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明是在十九岁那年才知道自己是近视眼的。以前只知道自己得过眼病，后来就视力很差，如谩天弥着大雾，看不真切。开始他还很着急，因为要上学，黑板上的粉笔字模模糊糊，这怎么行呢？他随着父亲东跑西看，眼药膏药水用个没数也不见一点效果。一个小小的镇点，医院少，水平差，看过几次都说没啥毛病。耐不住时间的消磨，烦了，就这样一直拖到十九岁。
　　 这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那天正是农历六月六临晋古会。古会只所以规模大，原来该小镇曾是县城所在地，根基深厚。在大会期间，东、北、南各路商家全都汇集于此，连河西的人都赶来了。整个集市蓬布蔽日，人头攒 动，几条大街全是拥挤赶会的人流。有几个地段，只要你两肘挂在身旁人的肩上，可双脚离地被架着走完一条街。当时地区的“赴京剧团”也赶来为大会助兴。那天来医院看病的人也特别多，乱轰轰像赶集一样。
　　 光明一直在西药房忙，一会儿又去药库拿点什么，跑前忙后，白大挂的袖头全湿了，额头像有擦不完的汗。快下午两点的时候，中药房的学徒玉昕趴在取西药的小窗口处，整个窗口像映着一朵艳丽的红梅花。趴了一会，她笑着对光明说，今晚看戏，去不去？王秀兰的窦娥冤。光明回头一笑，说，看。窗口随之一亮，“红梅”飘然而去。
　　 快五点的时候，看病的人渐渐稀疏，医院也显得空旷了许多。光明借空遛进中药房。玉昕正在抓一付中药，长长的条几一溜摆开六张黄色包药纸，每张纸上先放了两味中草药。光明斜着瞟一眼药方，药的种类不下七、八味。玉昕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抓，秤，再很匀称地分放在六个包药纸上。光明手插口袋一脸笑靥地注视着，那姿势的优美与娴熟都让光明觉得亲切可爱。他说，玉昕，你几时养成爱看戏的毛病？玉昕回头婉尔一笑说，你不爱？闲也是闲着，不看戏干啥。是，看戏看电影是当时人们唯一的文化生活，那年月，人们还不知电视为何物呢。
　　 玉昕当时在医院是中医学徒，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经姐夫介绍才进到医院的。他姐夫是医院的中医大夫。玉昕人长得漂亮，身材均称，晶亮的眼睛水汪汪，脸形椭园像一具雕就的玉盘，平时绝少言笑，但笑起来特别好看，像一朵绽放的鲜花。美好而雅稚的东西总给人一种圣洁的感觉，人们皆远而悦之，唯恐自身不洁之气熏染了灵圣之物。光明则是个另外，年轻人，谈得来，都有颗爱慕之心在涌动着，没事总守在一起，如同蜜蜂和花儿的关系。
　　 吃过晚饭，光明扛着一条长板凳和玉昕相伴一同朝戏园子走去。都是十八九、二十岁充满朝气而无邪心的年龄，随着一伙看戏的人流，一齐朝前急行。玉昕绑着两个小辫子，快速的脚步使小辫上的红毛绳一颤一颤有节奏地跳动着。
　　 门票是光明中午偷偷遛出来提前买好的。戏园里人山人海，远处的墙上，房上，树上都趴满了人。光明视力差，在后边根本看不着，他和往常一样一直朝前挤，玉昕紧跟在身后，最后他们在紧挨着戏台硬挤着才将就放下凳子，位置是偏了点，只怨自己来晚了，总比在老后边强。若在后边那不叫看戏叫听戏，也很累人。一条长凳坐两个人，很宽余，他们中间隔了一尺的空，那时还很封建。
　　 一、
　　 光明的眼睛是在十岁那年出毛病的。那时他正在村里上小学三年级。教室设在一个大殿里，殿的四角各设一个年级，中间空出一块场地，学生们课余间各寻乐子玩。光明正被一个同学狠命地追赶，他们围着长凳转着圈跑，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把旁边的长板凳碰倒了，板凳正好砸在光明的脚面上，痛得他哇哇直哭，脚面虽不见流血，却立马青肿起来。他是跛着腿回家的。两天后走起路来腿便打不起弯，过门槛都得撂着腿过。这可把家里人急坏了，便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是关节炎，需打血管针，药名叫碘化钙。护士或者不太懂，或者还有别的事等着办，行为急促，药水推得很快。小光明顿觉浑身发热，眼前发黑，伴有眩晕的感觉，在医院诊断床上躺了会儿，便随着父亲回家了。回到家的第二天眼睛就看不见了，成了睁眼瞎子。小小百姓也不知找医院的麻烦，只当是自己病情所致。五月天，正值农村收麦时节，火麦连天，什么也顾不上了，孩子的病要紧，父亲引着成了瞎子的小光明丢下家里农活急赴西安就医。两个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眼睛比原先好多了，却落下视物模糊看不远看不真切的毛病。入世以来老天只给了他十年的清明世界，那时候，夜晚能在“青石板”上数星星，坐在教室最后排也能看清黑板上写的小字，而现在坐在一排字迹也很模糊。他像坠入一片混沌之中，看月亮不明了，星星也少了，一切都模糊不清，白昼如似大雾弥天，原来的世界全改变了。
　　 五盏大汽灯照得舞台如似白昼，紫红色的幕布后，打击乐器一遍又一遍地敲响，这是开戏前的一阵阵鼓噪。玉昕很文静地坐着，而光明则东张西望，寻找着自己熟悉的面孔。台下黑鸦鸦一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感慨看戏人竟如此之众。
　　 不大一会，幕布徐徐拉开，本戏开始了。玉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眼镜盒，她轻巧地取出一个黄色框架的眼镜，又合上镜盒，很习惯的戴在脸上。戴上眼镜后的玉昕更有一番韵味，美丽庄重中透着一股文静、典雅。光明不知道玉昕还有他从未接触过的眼镜，在他眼中，这是一种时尚品，他心中滋生出一种好奇。好好的眼睛为什么又要戴镜子呢？是图好看、漂亮、实用，还是眼睛有毛病呢？一串串不解在他心中翻滚，他猜测着准确答案，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玉昕两眼。最后他鼓足勇气轻着声问，你怎么还戴眼镜？她一边看戏一边说，我眼睛是近视。近视？还有这种眼病，光明是从未听说过的，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近视”这个词，他不由联想到自己的眼睛。多少年了，他一直在像充着迷雾一样的环境中生活，心境像撒了一层灰白色的粉尘，生活中像一直阴沉沉的天空。学习上一蹶不振，前途、理想也变得很模糊，学业荒废了，美好的前程渐渐离他远去。现在却突然冒出一个近视眼，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呢？他真想和她一样，真想戴着试一试。借戴一个亮丽青年女子的眼镜，他真有些不好意思。既使他认为和玉昕的关系还算不错，也不愿冒被对方拒绝的风险，他太在乎面子了。强烈的好奇心和对自己负责的使命感一直在心中争斗着。他此时根本无心看戏，思考的是眼镜真的那么顶事吗？想了好久，才轻慢地说，玉昕，多少年了，我视力一直不好，眼前老是象遮着一片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不知什么毛病，能让我试一下你的眼镜？玉昕听说将眼镜卸下递给光明说，你戴上试试。光明小心地接在手上，如掂着一件宝贝。腊黄色的框架很精巧，很别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眼镜，怎么戴都不太习惯。当他小心地把眼镜戴好，如同眼前架了一副特殊仪器，就在这神奇的瞬间，奇迹发生了；雾障骤然消散，满目清明，八九年罩在心间的阴霾消散了，心田像一派明媚的阳光。他望着舞台，整个场面焕然一新，舞台上的布景，窦娥的素妆素面，黛黑的眉毛，薄粉饰面，微透胭红，全是那么真切、清淅、透亮。他真不敢想象，一副这么简单的眼镜，竟能幻化出如此神奇的视观效果。自己的病眼竟在这不意间复原了，这样的变化使他不敢相信，和得眼病前一模一样，八、九年的云遮雾罩如同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怨自己太笨，怎么没早一点知道呢。
　　 他很兴致地环视着周围看戏的人们，再一次捡验着眼镜的效果。还是黑鸦鸦一片，但个个面目清晰，在台下的西北角，他似乎看见本家的爹爹也看戏来了，他是个老戏迷，凡有唱戏，次次都不会空过。他兴奋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把眼镜还给玉昕？他不能看了，可人家也近视啊。他非常感激是玉昕再次给他带来光明，又重现了小时候的清明世界。他从未曾想到过一付小小眼镜能给他带来重现世界的神奇能力。玉昕看着光明说，戴着怎样，行吗？他心情激动地说，太好了，和我眼睛没病前一个样，真是太好了。停停又说，你这是多少倍的？玉昕笑笑说，不是倍，是度，我这是四百度。光明听罢，噢，又自语道，明天也配一付，一定配，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光明说着卸下眼镜，小心地递给玉昕。玉昕没接，说，你戴吗！光明说，不，不，你戴上，你眼睛也不好吗，我明天也配一副。玉昕接过眼镜说，明天咱俩都配，我再另配一付，和你的一样。光明听了很受用，心中泛起一股涌动的春潮，带着蜜一样的香甜。
　　 第二天，他俩趁病人少的时候，偷偷遛出医院，在一个修卖眼镜的小摊上果真都各配了一副，托利克框架。光明试了试挺和适，却不敢戴，装在口袋里，他怕人笑话，准备在看电影看戏时才戴，平时要像宝贝一样装在口袋里。那年月，手表，眼镜都是很时髦的奢侈品，一般都是年龄大一点或者有钱人耍阔才戴，他一个毛头青年若老戴一副亮晃晃的眼镜，怕人说他烧包穷耍阔。他平时也学玉昕一样，在没人时或者自己房间戴戴，对着镜子不停地照，孤芳自赏。
　　 自从和玉昕看戏，又同时各配一付一模一样的镜子后，玉昕的影子一直在他心中闪现，比先前亲切多了，像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无意间，也和玉昕接触的次数多了起来，这种接触，似乎成了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每次和玉昕打个照面，那迎面漾出的甜甜的笑意，总能在光明心中荡起一层层幸福的涟漪。他觉得玉昕已成了他生活中很宝贵的一部分，他感到很幸福，生活似充满着和煦的阳光。
　　 正在光明淘醉在幸福的时光中时，院长找他谈话了，大意是，为了加强各大队的卫生力量，决定让他去离镇七里远的大连村卫生所上班。那个大队管理着八个自然村，人口多，工作量大。刚听到调离决定他很讶异，如同雷电击断了鹊桥一样，为什么偏偏把他调走呢？他很不情愿，情绪非常低落，但又不得不去，院方的决定是全局考虑的，也算组织决定，他个人无法改变。他是一脸的情绪硬着头皮去大连大队卫生所的。
　　 光明吃过早饭，，把被褥捆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带上脸盆及洗嗽用具，又装了几本业务书藉准备出发了。他并未忘记和玉昕告别。他一边朝玉昕房子走一边寻思该说些啥，想着想着便来到玉昕房门口。他站了一会便敲门，听听里边没动静，又敲了三下，还是不见反映，他寻思着人不在吗？去哪儿呢？心情怏怏刚转身离去，全胜从他房间出来看见了，见光明在玉昕房门前，露出一脸坏笑说，人家不在，今天有事，真是的，老天也不开开眼，不给咱光明留个方便，太不近乎人情了。光明听出话里有点意思，装着不懂，也不好解释什么，随口说，我找她问个事。全胜眯缝着笑眼说，要不把话给我留下，保证传到。再不我替她送送你？光明脸红了，笑着说，滚远点！少卖清水尻子。全胜和光明是同学，又同时分配到这个医院，关系特铁，也就是他能拿光明开开心。
　　 二、
　　 光明心情很不是滋味地推着全副武装的自行车走出了医院大门朝大连大队卫生所骑去。正是阳春三月天，春风和煦，油菜花的浓香随风荡漾，河岸的垂柳青青随风摆动，耕牛在田野上耕耘，大地春烟袅袅，整个原野呈出一派春的景色。在这美好的季节里，他那抑郁的心情才有所释然。
　　 前边有一辆拉粪的马车，赶车的不是别人，是一个月前来医院看病的卫长庆。车子骑到近前他喊，是老卫吗，送粪哩？卫长庆定睛看过来说，噢，是医院的小李，去哪儿啦？光明把出门时的不快早抛到脑后，说，去大连大队卫生所，以后有事来呀，我在那里上班。卫长庆说，好，好，是我们村的，有事一定找你。光明说，好的，再见。光明又开始朝村子快速骑去。
　　 卫生所设在一农户家里，原先像是座四合院，现只剩下三面房子。门房三间，中间隔开，里边是医生卧室，外边宽大点，作诊断，注射，及简易小外科；西厢房三间留房主使用，东厢房一间为药房，另一间房主放置杂物家具。北上房不知何年拆了，房底的北边是一很大的园子，也可能是这家的后花园吧。
　　 卫生所组织精干，人员包括一名医生，一个护理，光明是主管药房兼小外科，这样的搭配也属老、中、青三结合吧。
　　 时间长了才知道这是一家地主的院落，难怪房子如此讲究。院里除了卫生所占居的几间房子外，还住着本户一家人；一位年愈七旬的老太太，儿子，儿媳，还有三个孙子，共六口人。大孙子刚上初中，二孙子念小学，孙女还小，玩。听说他们的先人曾在西域做生意，最后竟和俄罗斯人拉起了买卖，而且生意越做越大，每年回乡，就连当地的县太爷也要登门拜访，应属本地一名门望族。
　　 听邻居们说，这家成份虽是地主，可都是一家好人，那为什么会成为地主呢？地主当然是个不好听的名称，对这深奥的政治命题他不想深究。创事业，做生意，尤其边贸生意，现在不是都在做吗？或者是一段必要的历史过程。
　　 老太太的儿媳是陕西西安人，叫淑凤，丈夫弃商务农后随着来到山西。她有文化，懂礼教，人样也端庄、标致，属淑女型女子。为人和善可亲，贤惠儒雅爱子敬夫，但性情刚烈，唱得满口秦腔，每年春节总能在乡间土台子上来一段清唱，赢得满堂彩。乡村土窝能容下这般女人，这只能说老婆婆的儿子有能耐了。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及在商界的名望才赢得这般女子的青睐。好端端一位商界俊杰，此从回到农村后，被每日繁重的田间劳作及疾病所折磨，人已邋遢的不成样子了。夫妻二人若站在一起，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夫妻俩口子。实际生活中，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生活虽也苦憷，却相倚相扶苦度着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