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天下伟大的母亲。
　　 ——题记
　　
　　 一
　　 飞机“轰隆隆”一阵奔跑，如大鹏展翅，跃上蓝天。
　　 下面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再见，深圳，你很美，美得让我这个小女子无法抵御，但是，我还是要对你说再见。你不属于我。融不进你的深处，不是你没有吸引力，是因为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在召唤我，那股血浓于水的亲情力量，在吸引着我。这种亲情，魂牵梦绕，多少次在梦中把我惊醒，醒来时发现，软软的天蓝色睡枕总是湿湿的一片。
　　 六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来说，尤其宝贵。到深圳那年，我22岁，也就是说，我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深圳。其实，我喜欢这个年轻又充满活力的城市。
　　 离开深圳，是因为我的妈妈。
　　 妈妈病了，病得不轻。两个月前，我在公司里加班。外面“哗啦哗啦”地下着雨，不时地击打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没有带伞，于是，干脆把第二天准备做的一份报表提前做一个分析。这时，手机唱了起来，那是一首邓丽君唱的《甜蜜蜜》。我的姐姐馨沙打来的电话。我接起来一听，听到的情况与歌词意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最底端。姐姐告诉我，妈妈病得很厉害，住在县医院。如果我抽得出时间就回去看看；如果忙，就算了，反正有她和姐夫。不到万不得已，姐姐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我知道，妈妈就不允许打电话告诉我关于她的病情。我的眼泪就像外面的雨水一样，越发流得厉害。
　　 妈妈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重要，我必须回去。当我把假条放到人事部主管经理办公桌上的时候，她惊讶地说，公司才开了会议，你的业绩排在公司的前面。目前你的工作正处在关键时候，这一次努力一下，你就会上位，到更重要的岗位上。你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离开呢？看到我很坚决，她说，我只有三天假的权限，你的时间超过很多，必须由公司总经理亲自批准才行。我没有说什么，拿上我的假条，直接上了三楼，敲了敲门。
　　 请进，总经理没有抬头。他正在办公桌前查看公司业绩信息单，左手按住脑门。
　　 旁边电脑桌前，一个理着寸头的青年男子正在网上浏览什么。我一眼瞥见那握住鼠标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秀气的金黄色水晶手链。这是谁呀？敢这么放肆，我们都知道，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脑，别人是不能动的。
　　 哈哈！是你呀，馨幽。见我点点头，他又说，正在看你的业绩，公司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这些年来，你一步步地走过来，多少困难和阻力，被你踩在脚下，所以你成了公司中层管理人员。这个季度即将结束，如果还保持业绩领先，我要给你再升一级，独立管理一个部门。馨幽，加油，最后的半个月，你要把握好……他突然不说了，看来他从我脸上的表情发现了什么。你哭过？他盯住我问。
　　 当听了我要请假时，他看了我一眼，平和地问，馨幽，这是为什么呢？
　　 我简短地诉说了我请假的原因。总经理时间很宝贵，他一般不听啰嗦的陈词，往往中途打断。他听了，脸色凝重，说，回去好好照顾你妈妈，啊？病情好转，速归，公司等你。
　　 我沉重的心情，稍微得到一丝宽慰。以前就听说过总经理是一个孝子。他这么理解我，知道我回去看望病重的妈妈，否则，如此关键时候，我的请假，无异于拆台。
　　 这位女士，请问你要喝些什么？我抬头一看，是飞机上漂亮可人的空姐。她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飞机早已离开深圳，飞到了预定高处，正在平稳飞行。我要了一杯咖啡，这些年，我坐飞机，都是喝咖啡。
　　 微苦泛甜的咖啡，从我口腔流入，一阵舒适感袭遍我的肠胃。都说品饮咖啡，最让人陷入回忆。还真是有道理，我的思绪又被拉到两个月前……
　　
　　 二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下，我已是汗流浃背。我赶回住处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匆忙来到小区路口，拦了一辆的士，往宝安机场赶去。
　　 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公司准我假也好，不准也好，我都要回去的。接到电话那个下雨天晚上，我即刻在电脑里就预订了飞往昆明的飞机票。我揣摩着，深圳飞到昆明，两个小时左右，再从昆明乘坐城际列车，赶到西平市，一个多小时，然后换乘客运汽车，不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家。
　　 路上车水马龙，我不断催促司机开快些，司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仍然不紧不慢地开着，慢吞吞的一口广东话，意思告诉我不怕慢只怕站，只要车子走着，就误不了我坐车，如果碰上堵车，就不能保证了，所以大家都要谨慎驾驶，宁停三分，不抢一秒。没有料到我一句开快点，引来这个司机的话匣子，说个没完。后来他说些啥，我竟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只想着妈妈。
　　 我在乌蒙山脚下一个叫滑石板的村子长大。记事起，家里就相当贫困，父母只有姐姐与我两个女儿。我就想，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像其他人家一样，多生呢，不然我就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我读初中那年，才从舅舅口里得知，多生一个，那爸爸就保不住公职，当不成老师，只能回家种地。爸爸是一个本分的人，只会兢兢业业地教书，所以他们放弃再生。
　　 我爸爸妈妈争吵过，但从未见他们在教育我和姐姐方面争吵过。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意见出奇地一致，都是要尽全力让我和姐姐读书。我们姐妹岁数悬殊不大 ，在同一个班读书，一直读到高中。然而，就在高三的时候，爸爸被查出肝癌晚期。家里为给爸爸治病，举债不少，但还是没有能够挽救爸爸的生命，就在我拿到大学通知书之后的那一个假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爸爸临走前三天，突然有精神，要单独与我交谈。他告诉我，没有妈妈，就没有我。我说那是肯定的，我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啊！
　　 爸爸笑笑，点点头，说自己撑不了多久，不能陪你们和妈妈，你们要听她的话。爸爸又问我，你还记得你腿上那块伤疤吗？我说记得。爸爸说，那年你与小朋友们在青菜地里玩，有一条蛇盘在青菜下面，你人小不懂事，用脚去踩，结果被蛇咬了。可吓坏了你妈妈，她正在病中，她知道那是一条毒蛇。她立即取下头顶上戴着的顶帕，把你的腿子紧紧扎住，然后背上你，骑着单车连续赶了十里路，把你送到医院。当我赶到时，医生说，要不是及时送来，你难得救活。你妈妈当时啥也没有想，忘了自己还在病中，不能被风吹着，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命地赶路，不然你就有生命危险。
　　 爸爸说，你要好好念书，珍惜这个机会。你的姐姐没有考上，她也不想再读了，那就让她帮你妈妈种地吧。你一定要答应我，要好好读书。我拉着爸爸的手，扑在爸爸枯瘦如柴的身上，痛哭不止。
　　 那几天，爸爸已经拒绝在医院治疗，回到家里。我一直与姐姐在家照顾爸爸。到拿通知书的那几天，妈妈叫姐姐去拿通知书。姐姐回来后，神情不好。她告诉我，我考上了大学，她没有考上。 我听了非常难过，姐姐的成绩一直很好，有几次还考在我的前面。我们姐妹两人常被老师夸奖，每次考试都在班上前十名。姐姐怎么会考不上呢？难道发挥失常了？
　　 我对姐姐说，姐，你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姐姐说她会考虑的。可是爸爸刚刚却告诉我姐姐不愿意读了。
　　 直到三个月后我才明白，我被姐姐、爸爸妈妈骗了。姐姐考上了，还是北方著名大学。姐姐拿到通知书后，一路走一路思量，她认为这样的家庭，爸爸治病花了很多钱，还是借的。况且爸爸已经活不了多久，那时，家里就剩下妈妈一个人，怎么能够抚养两个孩子读大学呢？所以，姐姐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读大学，在家帮助妈妈干活，供我把大学念完。
　　 我明白后，在宿舍里哭了很久，赶回家，告诉妈妈姐姐，我也不读了。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的妈妈，朝我发火了，然后痛哭，说我不去读书，她就对不起死了的我爸爸，她以后到那边，无脸与他相见。我不听她的话，不如她早早死了算啦！姐姐也哭了，说妹妹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去把大学念完。当你工作了，家里就会好过的。而且你是答应过爸爸的，你要听妈妈的话。
　　 于是，姐姐用她的弃学成就了我。爸爸妈妈手心手背都是肉，姐姐不读书他们也难过，但考虑到家庭的实际困难，他们尊重姐姐的决定。
　　 我顺利地读完大学，成功地在深圳找到工作。由于我的能干，月收入很高，大部分钱我都寄回家给了妈妈……
　　
　　 怎么样？到了吧，没有误你的飞机吧？你看，还提前到了呢！的士司机那嘚瑟的、舒心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往车外一看 ，深圳宝安机场到了。
　　
　　 三
　　 进入候机大厅，取机票，安检，进入候机厅。看看还未到登机的时间，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下来。
　　 候机厅里到处是人，给本来就热的空间又增添了热气，偶尔夹杂着某种难闻的味道。男的不是短袖体恤，就是衬衣，没什么花样。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多的地方，就变成了花的海洋，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服饰都有，长衫短褂，宽紧松窄，各种奇装异服，显胸展背，坎肩露脐，无奇不有。特别是我对面的一个黄衣性感女子，弯腰整理旅行箱，一对酥胸如两只白鸽，红红的嘴栩栩如生。
　　 然而此时的我，可没有这赏媚心情。姐姐的电话让我揪心，妈妈到底病得如何？恨不得立马就飞到妈妈身边，给妈妈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伺候妈妈，尽尽女儿的孝心。
　　 我上大学后，新鲜诱人的大学生活，让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尽情地看，尽情地吸收。然而支撑我的大学生涯，吮吸知识的背后，却是妈妈和姐姐无休止的心酸劳作。她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省吃俭用地挣钱，可以这样说，我的大学，就是妈妈姐姐用血汗供养的。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姐姐告诉我，你读大学这四年，妈妈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一条裤子，都是捡旧的穿。家里也没有添置过一样东西，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每每听到姐姐说这些，我心里就酸楚无比，眼泪忍不住在眼睛里直打转，偷偷躲到无人处，痛哭不止。
　　 使我欣慰的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姐姐与她的发小、一起长大的同村小伙子喜结良缘。姐夫很爱姐姐，呵护姐姐，第二年，一个大胖小子来到了他们家里。妈妈不再操心姐姐。于是，满心的牵挂，落在我身上。妈妈做梦常常会念起你的名字“馨幽”，姐姐几次电话里对我说。
　　 姐姐曾经嫉妒妈妈对我的爱。记得还在没有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妈妈领着姐姐和我，在青苞谷地里拔杂草。出门还是晴天，我们在地里拔草时，下起大雨来。我们那儿的天气，有雨便成冬。我和姐姐冷得直哆嗦。妈妈把她的外衣脱下，裹在我身上，同时对姐姐说，她是妹妹。其实姐姐就大我一岁，也还是一个孩子。很多次，夜里，遇上打雷刮风，老屋咯吱作响，我们受到惊吓，就跑到妈妈床上。妈妈紧紧搂我在她怀里，而只是伸出一只手抓住姐姐。
　　 也许是我获得照顾比姐姐多，还是啥原因，女孩子家的一些生理特征 ，在我身上出现比姐姐早，而且，我比姐姐高出一个头。虽然我们也有生理课本，但在我的老家大山深处的学校，却没有老师教这门课，生理课本一发下来就被我们束之高阁，只读那些对考试有用的书。
　　 记得我的胸脯微微隆起时，害怕极了，因为年龄还大我的姐姐那儿没有变化。我就用布条紧紧勒住，不让人从外面看得出来。后来被妈妈发现，告诉我，不能束的。我这样长才好，才是正常的，每个女孩子都会这样。我听了才放心。一天放学回来，快到村里时，我突然感到不妙，我下面热乎乎的，似乎有啥东西顺着腿部往下流。我急忙撇下姐姐，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里。褪下裤子一看，红通通的，全是血，我哇哇大叫，吓得母亲连忙跑来……
　　 我就是这样，在妈妈的呵护下，在姐姐的陪伴下长大的。妈妈为了我，操碎了心，白了头发。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很漂亮的。村里人背后都叫妈妈“酒窝婶”，那是因为妈妈一笑，白里透红的脸上就会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就像清清的河水里出现的漩涡一样。有的叔叔常开妈妈的玩笑，逗妈妈笑，就是想看妈妈笑的时候露出的酒窝。
　　 然而，自打爸爸离去，就没有见到妈妈的酒窝。姐姐说她见过几次，那是在姐姐的婚礼上，以及姐姐的胖小子出生那天。姐姐说，看到妈妈抱住她的外孙子，笑容在妈妈脸上荡漾开来，清清的河水里出现的漩涡来到妈妈的脸上。姐姐看到妈妈的酒窝，就如她生下这个胖小子一样幸福……
　　
　　 请问你这儿有人吗？一个男中音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
　　 我这才发现，我的脸上尽是泪水，我边回答没有，边慌忙从包里拿出纸巾抹去。
　　 纸巾早已递了过来。噢！世界真小，是你呀！那男中音又响了起来。
　　 我抬头一看，呀，这不是总经理办公室里那个理着寸头的青年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