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电工被电死了，这在小镇引起轩然大波。唐电工名唐启华，在镇街道工厂做电工，他在做电路维修时，不知如何就被电死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小镇还没有兴起火葬习惯。唐电工人缘好，平日肯帮忙，小镇上谁家要换个灯头，搭根电线随喊随到，所以，好心的街邻们很快给他找了一副上好的棺材。抹尸人伍老倌仔细给他抹好尸体，穿上寿衣寿裤寿鞋。临了，伍老倌问死者妻子荷花妹子，唐电工平日有何心爱之物，给他带上一件，让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不回家寻事。荷花妹子说是丈夫生前最喜欢的是一天到晚带着的英纳格手表。伍老倌说：“那行。”表就这样给死者戴上了。伍老倌收过荷花妹子递给的尸体打理费后，并把死者身上的衣物打成一包挎在腰间，作揖谢过荷花妹子，望望穿戴好的死者，这就走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工人的月薪普遍都只有三十多块钱一月，唐电工这一块瑞士产ENICAR(英纳格)中古玫瑰金带夜光、日历手表却花了二百六十多元钱买下的。这一款腕表在全镇是最贵的，但凡镇上戴表的人，没有一个人不羡慕唐电工戴了一块这么高档的手表。可惜一块新表只戴了半年，他就过逝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小镇人认为荷花妹子还是满心疼丈夫的，戴这麽好的手表入土，在小镇还从未有过。
　　 至晚，安榇搭灵堂以毕，唐家按小镇惯例开追悼会唱夜歌子，如果连夜歌子都不唱，那这人就会像死一条狗一样不值，死者没面子，生者更无地自容。请来的道士先仗剑作法，焚香祈祷且口中唸唸有词，驱赶那些欺侮新鬼的老鬼，原后，烧好多纸钱收买这些老鬼，让他们在阴朝地府莫为难新鬼。而后再大把地放心给死者烧纸钱冥币。开追悼会，道士作法，最后才是唱夜歌子。夜歌子唱死者的生平，还唱一些夫妻恩爱的宿命的哲理的老调。一通锣鼓响过，领头歌者这样唱道：
　　 世间百事都难料，黄泉路上不饶人。生老病死天注定，来一人时去一人。
　　 人生一世没有搞，不如路旁一蔸草，春草逢春又发生，人生一去无影踪。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换真金。妻哭夫君天落泪，肝肠寸断心玉碎。
　　 花谢花飞飞满天，孤儿寡母有谁怜？雨打三更湿轩窗，清泪一行锦被凉。
　　 水流花谢难回转，亡魂渺渺往西天。阳世恩爱深千尺，奈何桥上等百年。
　　 ......
　　 歌者唱时，拉长声调，唱得哀婉而凄切，唱得死者家属嚎啕痛哭，唱得围观者潸然落泪。这刻，你能感觉到亲人生离死别的悲惨；这刻，你能感觉真情喷发的动人场景。这刻，暗蓝的夜空真还洒下一阵绵绵秋雨，一对祭奠的大红蜡烛在风雨中飘飘摇摇，就像一艘在风浪里孤独着航行的船浮浮沉沉。
　　 唐电工出殡这天甚是热闹，小镇几十户人家都给出行灵柩放鞭炮以示哀悼，小镇上空弥漫着滚滚硝烟，屋檐间麻雀子吓得扑扑楞楞，狗群被浓烟呛得只打喷嚏。荷花妹子年轻漂亮，以后还要嫁人，她是不能送死鬼丈夫上山的。只能由大人抱着她的五岁儿子举着牌位，随着一行敲着锣鼓抬着棺材的人浩浩荡荡出了小镇，鱼贯往木鱼山而行。
　　
　　 二、
　　
　　 夜晚的木鱼山阴森恐怖，一座座老坟中夹着唐电工的新坟，松软黄土堆起的坟像北方的圆圆玉米面馒头，又像女人柔柔的乳房。新坟周边夜鸟瘆人，光秃的树枝和枯草在阵阵秋风中呜呜咽咽，像是千百个厉鬼发出的吼叫。一弯月牙在厚厚的云层中钻进钻出，像是在和鬼们捉迷藏。
　　 伍老倌扛着一柄铁铲，心头发憷，麻着胆量来到唐电工坟上。他放下铁铲，面对坟头磕了几个头后说道：“唐哥，对不住了，你那块英纳格手表放在坟墓里也是沤坏，我借去了，望你不要见怪，完事后，坟还是会给你还原，以后，我会给你多烧纸钱。”说完又拜了几拜。这才拿起铁铲，放大胆掘起坟来。
　　 他刨啊铲啊，不知怎么老觉手脚有些不听使唤，更深夜静，入骨的寒风越来越大，越刮越紧。一只野猫突然从他脚旁窜过，骇咤得他手一松，铁铲掉在地上，砸在石头上，发出哐啷一声响，惊动了稍远树上几只老鸦。老鸦们发出几声凄厉的怪叫，吓得伍老倌冒出一身冷汗拔腿就跑，跑了一阵，也没发现有谁追，于是又站定下来，定了定神，愕顾四周，真没发现异常，觉得这是自己在吓唬自己。他听人说过，屙尿、骂娘能壮胆。于是，他对着四周撒了一大通尿，骂了一大通娘，觉得胆大了些，适才又回到坟头继续刨刨铲铲。
　　 一会，终于见到棺材盖了，还好，棺材没有被铁钉钉死，伍老倌将棺身和棺盖接口处贴着的一圈皮纸撕掉，原后从棺材小头这一头，着力将棺材盖往大头方向推去，棺材终于推开了一半，原后再将棺盖往一边掀开一半，借助月牙微弱的光亮詟惧地看了看棺材里躺着的死人，还好，死人的模样并不难看，他那活着时英俊的面相没变多少，只是苍白了些，又似乎还有点血色。伍老倌又对着棺材跪下，磕了一通头，许了一通愿，这才麻起胆子去摘死人戴在左手腕的手表。他将手伸进棺内，手刚触及到死人的手，忽然好像听见有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他惊悸地将手缩回一下，原而，又像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认为这是胆小产生的错觉，抹抹胸口，定定神，随之弯腰义无反顾地双手入棺，将一只手握住死人的左手手腕，用另一只手去摘手表。这时，他又听见有人在说话，而且声音加大了。这下他听真切了，是棺材内死人在说话。死人在说：”伍哥啊，手，手表我，我给你，请，请你把我扶、扶起来！“伍老倌这下知道自己真是遇见鬼了。他吓得汗毛倒竖，鸡巴不自觉洒出一泡尿，手打着颤儿，绵软着腿儿转身用吃奶的力气爬出棺坑，踉踉跄跄、趔趔趄趄，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三、
　　
　　 月牙儿钻出云层，将清辉幽幽地泻在木鱼山，泻在缓缓款款爬出棺材的唐电工身上。他将绵软无力的身体靠住棺身慢慢坐下，抬头望了望幽暗的天空，又看了看棺坑周围。他在竭力思索和回忆自己为何会被当作死人埋葬在这山中，伍老倌又如何掘墓救了他一命。
　　 阵阵秋风吹过，他拼命地呼吸着山中清新空气，良久，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忆及，那天晚上十一时许，他在工厂生产车间，用嘴咬住捻亮的手电，换一个坏灯头，照明电总开关是他亲自关了的，不知是哪个生产工人没在意，生生将照明总开关给打开了，他只觉全身一麻，便不醒了人事，或者说是被电死了。
　　 原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悠悠然然离开了自己的驱壳，魂儿像蒲公英一样在空中随风飘荡，飘啊，飘啊，飘到了一个像世外桃源的地方，那儿水涘山涯，山清水秀，百花争艳，渔歌唱晚，鸥鹭颉颃；农家小屋禄树隐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桃李芳菲。魂儿飘到一处集镇，镇上街道两旁屋宇鳞次栉比，景观巍然，水榭露台，不染纤尘；路上行人锦裀灼灼，风流倜傥，见面作揖打躬，施礼问好。他的魂儿继续飘啊飘到了一座庙宇，宇内香火鼎盛，善男信女在观世音像前焚香虔诚跪拜，他随着人后也扑通跪拜在观世音像前，观世音慈祥地看着他微笑了笑，将手中无畏印举了举，他便飘到了阴朝地府。当他走到奈何桥上，俯瞰桥下，下面真还有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受煎熬的鬼们，越往下层越苦。他终于认出了一个人，那是他的前任余厂长，去年得癌症死的，生前在工厂贪污过一百元钱，其中还包括一瓶酒在内。他数了数，那厂长是关在了第十七层，高悬的招牌上用斗大的篆书体分明写着“石磨地狱”几个遒劲的字体。只见余厂长赤裸着身体，披散着赤发，被巨大的石磨磨成肉酱，又被重塑人身，让小鬼们抬着抛入磨中继续碾压粉碎，在碾压粉碎的过程中，厂长大人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此时，唐电工好想沿一处梯子下去，救余厂长，毕竟当过他的领导，做过一些好事。只是后面两个护送的小鬼催促得紧，他不得不急急往前赶路。
　　 走过奈何桥，来到阎王殿，阎王接过小鬼的护送公文，看了看，又从那有着原始鬼纹图案的海南黄花梨的大木箱内拿出一只精致无比的印度紫檀木盒，从盒内取出一本厚厚生死文书，按检字表笔法顺序查到唐启华一页，对着护送公文仔细验证，而后用犀利的眼光盯了唐电工一眼道：“你这个人在阳世间勤劳朴实，诚实厚道，乐于助人，阳寿未尽，回家和妻室儿女团圆去吧！”阎王说完话，运气用阴阳八卦掌奋力一推，唐电工的魂魄又咐着了体，就在伍老倌打开棺盖的那一瞬间，唐电工的生命开始复苏了。
　　 唐电工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他更清楚自己的死是属于假死现象。他听人说过，有人因为假死，在殡仪馆火化的时候，发出一阵惨叫。
　　 他知道自己这一条小命实实在在是伍老倌救的，回家一定要好好谢过他，他喜欢这一块ENICAR手表，就将这表送将于他。
　　 他扶着棺身缓缓站立起来，开始感觉有些冷、渴和饿，抬手看了看腕表夜光指针，已是临晨三点三十分。他奋力爬出墓坑，站定环顾一下四周，清楚了这是木鱼山，于是，找准回家的路，身着薄如蝉翼的寿服抵御寒凉的秋风，拖着沉重的脚步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踩上回家的蜿蜒山路。
　　
　　 四、
　　
　　 荷花妹子晕晕沉沉睡醒，已是四更天。昨晚她躺在床上暗自垂泪不止，嗟叹自己命运多桀，二八年纪竟守活寡。她更嗟叹自己男人年仅三十六岁就狠心扔下孤儿寡母，撒手人寰。想起平日夫妻恩爱有加，以及丈夫对自己的种种好处，竟忍不住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放声大哭，哭声惊醒了五岁的儿子，儿子哭着要爸爸，妻子哭着要丈夫，于是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哭声将空气撕裂无数道口子，像决堤的洪水冲击着暗夜，听得邻里妇女们只抹眼泪，男人们欷歔不已。昨天白天丈夫灵柩出葬，她原本死活要扶柩上山，被众邻里死死拖住，因为按照当地风俗，只要妻子送死鬼丈夫上山，就意味着她要终身守活寡，决不能再嫁。
　　 昨天傍晚，她去喜鹊塘边洗衣，洗着洗着，突然想要跳进深深的塘水一死了之，去追寻魂牵梦绕的丈夫的魂魄。可是倚门望母的儿子正叫她。她只好打消瞬间寻死的念头。
　　 昨晚，她悲悲切切睡去后，丈夫托梦于她，说他是假死，望她看在六年的夫妻情分上，掘坟救他。她准备第二天让亲属邻里们解解梦，看要如何应对。以她自己的主见，是绝对要去掘墓开棺救夫的。
　　 她的夜半哭声惊动邻里后，邻里几位老嫂子敲开她的家门，绞尽脑汁用种种比方说词实实劝慰一番后，她的心结适才解开了些。
　　 此时，天已蒙亮，熹微晨光透过窗扉照在阴暗潮湿的地上。她看看枕旁熟睡的儿子，儿子眼角还留着深深的泪痕。她想陪儿子再睡一会，突然窗外起了鑊鐸哄哄之声，她本不想理睬，可是喧哗声越来越大，感觉左右邻里都开了门瞧去了。或许是夫妻吵架，或许是街邻扯皮，她虽然重孝在身，也有一份责任去劝解。她拿亮十五瓦昏暗的电灯，胡乱穿上衣服趿着鞋开门站在屋檐下，看离家门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围在马路中间的一堆人。她因个头不高，天色又还暗暗的，看不到被围着的人。只听大清早出门扫街的清洁工王大姐在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迎面遇见你这模样，真是吓死我了。”只听被围的人说：“我确实是人。”
　　 有人又问：“你是人，那你何解从棺材里出来的?来龙去脉，你要说个清清楚楚。”
　　 只听那人说：“我是被伍老倌挖坟开棺救出来的。”
　　 “他如何晓得你活过来了，要去救你，难道他是神仙不成？”有人这样问。
　　 “他是、是……"
　　 “他是幺子，你莫搞的我们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人心惶惶的。”
　　 “他是看中了我的手表。想不到我是休克假死，他倒救了我一命。”
　　 “啊，哦，原来如此。”
　　 荷花妹子边走边听，边听边走，走向人群，挤进人墙。她彻底看清楚了，被围在人墙中间的人就是自己生离死别的丈夫唐启华。此刻，她的丈夫还是那高高的个头，英俊的脸庞，只是穿着一身死人的寿服，戴在头上的寿帽已经歪了，模样显得滑稽而搞笑，腼腆又狼狈。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定定地端详着丈夫，然后哽咽着猛扑在丈夫的怀中，紧紧拥抱住他，生怕他再跑掉再失去。此刻，她不管丈夫是人还是鬼，她也要跟定他，永远不再离开他！唐电工紧拥着妻子，脸贴着妻子的头，用鼻拼命嗅着妻子的发香，一行热泪滚出眼眶。
　　 在场的街邻一个个无不为之动容，无不为唐电工死而复生而高兴，无不为这一对生离死别夫妻再相逢而惊喜万分。
　　 天开始大亮了，天边的红霞给清晨的小镇镀上一层金色的霞晖，鸟儿们在树枝间腾挪跳跃，用婉转的歌喉颂扬灿烂的黎明。
　　 忽然，稍远处伍老倌家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嚎哭，原来伍老倌死了，是被吓破胆而死的。
　　 伍老倌入棺的时候，经他的家人同意，唐电工将ENICAR手表戴在了他的左手。
　　
　　
　　 作于：2014年5月初（修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