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让我死了算了，谁也别管我......呜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
　　 医院处置室的床上，女人一般哀嚎，一边挣扎，披着乱发的头拨浪鼓似地躲避着护士手中的胶皮管子。
　　 然而她终于没了力气，头部拨楞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医生趁势一把扳正她的头，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两腮，女人被迫燕儿似的张开了嘴巴，紧闭的牙关也松了缝。护士立刻迅速地把洗胃管下到了她的胃里。
　　 灌水、催吐......折腾了大半天，医护人员拔下洗胃管，推着洗胃机打了胜仗似的满意地走了。
　　 女人像被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软的贴在病床上，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但是却没半点徐娘的风韵。早已哭肿的眼皮微睁着，好像有点渴睡，然而散大的瞳孔告诉我们，她体内已经吸收了部分毒素，现在这些毒素正在她的体内游移着，破坏她的中枢神经系统，于是她面部潮红，呼吸深大起来，好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似的。
　　 好累呀！她想翻个身，换个姿势，那样或许能舒服点。但是不成，四肢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不听使唤。
　　 输液袋里的药水一滴滴淌着。一滴、两滴......眼皮渐渐硬了，病房里说话走动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朦胧中，她听到妈妈在唤她的小名，由远及近，揪扯着她的听觉神经。哦，那带着磁性的女中音，真是妈妈呢。
　　 【二】
　　 妈妈赶集回来了，一进大门就喊：“红梅——红梅！”
　　 “哎，妈，我在这呢！”
　　 她正在隔壁石头哥家玩，听到妈妈叫自己名字，连忙答应着。燕子似的从院子中间矮矮的间隔墙上落了下来。
　　 “你这丫头，几点了还不喂猪，就知道玩。没听到猪叫唤啊。”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嗔怪她。
　　 坏了，刚才光顾缠着石头哥玩象棋，忘了妈妈交代的事了！红梅红着脸转身向猪圈跑去。
　　 圈里只有一头猪，此刻它正趴在地上饿得直哼哼，看到小主人像见到了救星，晃着大耳朵一步三摇的走过来，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红梅赶紧去舀猪食，这可是预备过年的猪啊，饿掉膘了可不行。
　　 厨房里，一阵阵肉香溢出来。妈妈在做红梅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饭菜上了桌，糖醋排骨、凉拌黄瓜、苜蓿柿子、鱼香肉丝，都是红梅爱吃的。红梅俯下身子，眯着眼、皱着鼻子，夸张地嗅着饭菜的香味。
　　 “馋猫样！”妈妈呵呵笑着，解下围裙，拿碗盛饭。
　　 “妈，排骨给石头哥送点行吗？”红梅低着头，问。
　　 “哦。”妈妈含糊地应着，抬头瞟了她一眼。
　　 “那院就石头哥自己在家呢，他不会做饭，老修大叔和大婶出门了”。她仍低着头补充道。
　　 “不会做还不会学呀，你现在就这么惯着他，看把他宠坏喽，将来有罪受的。”妈妈蹙着眉，有说不出的隐忧。
　　 红梅不爱听妈妈唠叨，她总觉得妈那代人大概苦吃得太多人都麻木了，就知道柴米油盐过日子，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不懂她的心思。她跟石头哥从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她喜欢石头哥。喜欢就是喜欢，想那么多干嘛？喜欢就要说出来，就像小虎队唱的那首《爱》：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向天空大声的呼唤说声我爱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听听大海的誓言看看执著的蓝天，让我们自由自在的恋爱。
　　 红梅端着饭菜，越过墙头，喊着石头哥的大号：“修季春，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刚出锅的排骨，看，还热乎呢”。
　　 棋盘旁的石头哥缓缓转过身，他一下子长大了，变成了妞妞的爸，他虎着脸，眼睛盯着她，乌黑的眼珠如潭水一样深不可测。良久，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钱，哪，去，了？”
　　 钱？红梅懵了。她想走。转过身，院子没了，矮墙没了，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悬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后面，一双有力的大手无情的把她推了下去。
　　 “妈......”
　　 女人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身上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红梅，咋地啦？”一个瘦小如干柴棒似的小老头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
　　 “爸！”被叫做红梅的女人看到老头，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三】
　　 女人名叫岳红梅，跟邻居家的石头（修季春）从小玩到大，感情甚笃。
　　 石头比她大一岁，也大一届，俩个班级挨着，他上学的时候总要路过她的班级。如果她早到，在石头走到窗下的时候，她总忍不住伸长脖子瞟上几眼。为此，在班长交给老师的不守纪律的黑名单上常出现她的名字。
　　 石头也经常关照她，比如有一次班里的淘气男生拿着毛毛虫吓唬她，正在她魂飞魄散呜哇乱叫涕泪交流的时候，石头哥及时赶到，路见不平一声吼，淘小子们吓得四散逃窜，“得救”的红梅羞怯地看着石头，觉得他就是从天而降的英雄。美人爱英雄，红梅虽算不上美人，但是心里已播下了爱的种子。
　　 可是在石头眼里，红梅就是个邻家小妹。个子好像被心眼坠住了，都十五了还不足一米五，虽然伶牙俐齿，模样也还可以，可是就像山里晚熟的果子，到季节了还半青不红的少了点成熟的韵味。
　　 他其实暗恋班里的一个女生。
　　 他跟红梅说那女生暗恋他。
　　 男人的虚荣心。红梅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好疼。
　　 她知道石头哥喜欢上人家了，如果自己无意，怎么会知道到对方暗恋自己呢？男孩子可是很粗心的啊。
　　 红梅虽然个矮，可是人聪明，家里买卖什么东西有算不开的账父母都找她，小九九算得快着呢！潘长江不是说，浓缩的都是精品吗，这话虽不绝对，但是也有点道理。
　　 她并不说破，她知道石头孝顺，最听父母的话，她在等待时机。
　　 【四】
　　 石头初中毕业了，考了个职高，自觉前途渺茫的他连学校都没去看，就回家务农了。
　　 次年，红梅也毕业了。她的成绩更差，啥都没考上。
　　 石头喜欢的女生上了重点高中。
　　 鸭子还没煮就飞了。
　　 歌德有句诗，哪个青年男子不善多情，哪个妙龄女子不善怀春？暗恋也就那么回事吧，猴子捞月一样不过是爱情的影子罢了，哪里就是爱情呢？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的图片在石头脑海里逐渐暗淡破碎再也无法打捞，他也懒得去捞了。
　　 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每天忙着农事，农闲时就出外打工，一心要代替父亲撑起这个家。
　　 俩家住的那么近，只有一墙之隔。红梅得空就去修家坐坐，帮石头妈拾掇家务，陪她说话。
　　 修家是个热闹的地儿。石头妈待人热情，一些婆婆媳妇们没事爱到她家聚会。这些家庭妇女手里常拿着活，一边干活一边扯着闲篇。
　　 红梅生性好强，人家会做的活她也照量着做，就跟她们学习裁剪衣服、做做拖鞋什么的。
　　 女人们都夸她乖巧能干，心眼也活泛，谁娶了她将来就有福了。红梅每听到这话，脸都红红的，低头不做声。
　　 其实不用大伙说，石头妈心里早有了盘算，红梅这丫头个虽矮点，模样还行，小嘴也甜，人又勤快，过日子肯定没得说。只有一样，老太太还犯合计，她老觉得这丫头不简单，别看嘴上不说长道短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心里可有主意了。儿子打小就憨厚，不知道能不能压住她呢。
　　 石头妈把想法跟石头爸说了，老头觉得这些并不是障碍，娶个精点的媳妇还不好？难道要找傻的？啥事都弄不明白儿子不是更操心嘛。倒是老岳家就这一个女儿让他犯了难，这要连了姻，儿子将来还不得养活四个老人啊！
　　 老修是个直肠子，这么想着就去找老岳合计去了。
　　 “他叔，你看这事怎么办？我看孩子们挺好，有心撮合这事。就是怕咱们四个老家伙累赘他们啊。”
　　 红梅爸妈早知道姑娘的心事，正愁没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见状赶紧表态。
　　 “老哥，你放心吧，只要孩子们愿意，俺们俩人不会拖累他们的。我们还有几晌地，每年租出去还几万块钱呢，吃不到他们。现在我们才五十出头，还能搀扶着过，就是哪天先走一个，剩下的去养老院。有钱，怕啥的？就是不知道石头的意思。”
　　 “石头那头包在我身上，放心吧。我是谁呀？他爸啊。”打消了顾虑的老修乐得眉开眼笑。
　　 下地回来的石头刚撂下锄头，老修就火急火燎地抓住他的胳膊询问意见。
　　 石头垂着头，一阵沉默。
　　 “到底怎么样嘛！”老修急得直跺脚，他可是在老岳两口子面前打过包票的呀。石头妈也在旁边溜缝，列举红梅的种种好处。
　　 “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须臾，石头抬起头来，嘴角上翘挤出一丝微笑，撂下这句话后就回自己屋炕上躺着了。
　　 “看样子同意了。”老修高兴得合不拢嘴。
　　 “打小一块长大的嘛，没准早就有心思了呢！”真是儿大不由娘啊，石头妈有点怅然若失。
　　 躺在炕上的石头可没睡着，想起红梅小时候穿着花布衫屁颠屁颠跟在跟在身后的情景，心里就涌起温暖的感觉。但那绝对不是爱情，爱情的滋味他知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望眼欲穿，是看见想起对方就脸红心跳手心冒汗的相思成灾。他对红梅可没这感觉。可是爱情不是想要就有它是奢侈品啊，自己一个地球修理工，人生注定是灰色的，能够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就行了，还幻想什么爱情？算了，红梅对自己好，父母也满意，这就足够了，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五】
　　 婚期已定，双方家长开始张罗婚事，忙得鸡飞狗跳脚丫子朝天。
　　 “家电、被褥、衣服、家具......”石头爸扳着手指头算着。
　　 “哎呀，老伴，这得一万多块呀”！石头爸像踩了猫尾巴似的惊叫起来。
　　 石头妈凑过来看老头子拉的纸单，也心疼的直咂嘴。
　　 “红梅呀，我知道结婚都要个脸面，可是都要好的那得花多少钱呀？过日子要讲个细水长流，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哩！你看咱家这套沙发，前年才买的，质量可好了，换下皮重新包装一下就成新的了，我知道你会过日子，跟石头合计合计看行不行？”老修满以为红梅会答应，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红梅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们老修家也太欺负人了，我是相中石头哥了，可是结婚一辈子只有一次，哪能用旧东西将就呢？
　　 她知道石头爸脾气急，没敢跟他犟嘴，回到家跟老爸老妈抱怨上了，还掉了几滴委屈的眼泪。
　　 红梅爸妈可气坏了，直骂老修家土瘪。儿女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两口子当即决定，陪送女儿五千块钱，不能让孩子委委屈屈的结婚。
　　 修家在公社礼堂摆了几十桌的酒席，请了全村的亲戚朋友，场面空前热烈。红梅和石头穿着婚纱礼服，在亲朋的祝福声中，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六】
　　 婚后的生活是美满快乐的，小两口夫唱妇随，手脚勤快，日子过得很红火。
　　 第二年，他们有了女儿妞妞，孩子的到来更让小两口有了家的感觉。夫妻间的感情更近了一层。这时候他们手里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在公婆的帮助下，买了一栋瓦房，离开老人，搬出去单过了。
　　 柴米油盐的日子比镜花水月的爱情实惠得多，一家三口相濡以沫的厮守在一起，生病时的一杯热水，疲倦时的一双拖鞋，孩子用稚嫩的童音喊着爸爸妈妈......生活中无处不充满着感动。
　　 不幸的是，在孩子二岁时，红梅的母亲得了脑出血去世了。
　　 母亲的病来的很急，红梅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人事不省了。医生说，可以手术，但是成功的几率很低，即使下了手术台也可能是植物人，即使能醒过来也是个瘫痪加痴呆。
　　 庄稼人土里刨食攒俩钱那么容易呢，红梅爸不想把钱打了水漂。没在手术单上签字。红梅妈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不到半天就没了。
　　 母亲的离世给了红梅不小的打击，她更加认识到了钱的重要性。没钱寸步难行，要想办法多挣点钱才行。
　　 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的红梅从此更加勤劳了，听说哪里雇工只要她能干的都抢着去。
　　 她对石头的约束也多了，不许抽烟喝酒，不许打麻将，不许这不许那，她成了十足的管家婆。
　　 管得再多也是为了家好，如果不发生那件事，他们还会是琴瑟相和的恩爱夫妻。
　　 【七】
　　 那是红梅妈死后的第二个秋天，红梅跟石头转包了十来晌旱田地，都种上了黄豆。东北可是中国的大豆生产基地，出产的大豆粒大饱满，颗颗珠圆。这两口子今年可发大发了，乡亲们都这么说。红梅他俩听了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粮贩子就守在农户地头，大豆边割边卖。刚动镰的这天下午，他们就卖了五千多块。
　　 晚上回家红梅用手绢把钱包好放进衣柜里，准备翌日再存信用社。
　　 秋收就是抢收，收割的慢了，成熟的黄豆荚就会炸开黄豆散在田里。为了减少粮食损失，小两口大清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信用社还没上班，两人惦记着地里的活，红梅匆忙把钱塞进叠好的被子里就跟石头下地了。
　　 中午没休息，下午干完活夕阳已卡在半山腰，俩人累得不想做饭，就去公婆那里蹭饭。红梅先吃完了，看石头跟公公喝得正在兴头上，估摸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就领孩子回家烧炕去了。
　　 走到自家窗下，发现窗户开了，记得走的时候特意关上了呀，红梅心里一阵紧张，赶紧拽着孩子往院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