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后悔，后悔二十年前找了我的前夫。一种起源于美国西部牛仔舞的吉特帕，强烈震颤着舞厅的四壁，舞者用脚跟脚尖轮翻击地的兴奋似乎与我无关。我倚在柔软舒适的靠窗沙发上，疲惫，病毒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每寸肌肤。背后那双盯了很久的眼睛是不是还在，已经不重要了。茶几上，两只腥红的玻璃杯悠悠地向外倾倒着残余的热气，他睿智的额头遮在一圈流动的光线里。和他相识，是两月前的事了。那时，我刚离婚，喜欢把自己隐进光线微弱的舞厅一角，任泪水钻出眼窝，恣意流淌。曲终，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舞场飘过来，坐进我对面的沙发里。微微的喘息声在空气里流动，我侧脸掠了一眼，原来是前夫的同学徐锋。婚姻二十年，心上攒下太多的陈年污垢，徐锋成了我那天急于倾诉的唯一对象。待我所有的委屈从心底倾得一干二净时，他端起水杯，润了润喉咙，开口了。
　　 “离婚只是一个结果，并不能解决问题的。”徐锋说。
　　 “唉，男人窝囊，儿子又不学好，这日子没法过啊！”
　　 “离了，只是小本的颜色变一下，双人照变成了单人照，其他的，没变。”
　　 “至少，我不用再看见他那副穷酸相。”我咬牙切齿地说。
　　 “嫌他穷，当初找他干嘛？”
　　 “以前流行文凭英雄论，他的一纸师范文凭，我就愚蠢地交待了一生。”
　　 “你是想端铁饭碗？端了几年，才发现端错了？”
　　 “是啊，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迂腐的穷秀才。”
　　 “后来，你不是让他做房产了？听说你们娘俩也享了一阵福。”
　　 “唉！别提了，房市红火那阵他也就挣点小钱。如今房市塌了，他只能干个薪水可怜的销售行业。”
　　 “他窝囊的原因主要是现在挣不到钱了，如果挣到钱了，他就不窝囊了，是吗？”
　　 “一个男人，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如果这都不算窝囊，还有什么事能称之为窝囊呢？”
　　 徐锋侧脸望向影影绰绰的舞池，从眉间竖起的一根静脉，在暗糊的光影里不停地跳动。沉默的空气，悄悄笼着这个幽暗的角落。
　　 “听说现在教师的工资与公务员同步了，大幅上涨啊。”过了一会，徐锋回过头，微笑着对我说。
　　 “是啊，大腿拍肿都来不及了。他呀，就穷命！我以前的同学，人家不是当了阔太太就是官太太，跟我们这些没钱人说话都拿腔拿调的。说真话，走在大街上，我已经养成低头走路的习惯了，不想撞见熟人，我恨她们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网上说得好啊！一根稻草，放在街上是垃圾，和白菜捆一起就是白菜的价格，和螃蟹捆一起就是螃蟹的价格。我和她们，当初，一个班级，一张桌上，趴了多少年的几根稻草，捆了不同的男人，命运竟差得如此不着调……”
　　 徐锋嘴角漏出的，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悄悄隐进慢四的，黑绸一样流动的空气里，再不发言。当委屈的泪水粘满我的手背时，他递过两张流着暗香的面巾纸，我闻着这柔软的气息，心底竟涌出一股难以述清的热流。
　　 “来，跳支舞吧，烦恼会烟消云散。”徐锋笑着做了个绅士般邀请的姿势。
　　 我的眼里迅速跳出两束晶亮的火星，他迷人的外壳里仿佛释放出一股逼人的灼热，撩得我像个木偶一样，乖乖把手搭上他温热的掌心。优美而伤感的歌者在耳边叮叮咚咚，舞者的软步如秋蚕噬桑般的沙沙有声。我难以自控地贴着他的身体，一股恣意流淌的热流让我想起，十七岁时与邻家男孩初次四目于护城河的柳荫下。那天，多渴望他能抱抱我，哪怕拉个手也行啊。当他真的靠近了，我毫不犹豫地打掉他的手“我爸说了，铁饭碗才是硬道理，你没资格碰我。”那天，我看到一双年轻的手，终于垂在西天的血色里，沉甸甸的。几年后，当我欢天喜地的嫁给了有师范文凭的前夫，全心全意地吃起公家饭时，这只滋味难陈的铁饭碗让我感受到了彻骨的冰冷。昏暗的灯光，在眼前悠悠地晃，极尽暧昧的诱惑像那条撒旦附体的蛇一样，激起我体内压抑已久的惊涛骇浪。我甚至幻想，幻想与徐锋交合成一个整体，随着节拍，尽情渲泄！四十岁啊，如果在宋朝，人生已经过半，我竟然是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怦怦心跳的喜悦，这半生，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你们有感情吗？”徐锋的话，打断了我潮涌般的思绪。
　　 “感情？”我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木木地愣在空气里，“什么叫感情？”
　　 “对方的感觉和心情。”
　　 突然，我的脸有了些许的微红，还好，在这幽暗的角落里不会有人看到这抹，跃动着女人心思的潮红。离婚前，觉得婚姻是一个赘瘤，恨不得与它一刀两断。真离了，心里又没抓没挠地空着痛。最近，老做些颠三倒四的事。炒菜时，不是放错盐，就是倒错醋；晚上来舞厅，明明该带棉衣的，倒把夏天的衣服揣进手提袋了。昨晚，走出舞厅面街的大门后，我看到对面美发店的广告牌被风吹走了，裸露的氙气频闪灯匍匐在花花绿绿的电线上，闪烁着寒气逼人的暗光。街边的电线杆下，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在认真地啃一只被风吹裂的馍头。突然，我渴望背后那双眼睛真的还在，莫名的，一阵热热的潮湿铺满我冰凉的脸颊，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架。
　　 “穿上吧，天挺冷的。”身后的徐锋脱下自己棕色的羽绒外套，披在我颤抖不已的肩上。一股异样的暖流，顺着我的肩，排山倒海，直至指尖、发梢，甚至脚心，那种感觉，多像冻僵的面颊贴着临街女模身上的贵族呢大衣啊。
　　 “对方的感觉和心情？多么体贴细腻的男人，多么新鲜独道的注解。他在暗示我什么吗？”我在想。
　　 舞曲循环播放着，镜面反射球抛下的炫光，再次追逐着吉特帕的鼓点时，邻坐的一个卷发女人把他拉进了舞池。我摩挲着他那只腥红的杯壁，分明嗅到一个成熟男人的气味，它带着我生命中从未品尝过的陌生与芬芳，磁石一样，引诱着我沉睡多年的灵魂。我闭着眼，把自己柔软的嘴唇叠加在他留下的，已经失却温度的唇印上，思绪，在莫名中胡乱游荡。
　　 “累了吧？走，歇歇去。”徐锋拉着卷发女人的手，回到我对面的沙发上，他把仅有的一只靠背从自己身后抽出来，顺手垫到卷发女人的腰后。那只靠背，有一定的厚度，蓬松柔软。女人舒适地倚上靠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我的身旁，向柜台后的服务生要了一杯温果珍，当我的嗅觉塞满酸甜的味道时，两个月来，这个男人所呈现的所有体贴与细腻，化着一股无尽的耻辱，涌上我的心头。黑四的舞曲，在耳边悠悠地缠绵，我隐在黑暗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柔软的海绵里，指尖，像被护士的针筒吸干了热血，冰冷彻骨。我抓起搭在扶手上的风衣，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这个城市的沿河观光带。
　　 摸着沿河冰凉的护栏，我看到今晚的月亮，鬼脸一样倒挂在水中，春天，依河梳妆的垂柳仿佛一夜之间，已垂垂老矣。远处楼上抛下的桔黄，多像几年前前夫倾尽所有为我买的那颗钻戒啊。那天，我对着金光闪闪的无名指看了无数次，幸福的暖流在我血管里漾开一圈又一圈。下午，我破例到附近的灯具城买了两盏粉色的壁灯，浪漫柔和的灯光下，前夫像没有生命的石雕一样，看着我黑色蕾丝下的肉身，心脏在那件褪色的打满皱褶的旧衬衫下急速跳动，一下一下，清晰可感。突然，他鼓足勇气，伸过颤抖的手指摩挲着我滚烫的大腿，“唉！”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后，我能感受到他短暂坚硬后的皮软，我沸腾的欲望跟着墙上飞跑的秒针渐渐耗尽，床头一只前夫从地滩上淘来的劣质瓷瓶，被我砸得只剩一滩粉末。那夜，跟今夜一样的冷，我瑟缩在前面那条石椅上，前夫追出来，给我披上了温暖的大衣。
　　 今夜，我总感觉那双眼还在，就在肩后，它像两盏温暖的灯，照着我回家的路。当我慢慢回头时，天地抛给我的竟是一片模糊，我睁大的眼皮边缘竟然有了一丝撕裂的疼痛，一串硕大的泪珠滚出眼窝。那双眼，从我决定离婚那天起，就一直隐在舞厅的沙发靠背后。“哼，看吧。”有几次，我故意从那双眼前走过，拉起一个又矮又矬的小男人，走进无数人腿移动的漆黑舞池。我看到他迅速地站起来，手机微弱的屏光折射出一张抖动的脸，我看到那张脸被分裂成无数断续的碎片。当他的身影踉跄出舞厅的大门时，我忍不住地在心里说：“窝囊废，真是窝囊废啊！想复婚，你说啊，这么偷偷地跟着算什么？发现了又能怎样？真是自取其辱。一所学校，一张桌上的同学，你看人家徐锋，细腻体贴儒雅，人家这教师当的，都混上副校长的职了，唉……”
　　 突然，我感到对不起前夫，这些年，我对他都做了些什么？记得去年夏天，他晚饭还没吃完，就被我拖下楼，去了这个城市的明珠广场。当我津津有味地站在广场舞的人群里，欣赏前夫一对同学狂舞着吉特帕时，前夫无所事事地溜达到广场的另一边，去深情地瞻仰着这座城市新建的五星级酒店。“唉，自从捆上这棵迂腐的白菜，我的身价是一低再低，放眼望去，身边不乏风流倜傥，金银满囊的男人，而我，偏偏选了这个兜比脸还干净的穷秀才……”当时我想。
　　 “你过来，看看人家舞得多好。你呀，好好学学，整天心不在焉的，不知想些什么。”前夫同学过来打招呼时，他匆忙瞥了一下后，皮上曲曲折折地笑容便投到我愤怒的脸上。
　　 “你呀，真是没用，钱钱不能挣……”几双，几十双的眼睛齐唰唰地盯着前夫的脸，他凝固的笑容顿时暴露在他生活了半辈的梅城广场。
　　 我很后悔，后悔做了离婚这个愚蠢的决定。前夫没用，窝囊，但他的爱，是真切的。我头上长根白发，指上长根肉刺，他都能即时发现。而我，至今还记不住他的电话号码。今天的结局，也许我该反思反思了……
　　 远处，桥下有人在烧纸，昏黄的火苗映着模糊的烧纸人的脸。这不祥之兆让我在惊慌失措中，想立即钻进前夫温暖的怀抱。
　　 “他的号，多少？该死，想不起来了。”
　　 “姐啊，姐夫找人了。”小妹来电话了。
　　 “找……找什么……”
　　 “听说要结婚了，媒人是徐锋。”
　　 “妹啊，今晚的月亮真圆那。”
　　 “姐啊，还有更坏的消息。你和徐锋的关系已被人传得大街小巷，那些话，说得是真难听……”
　　 “妹啊，今天是过冬，应该叫咱妈来包饺子吃的。”
　　 “姐啊，别急着挂电话……”
　　 我拖着僵硬的双腿，机械地走在今夜的月光下。前夫买的手机，在我眼前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后，无数同心圆向河沿扩散。前面颤抖的鬼火，蛇舌一样舔吮着过冬的火纸，我看到一片片火纸在萎缩中做着毁灭前的扭曲时，想到了儿子。儿子不成器，快高考了还整天和一帮痞子绑一起，这些年来，为这事我苦恼不已。奇怪，今夜我竟然从儿子身上看到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