愿意搭理他。
   增荣又赶着问一句:“别地儿的狮子,咋不这样耍?”
   老汉嫌他害事,背着手转头走了,从后背扔给他一句话:“让你大带着你到周口走走吧,傻娃。”
   增荣就没兴致往下看了,拉着狗剩出了人圈儿,去找吹糖人的。
  
   吹糖人的摊上摆着个两层的木架子,每一层的小孔里都插着糖人,有小鹿、金鱼、耗子、灯笼、石榴……招来一群小娃围着看。增荣一眼就看中了孙猴子,指着说:“哎,我们要这个!”
   狗剩偷偷拉他一把,“弟呀,咱木钱。”
   增荣呲牙一笑,正月十五那天,他从小替身身上摸来的五个铜板还在兜里揣着呢。摸出来两个交给吹糖人的,那人就从小炭炉上的大勺里铲一点热糖稀,拿在沾着白粉的手上揉捏,然后从一端用嘴吹成个泡,两手又捏又扯的,转眼间就是一个孙猴儿。
   增荣接过来,拿在手上转着圈看一遍,他一口就啃掉了孙猴子的脑袋。狗剩的那个也吹好了,斜眼一看,比他的这个更好看,那个猴头上的帽子大,屁股上还有个小眼儿,他就跟狗剩换,狗剩想都没想就换给他了,拿过那个没有脑袋的孙猴儿跟他说:“都给你,我给弟拿着。”
   增荣觉得太划算了,一边吃一边往前钻。街上人多,他个子小,从人缝儿里钻过来钻过去的觉得挺好玩。等到前边人少了,没有人缝儿可钻了,回头一看,他的狗剩哥不见了。
   他喊:“狗剩哥!”没人应声。
   他慌了,明明就在身后跟着的呀。掉转头往回走,边走边喊:“狗剩哥!狗剩哥!”还是没人答理。
   他便扯开嗓子带着哭腔一连声地喊:“狗剩哥!狗剩哥呀……”
   往四周看看,没有一个认识的脸,也不是刚才买糖人儿的那个地方了,最害怕的是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分不清刚才跟狗剩哥走散的地方是在哪个方向。他不敢乱走了,仰着头往前瞅,往人多的地方走,还想钻着人缝儿走回去。光顾了瞅上头,一没留心绊在一块石头上,脚踝那儿擦破出血了,疼得钻心,眼泪就流出来。
   哭着,满头是汗地往回走,惶惶地走。
   老远地,增荣看见狗剩了,他还站在刚才买糖人儿的地方。寒风吹乱了狗剩的盖盖头,他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个没脑袋的孙猴儿。狗剩并没有看见他,只是不停地在原地转着方向,往人群里瞅。
   增荣嗓子里一热,拐着脚朝狗剩跑去了。没等跑到跟前,狗剩就看见了,他定定地看着增荣,眼里泪盈盈的,随即他一把把增荣搂在怀里:“弟呀,你跑哪儿去了?”
   增荣搂着狗剩,挤出了哭声。
   看见增荣脚踝上的血印子,狗剩说什么也不让他自己走了,背起他,在寒风里慢慢往家走。
   狗剩问:“弟,你怎么找回来的呀?”
   增荣说:“我倒退着,找回来的呀。”
   狗剩问:“要是你找回到吹糖人儿那儿,没有我呢?”
   增荣说:“我就好好的在这儿等着,等你来接我。”
   狗剩背着增荣,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的两手往后搂住增荣的腿弯,走几步就得往上掂一掂。
   “狗剩哥,”增容在背上叫。
   “咋?”
   “我下来,自己走吧。”
   “不,就背你走。”
   又走了一截,已经离高台不远了,增荣又叫:“狗剩哥,”
   “又咋?”
   “我下来,我能走,你都出汗了。”
   “木事,出汗算啥?”
   一直背到高台庄头上,狗剩才放下他来,“弟呀,你自己慢慢走吧。一会儿家去了,可别说走丢了的事啊,不然爷又骂我,娘也会揍我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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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幅动人的生活画卷,生动的人物形象,源自于最朴实的情感。作者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细节表现人物形象和生活百味。老人家捕到大鱼的场景,孩子们一起玩耍的小“心计”,两个孩子在庙会上看舞狮、买糖人,走散后互相寻找的急切以及相见后的感人的场面,那两个‘孙猴儿’也成为全篇最抢眼的“道具”,聚集了两个孩子之间深刻的情意。一篇好小说,推荐欣赏。【编辑:三微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407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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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三微花        2014-05-06 21:58:16
  生活最本真的感动!
三微花
2 楼        文友:潮仙        2014-05-07 08:38:17
  一直背到高台庄头上,狗剩才放下他来,“弟呀,你自己慢慢走吧。一会儿家去了,可别说走丢了的事啊,不然爷又骂我,娘也会揍我屁股……” 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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