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完达山的翠峰岭平添了一番冬天的神韵，到处银装素裹，远远望去，群山巍峨，气魄雄伟。这是山区的第一场雪，才刚刚9月26日，群山的秋装还没来得及卸去。雪未盖住的地方还显露着秋色的斑斓，这秋冬交织的色彩更加迷人，象一幅神奇的画卷。
　　 我随“右派”的爸爸，在这深山老獄的翠峰林场劳动改造已三年了。对于大人来说，心中装着的是酸楚，可是对我们孩子来说，这里可比县城增添了无限的情趣，在这山山水水的大自然中充满了童年的欢乐。我的二舅是这个林场的护林员，他每天背棵撅把子猎枪巡山。我在课余时间常跟他到山里去玩。今天二舅巡山时要去溜他下的狍子套。当时狍子在山里特别多，其肉细嫩，味鲜美，是山里人们餐桌上常吃的野味珍品。
　　 我们沿着牤牛河走到二道岔的一个山坡时，远远就听见有马鹿的哀鸣声。我们加快了脚步，发现山坡上舅舅下的狍子套上套住了一头小公马鹿。它在不停地挣扎着、哀鸣着。不远的树林中一头大母马鹿在焦急地望着，也在哀鸣着。我们走近前时发现8号线的铁丝已被它的妈妈咬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再有两个钟头时间铁丝就会被咬断的。看到我们的到来，小鹿知道再挣扎也无济于事了，它就用乞求的眼神静静地望着我们。这时母马鹿向儿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唤，小公鹿回头望着妈妈，不禁掉下了一串眼泪，恋恋不舍地回应了妈妈一声哀鸣。
　　 这眼泪这哀鸣刺痛了我幼小的心灵，我央求舅舅放了它。我把小马鹿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慰它，开始它害怕，后来发现我没有敌意就温顺地任我爱抚。当时在连环画册上正讲一个叫佳佳的聪明的小公鹿的故事，我就也叫它“佳佳”了。恰巧它的脑门上也长撮白毛，跟故事里的佳佳一样。舅舅用钳子把铁丝掐断，放了小鹿。它欢天喜地的奔到妈妈身边去，又回头望了望我们才跟妈妈消失在密林中去了。
　　 （二）
　　 佳佳的爸爸是一头雄壮机智的大公马鹿，头上顶着象海石花一样美丽的两枝杈子角，每个角尖都是一把锋利的尖刀。现在它统治着5头母鹿和4头幼鹿，常年生活在这片群山之中。佳佳从小就知道细心跟爸爸学习生活的经验和战斗的技巧。要懂得怎样带领鹿群找到丰盛的草场，找到饮水的溪流和湖泡；怎样躲避危险。尤其要学会怎样与狼战斗与情敌战斗。狼的袭击一般都是前后夹击，所以你的后腿必须会尥蹶子，用强壮的蹄子踢狼；而前边必须保护住自己的脖子，要不停地转身躲闪，不能急于出击，在狼跳起来袭击时趁狼身子不稳时用利角猛刺狼身。与情敌的战斗更加艰苦，不能急躁，要保持耐力，在与对方顶撞较劲中寻找战机，击败对方。佳佳亲眼看见过一头比爸爸还要高大的公鹿与爸爸决斗争夺王位时，爸爸不慌不忙地迎战，与其顶撞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败。在它们头顶着头用力较劲时，爸爸能突然闪身到一边，把对方闪个趔趄，趁其站立不稳时将对方刺伤。那头受伤的大公鹿淌着血狼狈地逃走了。
　　 佳佳在这种环境中渐渐地长大了，2岁时它头上也长出了坚硬的利角，身材强壮且匀称，毛发油亮，腿长而有力，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尤其它的耳朵和嗅觉特别灵，多次在发生危险时都是它先发现的。它帮助爸爸击败过几次狼群的袭击，它还亲自刺死过一匹凶残的公狼。可是，在它刚满3岁时，爸爸就把它赶出鹿群。这在马鹿的王国中是一条必须遵守的“宪法条文”。当公幼鹿长到能与爸爸争夺王位的年龄时就必须离开鹿群，自己去闯荡、去生活、去打天下了。佳佳恋恋不舍地离开鹿群，但它没有走远，它一直跟在鹿爸爸妈妈不远处。前天有4只恶狼来袭击鹿群，在万分危急时，多亏佳佳及时冲上去，左冲右突，打乱了狼群的战斗部署，帮爸爸解了围。可是，爸爸并不领它的情，胜利之后爸爸还是不让它留在鹿群，又把它给赶出来。爸爸伤了它的心，它生爸爸的气，它朝爸爸尥了个蹶子，使了个横，就毅然地离开了鹿群，独自闯荡去了。
　　 （三）
　　 秋天到了，佳佳独自在外闯荡快一年了，它已经完全长大成熟了，不仅强壮而且健美，绝对是个“美男子”。秋天是母马鹿发情的高潮期，佳佳在一群它不熟悉的鹿群中发现了一头非常美丽的年轻母鹿，这头母鹿也注意到了它，几次想接近它都被鹿王挡了回去。那头高大的鹿王时刻警惕着它。佳佳不远不近地跟着鹿群活动三天了，这天下午在走过一条山谷转弯处时，佳佳发现那头美丽的母鹿竟然等在那里，它是趁鹿王在前面领路不注意时偷偷掉队的。它热烈地用鼻子碰佳佳的鼻子,吻咬佳佳的嘴唇,用脖子蹭佳佳的脖子。佳佳还是第一次与母性马鹿亲热，它急不可待地爬上母鹿的背，狂热地交配起来。它们刚刚交配完，佳佳还没来得及从母鹿背上下来，鹿王就寻来了，它怒气冲冲地一头将佳佳顶撞下来，接着就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佳佳只得被动地迎战，几个回合下来，佳佳知道自己不是鹿王的对手，不能取胜。小时候佳佳看到过爸爸几次决斗时的惨烈场面，它不想受伤，就学爸爸的方法，迅速闪身退出战斗，逃离了战场。
　　 这年冬天从苏联境内跑过来好多鹿群。我们中国人不大喜欢吃鹿肉，而更钟情狍子肉。苏联人却特别喜欢吃鹿肉，他们的猎人使用的又都是先进的连发的卡宾枪，杀伤力大。冬天乌苏里江封江后，很多马鹿群为躲避猎杀而逃到中国边境这边来了。野生动物是没有国籍限制的，来去自由，很多种群就在中国境内生活定居下来。这时佳佳走了桃花运，它遇上了一群没有公鹿王的马鹿群，有3头成熟的母鹿和2头幼鹿。一定是公鹿王被猎杀了，鹿群躲避灾难而逃过来的。它们急需要有头强壮的公鹿王来保护，而佳佳的强壮健美赢得了母鹿们的爱慕。母鹿们争先恐后地与佳佳亲热，寸步不离地跟住了它。佳佳真是好运气，没有用残酷的决斗方式就轻易地成为这群鹿的鹿王了。不久，又有两头逃难的母鹿加入了鹿群。
　　 佳佳精心地管护自己的鹿群。转过年的夏秋之交时，佳佳也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女。鹿群中原来那两头幼鹿都是公鹿，现在也长大了，有了战斗力，帮助佳佳击退过几次狼群的袭击。
　　 （四）
　　 金秋的翠峰岭绚烂多彩，秋风送爽，天高云淡。远处群峰屹立，青山如黛；近处柞树、桦树、枫树、椴树、山杏树的叶片被霜打过，变成了五颜六色，把群山装扮得层林尽染，五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这两年我和舅舅进山时多次看到过佳佳，它脑门上那撮白毛很好辨认。它也还认识我们，每次看到我们它不跑，但也不接近我们，远远地摇着尾巴看着我们。舅舅说马鹿需要定期吃盐，我们这里缺盐，它们只能找枯水泡子去添地上的白霜。所以，舅舅常在挎包里装些大粒盐，遇上鹿群就撒一些。
　　 这时从外地来了几个人，他们寻找鹿道，在鹿道上挖鹿窖，专要怀孕的母鹿，杀鹿取胎熬制鹿胎膏。这对鹿群是很大的威胁，经常有不小心的鹿被窖住。但是，聪明的佳佳可不上当，它能嗅出陷阱的准确位置，小心翼翼地带领鹿群穿过危险区域。也多亏这鹿窖，还救了一次佳佳的鹿群。
　　 那是一天黄昏，佳佳带领鹿群到月牙泡饮水，在回来的路上突然一只猛虎追了上来。佳佳带领鹿群拼命地奔跑，老虎始终在后边追赶。跑过两道山梁后，有两头怀孕的母鹿跑不动了，眼看老虎就要追上来了，情况十分危急。佳佳回头望一眼老虎就带领鹿群向鹿窖跑去。鹿窖每处都是三个窖坑，成品字形，当鹿从两个窖坑通过后，最危险的就是品字上边这个坑，必须小心翼翼在仅一米宽的地方从左右两侧绕过去。这对一些野兽来说是比较困难的，而佳佳早就熟悉了猎人的伎俩，它带着鹿群经常在这品字形的窖坑安全通过。今天它要把老虎引向这里。当佳佳带领鹿群安全通过窖坑后，老虎追到这里，它急于追赶，只盯着前边鹿群的身影而忽视了脚下，到品字形上边的窖坑时，它没有绕就直接踏了上去，它立刻被翻到窖坑中。深深的窖坑让山中大王也无计可施了，它努力攀跳了一阵子就知道根本出不去了，只能乖乖地趴在窖底。人们发现窖住只老虎后，打电话告诉了佳木斯动物园。两天后动物园来人用麻醉枪把老虎麻醉后，吊上来装笼子运到动物园的虎山去了。
　　 不久佳佳又面临过一次严峻的挑战。是一头从苏联过来的刚成熟的小公鹿，向佳佳发起了进攻，要想争夺佳佳的王位。这头小公鹿只能比佳佳的两个继子大不到一岁，个头不小，力气也挺大，就是没有战斗技巧。佳佳与它顶撞了十几个回合，佳佳不想伤害它，只想把它撵走息事。可这头小公鹿却不依不饶，越战越勇，竟把利角刺进了佳佳前腿上的颈根部，好险啊！多亏它刺得不深。佳佳被激怒了，它使出了从爸爸那学会的闪身猛刺的技巧，在小公鹿拚尽全力与他顶住头较劲时，它突然闪身，将小公鹿闪了个趔趄，在小公鹿还没站稳时，佳佳跃起上身再往下一低头，猛地将利角刺进小公鹿的胸膛。小公鹿逃跑了，没跑出多远就倒下了。
　　 （五）
　　 1962年的冬天降临在翠峰岭，到处是白雪的世界。今年冬天特别冷，雪也很大。半米多厚的积雪铺满群山和大地；凛冽的寒风肆意地将雪花卷到半空中，旋转着、咆哮着，再将雪花抛下来，天空中雪雾迷茫，人们管这叫“大烟泡”。裸体的树木早已被冻僵，在寒风中呻吟着、昏睡着。
　　 马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吃草非常困难了，得用它们那有力的蹄子扒开雪，再吃雪下的草和地衣类植物，就连小灌木的细枝条也得添肚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得用于扒雪。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马鹿已习惯了这种环境，一代一代就这样生活着。佳佳选了一处窝风向阳的山湾作为鹿群的宿营地。这里前面是个小草场，再往下200米就是林场夏季上山的作业道，冬天不常走人。狡猾的狼都远离人走的路，尤其冬天上山的人，不是背枪的护林员就是打猎的猎人。当时狼患严重，政府为保护生产队的马牛羊和老百姓饲养的家畜、家禽，鼓励人们打狼。打死一匹狼，把狼皮拿到供销社可兑现20元奖金。当时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40——50元，所以，人们打狼的积极性很高。狼很怕人，不敢轻易到作业道附近来，所以，佳佳选择这个地方做宿营地是比较安全的。
　　 半个冬天过去了，鹿群平安无事。这时佳佳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误，它不该在这时把两头小公鹿驱赶出鹿群。那两个继子也是不愿意离开鹿群，跟着鹿群好多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时的鹿群中有5头母鹿和佳佳亲生的3头幼鹿，只佳佳自己有战斗力。如果狼群来袭，那是很危险的，母鹿都感到心里不安。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天后半夜，一个狼的家族袭击了这里。一共5匹狼，一匹公狼，一匹母狼，还有3匹即将成熟的青年狼。当时气温很低，一轮残月斜挂在西部苍穹，雪地被月光映得很亮，满天星星冻得瑟瑟发抖。佳佳赶紧把鹿群靠在一起，把幼鹿挤在中间，它自己转着圈用尖尖的利角保护着鹿群，母鹿也尥着蹶子与狼周旋。可是，没有了两头小公鹿的帮助，佳佳势单力薄顾及不了全面。它刚撵走两匹小狼，就发现那匹大母狼一个高跳就要跃上一头母鹿的背部，在母狼前爪已搭上鹿身，下半身还悬空的一霎那，佳佳闪电般地向母狼的后腹顶去，利角深深地刺了进去，它又用力把头一抬，挑了一下，把母狼从小腹到阴户一直到肛门豁开了一个大口子，母狼的子宫、肠子立即漏了出来。母狼恼羞成怒，迅猛地气急败坏地扑向佳佳。佳佳赶紧转身护住脖子，可是母狼那像尖刀似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佳佳的左前肋处，它死死地咬住不松口了。佳佳想快点甩掉它，急转圈，母狼的身子悬空了，可它就是不松口。佳佳只好拖着母狼跑起来。母狼的肠子被灌木枝挂住，全部从肚子里拽出来，又被拽断了。佳佳也被母狼拖累得行动不便。一匹小公狼趁机高高跃起扑向佳佳，佳佳侧身闪了一下，把小公狼的侧面暴露出来，再把头顶向小公狼，狠狠地一刺，利角就深深地刺进小公狼的侧胸，小公狼惨叫一声，翻滚着倒地。在佳佳刚要收回头时，那匹在旁边等待时机的大公狼，闪电般地咬住了佳佳的喉咙。佳佳太专注刺杀小公狼了，让大公狼有机可趁。大公狼后颈的毛竖了起来，瞪着布满血丝凶残的眼睛，用力地咬了一下，狼的颚骨实在是太有力了，只听咔嚓一声，佳佳的喉管就被咬断了，前后只有几秒钟时间。佳佳挣扎了一会儿就倒地断气了。大公狼立刻疯狂地用它那锋利的牙齿把佳佳的肚子从上到下豁开，接着就贪婪地吃起内脏来。狼吃猎物时总是先吃它们最爱吃的内脏。另两匹小狼也把头伸进佳佳的腹内大吃起来，狼的脸上全都沾满鲜血。这时那匹已没有肠子的母狼也爬了过来，它挤不到前边去，就在后边大口大口地吞吃佳佳屁股上的肉。对于狼来说，大口地吞咽猎物的肉时，它的喉咙就会产生极大的快感，得到极大的满足。母狼贪婪地啃咬着、吞咽着，肉已填满它那没有肠子的腹腔，一团团从洞开的后腹流到雪地上，一直到它死去才停止了吞咽。这就是狼的残忍和贪婪的本性。
　　 天快亮了，东边山颠露出了鱼肚白，一丝风也没有，干冷干冷的。一大群寻着血腥味飞来的林鸦，集聚在树枝上呱呱地叫着，等待狼吃剩的大餐。白白的雪地被佳佳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十分刺眼。佳佳只剩个完整的鹿头了，像海石花般美丽的杈角还直直地立在头上，它的双眼没有闭上，而是瞪得圆圆的怒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