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业手记】负累
一
2300块钱,在抽屉里放了几天,石磊现在把它放进口袋。钱真的放进了口袋,石磊刻意感觉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反应,比如,心疼、胸闷之类的,石磊嘴边有一丝笑露出,应该是自嘲。
是今天早晨的查房让石磊下决心收下这钱的,钱是前两天医药代表发的。
“石医生,我孩子两天了烧都不退,是不是给换点贵药?”11床孩子的妈妈提议的时候,脸上尽可能地挂着笑,但出来的口气却焦急中透着埋怨。
“我听了孩子的肺,好多了,放心,治疗需要一个过程。”石磊刚听诊了孩子的肺,啰音少多了,听病人妈妈这么说,便解释道。
“可都烧两天了,不会把孩子烧坏吧?他们昨天才来的,就退烧了。”病人妈妈指着邻床的孩子,皱着眉头说。
石磊看了一眼邻床的孩子,笑了,“一个人的病和一个人的病不太一样,个人抵抗力也不同,所以,病程也有所不同。”石磊尽可能地耐心。
“我们有钱,石医生,还是给我们也换些贵点的药吧。”病人妈妈说出了今天对话的真正目的。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只要能把病治好,我想,能省些钱自然也好嘛。”石磊被病人妈妈的逻辑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可……他们的账单上每天用的药都是二百多,我们的才几十块钱,我想,贵药自然有贵药的道理和疗效吧。”病人妈妈把手上的账单向石磊抖了抖,很有理的样子。
“得……既然你一定以为是药的问题,贵药能快快地解决问题,那我也可以给你换,毕竟你们是消费者嘛。”石磊听了病人妈妈的坚持,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嘴上,他这样回应道。回到办公室,石磊把病历翻开,又检查了一遍诊疗计划,没有问题,他真不想改变用药。“想让体温马上下来,我也不是不会,用激素,硬压下去,但这种治疗方法多是治标不治本,病情也很容易反复,可,现在病人治病就是这么追求急功近利,有什么办法呢?”不管那么多了,听病人的,爱咋着咋着吧。”石磊边改医嘱边无奈地想。
现在这活真不知该怎么干才是正理。现在科里的用药,大部分都是贵得没谱的药,而且医药代表会经常来巡视,说的是来看望大家,实则是来给大家鼓劲的:发票子,原来是一月结一次,现在改为一周一结,说是这样能更直接地体现大家的劳务。什么呀,这只是医药代表想出的又一个“推销”办法而已,多跑医院,多跟医生联络,趁发钱的机会多向医生强化宣传他们的药品,但这些,又怎么向病人解释呢?石磊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感慨,就决定把钱拿在手中了:医药代表的钱,有时真想给他摔回去,但,毕竟人家笑脸相迎,再则,别人都能拿,我也别显得太……太什么?石磊为自己的矛盾行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二
白露最近比较“头大”,她在医院推销的几种药销路受阻。几个科的主任她已挨着“拜”过来了,但,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圆满的解决。
“不行,不能再进你的药了,我们的药现在都是统一招标来的。”药剂科主任不买账,不管白露怎么说,就是不同意进她的药。
“主任,你看,我也知道药品招标的规定,但这是我们刚研制出来的新药,明年我们一定走招标渠道。你看,我的这几种药是不是先试用于临床,你也好了解一下效果,到招标时才好做计划嘛。”白露想着法子说服药剂科主任。
“不行。”药剂科主任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地就两个字。
“各科主任都表示愿意用我们的药,你看,我们是不是再多考虑一点病人利益,临床利益?”白露一狠心,拿出“刹手锏”——现在各医院都讲求“以病人为中心”的服务理念,白露试图用“病人利益”打通药剂科主任的“关节”。
“你给我打住,不说利益我还本不想说什么,既然说到利益,我倒要问你,你的药怎么就能这么完全地代表病人利益,病人怎么不用你的药,就不能治好病?你如果不是整天在医院耗着,给医生好处,他们怎么就不可以选择其他的药而非要用你的药?”药剂科主任一通话,更像是讨伐,面色僵硬。
白露被药剂科主任的话呛着,不能回答――药剂科主任的话把白露彻底震醒了:怪自己,都怪自己,现在,白露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医药代表算是白做了,居然幼稚到听信了部分主任“现在进药不用理会药剂科主任,只要临床科提计划买药,药剂科不敢不进药”的话,真的还就想撇开药剂科主任,省点“中间环节”就把“问题”搞定,唉,猪头,白露现在心里只是一个劲地骂自己猪头。“不行,得火速把药剂科主任搞定,还必须再把院长也捎上,打蛇打七寸,什么时候,这都是解决问题必须的手筋。”白露痛定思痛,决定马上调整战略。
“院长,我们可是愉快地合作多年了吧。这次我过来,专门给你看看我们今年研制的新药,临床效果特别好,你看是不是能考虑先进一部分试用?”见到院长,白露说话反而觉得亲近些。毕竟,和院长打交道已有几年,对院长,白露还是比较摸脾气的。
“唉呀,现在恐怕不好办了,医院现在进药都得走招标渠道。”院长倒也还客气。
“是啊,要不怎么敢劳驾你嘛,你是最了解我们公司的了,我们的药品质量绝对可靠,生产经营手续又齐全,这几年,全仰仗你了。这次,你不会不管我吧?”白露拿出女人特有的武器:耍娇,跟院长软磨。
“真不是不想帮你,真的是有规定,还是等明年招标吧,到时候,你们的药品价格合理肯定用你们的。”院长笑着打着哈哈并不松口。
“还用等明年,只怕明天你见着我,我就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白露用可怜兮兮的语调娇滴滴地说。
“哈哈哈,你白大代理就别在我这儿哭穷了,你要都挨饿,我们岂不是早饿死好几回了。”院长仍旧笑得哈哈的。
“真是这样的,院长,这几年要不是仰仗你,哪里还有我的饭吃?”白露把一双眼睛的光调到最动人处。
“行,行,别再在这儿闹我了,我们真有规定,如果药剂科说需要你们的新药,他们会打报告的,到时候我再仔细审理,但现在采购招标外的药手续上真是很麻烦的。”院长不再笑,皱着眉面有难色。
白露马上捕捉到了院长话里的“松动”:“那是,那是,我就知道院长你不会看着我挨饿不管的。”白露的笑更加媚,“我这就找药剂科主任商量,放心,不管招标不招标,我们之间都不会改变的。”白露的话说得很有艺术。
“好好。”院长应着,也很艺术地说“好”。
“搞定!”白露听到院长的“好”心里一阵兴奋。以她跟院长多年交道的经验,她知道,院长说“好”,就说明事情已有了定论:药是会进的,但规矩还是以前的:返10%给院长,这是多少年铁的“规矩”了。
三
“哦,这么多钱?”回到家,石磊把钱随意地放在桌上,然看到,有些意外。
“多吗?以后会更多的。”石磊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
“你……终于想通了?”然看着石磊的眼睛,小心地问。
“想通又怎样,想不通又能怎样?”石磊躺在沙发上,把双手枕在头后,懒懒地说。
“唉,我说,你也不必太伤感,现在这世道就这样,你只要专心做你的医生,凭着良心,不要刻意地去开药拿提成就行了。”然说着话间也在石磊身边躺下来。
“是啊,可现在问题是,你想为病人考虑都不行,他们自己哭着喊着要用贵药,你有什么办法?”石磊想起早上的事就窝火。
“算了,不要跟病人叫劲,他们又不知实情。”然把手轻轻搭在石磊胸前。
“有的时候,真想跟病人说清楚,但……”石磊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好多次在病房,他都差点忍不住告诉病人药与药背后的“区别”。
“别犯傻了,你这样做,病人未必能理解,到头来还得罪了医院,得罪同行。”妻子的手在石磊胸前慢慢地揉着,轻声说话,轻声叹气。
“嗯,我知道那样做会很傻,但有时就是忍不下这口气。你说,医生现在疯了似地开有提成的药,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嘛,可病人的钱又找谁去说?你也知道,有的病人实在是太穷了,治病的钱都是家里凑了又凑,甚至举债来的,你说现在这样,不是在抢病人的钱又是什么?”石磊想起这些事,想起为了提成“眼睛”都红了的同事,就不由地心疼不止,郁闷万分。
“唉,医院这样,你以为院领导不知道?天天大会小会地抓行业不正之风,这眼皮底下的'不正之风'就是看不见,也可能,这已成了默认的事实和真理了吧。对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行业‘潜规则’了。”然只有叹气的份,“医院现在的这些个事,想回避你都没地方。”然本来劝着石磊,自己倒是越想越伤感了。
“是啊,有时想干脆撕破脸把真相暴光,但暴给哪儿?暴给谁?即使鼓足勇气做了,那以后我们还要不要在医院做?医院还能不能容忍我们?”石磊的话梦游般游离――说实在的,真的不止一次这样想了,特别是遇到病人没钱向病人催缴款时。“这才住了几天,几千块钱就没了,你抢钱呢!”总会遇到这样反应过激的病人,总是觉得向病人催缴住院费是件最费力费神的事,石磊遇到这样的场景总是烦闷不已。
“别这样想,不要这样,现在大家都这样,你也没有必要太自责,咱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别人的事,咱也管不了。”然不想看到石磊精神受折磨。
“只怕,最后连自己也管不了啰……算了,算了,不想了,即使想坏脑袋也不会有第二个结果的。唉,不管怎么说,咱这也算是劳动所得吧。”石磊见然这样,心怀歉意,实在不愿意看到妻子为自己担心,忙强打精神调节一点轻松的气氛。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这么个风气,你不做,别人也会做,咱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行了。”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嗯,我知道。”石磊把然放在自己胸前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表示同意。
“是啊,我们没有必要跟自己这么过不去。”夜深了,然已睡去,石磊还是不能入睡,还在想自己的心事。
同一个病房的病人,现在有可能是不同的几个医生分管着的。医院现在实行的是“病人选医生”制度,也就是说,病人入院有权利选择主管医生,而安排病床,也不再是以前那样,一个医生固定管几个病房几张病床。现在病床是“活”的,病人也是“活”的,要彻底打破“大锅饭”,彻底实行多劳多得。
唉,有这样的政策鼓励,医生当然得疯,石磊想起就闹心。本来好好的一个制度,为病人争取了不少利益,可,真的到了临床,演变成了什么?!病人选医生,现在纯粹就是医生选金钱!你看现在科里,一有病人来,马上就会有医生围过去,争病人,都对病人表白自己的“能干”,争到一个病人,意味着多一份钱,这是哪个傻子也算得过来的账。病人选?病人敢不选吗?病人知道专科是什么意思?哪个医生优质哪个医生伪劣?只要有人笑脸相迎,管自己,热情地为自己看病,病人往往就先满足了。各自这样的心理状态,本身就是医患信息的不对等,这项制度自然就成了应付上级检查的“理想主义”。石磊很是看不上那些“抢”病人的医生,自然每个月,完成任务都不如其他医生,工资资金自然受影响,又加上自己有意回避“药品提成”……算了,算了,以后该怎么着怎么着吧,石磊想得头生疼,越想越乱,越睡不着。
四
晚上白露来到药剂科主任家,药剂科主任见到白露也没有表现出意外。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白露盈盈一笑,在沙发上落座。
药剂科主任家,白露并不陌生,以前她常来。只是这两年各地实行了药品统一招标,更多的药都走“正常”渠道了,所以,来这里的次数就少一些。本来白露也是相信药品统一招标是公平公开公正透明的,刚开始也她真就一板一眼照章办事,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密切地和医院相关人士联络了,到后来,她才越来越发现,事实并不完全像“制度”要求那样运行,公开招标药品的环节中私人感情还是要讲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还相当重要。“还好,还好,我还算反应迅速,否则,真得喝西北风去。”白露激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自己反应敏捷,没有幼稚到底。
“来多久了,还习惯吧?”药剂科主任一反白天的冷淡,递过一杯茶,微笑着主动问候白露。
“出来有两个多月了。工作上没有大的进展,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呢。”白露对药剂科主任浅浅一笑,声音里带出惯常的娇气。
“出来散散心也好,哪像我们,想出去玩玩还没时间呢。”药剂科主任笑笑,在白露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得了吧,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一年四季在外面跑,为社会做贡献,不知道哪天回家,自己的老公会不会也贡献了呢。”白露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
“你是谁?老公还敢走私?”药剂科主任调侃着也笑得哈哈的。
“现在这年头,不好说,有时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哪儿还顾得过来那么多?”白露笑着端起茶,笑着,把话切入主题。“姐,你也看到了,现在我们这一行是越来越难做了。”
“哪行不难哪,现在,医药行业治理越来越严格,我们也很难做。”药剂科主任收起笑,侧身在沙发里,抱了双臂望着白露,唉了口气。
“那你们至少还有工资保障,那可是铁饭碗哪,哪像我,如果完不成公司的任务,可是连饭也没得吃啊。”白露摆出一脸的委曲无奈。
如果我们的编辑对写手都有此耐心,有此建设性的建议,我相信,编辑与写手定会共同提高并找到更为恰当的文字感觉。
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