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盛夏。上海。
　　 68年的空气里充满着焦躁、混乱。
　　 肖海鹏从越南回国后，并没有会北京，也没有返回宁夏，而是去了江南。最初是因为身上的钱已经彻底告罄，他不得不考虑去找父亲要一点。尽管知道父亲一向很严厉，尤其是在钱的问题上，对肖海鹏控制得更是严苛；不过海鹏心里知道，父亲深爱自己，到了自己必须的时候，还是会给他。
　　 海鹏是搭乘的南京开往上海的客轮，因为他实在没有钱了，已经买不起一张去苏州的火车票。轮船的统舱票，则要相对便宜几倍。于是，海鹏做出一个决定还是先到上海。海鹏是在上海长大的，不仅熟悉那个城市，而且在那个城市里，有很多亲戚。他想，至少落个脚是不成问题的。
　　 就这样，海鹏在1968年的夏天，回到了已经阔别十二年的上海。他是56年随着母亲，合家北迁的。那时候，海鹏才7岁，不过是个孩子。重新返回上海滩的肖海鹏，已经是个19岁的大小伙子。当天敲开巨鹿路27弄8号，姑妈史慧珠家大门时，来开门的姑妈完全认不出来了。
　　 史慧珠看着站在自己家门口的一个小伙子，一身军装，斜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的样子，迟疑地操着上海话问：“侬寻啥人？”
　　 肖海鹏看过姑妈的照片，再说，这个地址是不会错的。他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姑妈”。
　　 海鹏虽然离开上海一家有十二年了，可上海话没有忘记。他继续用上海话自我介绍：“我是肖海鹏。”
　　 史慧珠一听就乐了，一把抓住海鹏的胳膊，说：“海鹏？真是你。这孩子长得好神气，变成大小伙子了。我送你们去北京的时候，你只有这么大。”
　　 史慧珠在自己腰间比划着，海鹏有点矜持地笑着，说：“姑妈，已经十二年了。侄儿肯定长大了。弟弟妹妹肯定也长大了啊。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史慧珠笑着拍拍自己脑门，说：“看我这个人，一开心都忘记了。也不领你进去，站在门口说话。”
　　 史慧珠领着海鹏走进家里，一面告诉他。海鹏的几个表姐表妹表弟们，都跑到人民广场去玩了。家里地方太小，天又热，呆不住人，今天正好阴天，几个孩子都跑出去了。
　　 姑妈家屋子真是很小。只有一个大间，被隔成两间。幸好因为是底层的大客厅改建的，比较高，又搭了一只阁楼，勉勉强强算是个小三居。厨房间、自来水也是公用的，总算前面有个小天井，多了几分腾挪的余地。
　　 上海的老房子多半都有前后门。前门大，外面的弄堂也多半会宽敞些。后门开的小，往往相连通的弄堂也是较为狭小的。从外面走到前门，要兜个挺大的圈子，可姑妈家的后门反而离开弄堂口很近。大家都是走后门进进出出的，前门反倒不是经常开着。只有在前门外面的弄堂里玩的时候，才会把这扇门打开。
　　 肖海鹏就这样走进了姑妈家里。
　　 姑妈家有八个孩子，最大一个女孩，比海鹏大一岁。二女儿与海鹏同岁，小几个月。下面有一对双胞胎的儿子，比海鹏小三岁。接下来又是三个女儿，最后还有一个小儿子。海鹏来的时候，这个小表弟才5岁。姑妈特别喜欢孩子，自己有八个孩子，可还是对海鹏像亲儿子一样亲。海鹏到了之后，就被她拉着到处介绍给左邻右舍，兴高采烈地逢人就说“这个是我侄儿子，北京来的。”直到自家的八个孩子回来。
　　 屋子里挤满人，这些兄弟姐妹们，看见来了个大表哥特别兴奋。唯一不太热情的只有海鹏的表姐，也许因为她有太多的弟弟妹妹吧？如果海鹏比她大，她一定很开心。与海鹏同岁的表妹婉萍，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海鹏，一脸春光明媚，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向同学们炫耀的表哥，而且很英俊。
　　 自打海鹏一到姑妈家，国强与国荣这对双胞胎，见到海鹏特别亲，海鹏比他们高出一个头，十足是个大哥哥，两个人整天缠住他打牌、下棋、玩游戏。搞得婉萍有时候想着表哥说话的空也没有，便去找母亲诉委屈。
　　 史慧珠看见海鹏和自己的几个孩子这么投缘，心里很开心，常常笑着劝女儿，说：“看看你，这么大还这样？几个弟妹，难得有个大哥哥肯领他们玩啊。”
　　 婉萍不满意地撅起嘴，说：“可我也想和表哥说说话，想听他介绍北京的情况，还有听他讲讲，跑到越南战场看到的事儿啊。”
　　 史慧珠连忙捂住婉萍的嘴，说：“你说话当心一点。这件事不许在外面提起。”
　　 婉萍笑着伸出舌头。
　　 史慧珠又说：“这样，我等等对海鹏说，让你陪他去老西门沈家走走。从那里出来，随便你们去哪里玩玩再回来，好吧？”
　　 史慧珠很能了解女儿的心事，儿女们长大了。中国的表亲是最微妙的一种关系，大凡表妹，总会对自己的表哥产生很亲昵的关系，甚至转化成为恋爱。史慧珠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很爱慕自己的表哥，就是海鹏的父亲肖志华。现在女儿对表侄儿海鹏的心事，做母亲的又岂会看不出来？就是大女儿婉青，自从海鹏来了以后的，看似冷淡，实则失落的情怀，不也是一样吗？也许她会在心里抱怨妈妈，为什么不让她晚一年出世？假如双胞胎的是婉青和婉萍，史慧珠可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其实，史慧珠心里也明白，海鹏的家已经不再上海了，他迟早是要回去的。更何况这孩子现在去了宁夏，还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婉萍的心事多半还是会落空。可做母亲的，总还是要替女儿着想。
　　
　　 老西门的沈家，也是肖海鹏的一门亲戚。沈家早已过世的老太太肖佩珠，是海鹏的爷爷肖佩承的大妹，也是史慧珠的母亲肖佩芳的姐姐。沈家如今的当家人，不是肖佩珠亲生儿子。肖佩珠是填房，自己没有孩子。其实想着的沈家人，和肖志华、史慧珠家，是没有血缘关系了。不过因为肖佩珠生前在沈家威望极高，大家依旧做亲戚走动。沈家的当家太太，沈夫人足足比肖海鹏大了30岁。她的几个孩子都比海鹏和婉萍要大几岁，却赶着海鹏叫表叔。
　　 不满五十岁的沈夫人陈雅芝，人生得很漂亮，有精明能干。早年丧夫，青春守寡，却把沈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十几口人的事打理的漂漂亮亮，还要照顾沈氏留下的产业，很是不容易。
　　 陈雅芝很喜欢海鹏这个小表弟，一定要留下他们吃午饭。照婉萍的意思，不想在沈家吃饭，她想和海鹏去外面随便吃点，然后去外滩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婉萍很想和海鹏有个二人世界的机会。午饭一吃，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海鹏不好意思拒绝表嫂，只有私下对婉萍劝说。答应婉萍，离开沈家之后，陪婉萍在外面多玩一阵，吃了晚饭再回家。
　　 那天，海鹏陪着婉萍在外面玩了很久。他们在外滩沿着黄浦江散步，海鹏给婉萍，讲了很多趣事。
　　
　　 海鹏在姑妈家得知，父亲在苏州的情况很是令人担心。父亲被结合进了夺权后的，苏州市革命委员会做主任。这是那个年代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先是造反派起来造反，夺了各级政府的领导权。然后，又搞所谓大联合，成立一个革命委员会，重新执掌这些权力。成立革委会有个硬性规定，必须实现“三结合”。所谓“三结合”，是1967年全面夺权的产物。1967年1月6日，上海市32个“造反派”组织联合，夺了上海市的党政大权，刮起了所谓的“一月风暴”。上海夺权以后，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相继夺权。在1967年1月23日以前，造反派夺权后成立的领导机构，主要是由群众组织代表和少量的革命干部代表两部分人组成。此后，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发出《关于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左派群众的决定》，要求中国人民解放军“积极支持广大革命左派群众的夺权斗争”。解放军到地方支“左”，成为“革命委员会”内部“三结合”的构成之一。以后逐步演变成为“老知青”三结合的领导层结构。在苏革会成立时，刚刚在文革开始前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肖志华，被作为革命干部代表，结合进了苏州市革命委员会。但是，很快被受到上海“工总司”支持的苏州造反派提出一个新的口号“踢开革委会，继续干革命”。苏州因此出现了两个新的派性组织，一个是支持苏革会的，叫“支派”，另外一个就叫“踢派”。“踢派”组织了大规模的“武斗”，将“支派”以及苏革会，全部赶出了苏州市区，苏革会被迫转移到吴县开展工作。站稳脚跟的“踢派”，决心“斩草除根”，又组织大批群众，继续在苏州郊区“扫荡”，彻底打散了“支派”核心力量和苏革会。据说，苏革会的主要成员，均分散转移到了周边城市。
　　 史慧珠告诉海鹏，他父亲很可能就在上海。她让海鹏安心住在这里，慢慢打听父亲的消息。就这样肖海鹏在姑妈家长住下来，明天和几个表弟下下棋、打打牌，或者陪着表妹婉萍在几个公园里走走，很是惬意，肖海鹏简直有些乐不思蜀了。
　　
　　 那天上午，大约9点来钟吧。肖海鹏和几个表弟在前门口下棋。天热，屋子小，人又多。屋子里就呆不住了，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最常做的事儿，就是在前门口下棋。
　　 几个男孩子正玩得兴起，小表妹穿过天井跑出来叫肖海鹏。
　　 “哥哥，外头有人寻侬。”
　　 肖海鹏好生奇怪，有人找自己？肖海鹏在上海认识的都是亲戚，而肖海鹏的亲戚也就是姑妈家的亲戚。不可能有他们不认识的亲戚来找肖海鹏。。肖海鹏心中疑窦顿起，起身朝里走，两个表弟跟在肖海鹏身后。
　　 路上，肖海鹏问表妹：“是什么人找我？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表妹说：“两个男人，看上去有30多岁。一个高一个矮，样子凶巴巴。阿姐没有让他们进来，在后门口那边。”
　　 肖海鹏心里的疑团更大了。到底是什么人？
　　 姑妈和姑父都上班去了，家里都是孩子们。弟兄三个穿过屋子，一直走到后门口。看见那里果然站着两个陌生的男子。一个很高，大约有190以上。另外一个是小个子。两个人在门口东张西望，表姐婉青和表妹婉萍拦在门口。
　　 他们看见三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同时出现在面前，竟一时愣住了了。肖海鹏从他们疑惑的目光里已经断定，他们两个人根本不认识自己！
　　 肖海鹏若无其事分开拦住门的表姐和表妹，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有什么事情。
　　
　　 那个高个子正要开口，就被矮个子拦住了。看上去这个家伙比较机敏。
　　 “我们是他肖志华的部下，有重要情况需要向他汇报。你们哪位是他的儿子？”
　　 矮个子报出了父亲的名字，用眼光在三兄弟身上扫描。
　　 肖海鹏不置可否地将他的提问丢在一边，却反问道：“你们是他部下，怎么不知道他在哪里？”
　　 矮个子愣了个神，装出一副笑脸说：“是这样的，苏州最近发生了些情况。‘苏革会’遭到踢派围攻撤出了市区。我们是支派的，需要得到他的下一步指示。”
　　 “那，你们应该去苏州找啊，怎么会找到上海？”
　　 高个子忍不住插嘴说：“我们有可靠情报。他现在上海！”
　　 表姐立刻反驳他，说：“你们有情报？是谁告诉你们肖志华娘舅在这里？谁说的你们找谁去！”
　　 矮个子马上瞪了高个子一眼，继续堆着假笑说：“我这位战友不大会说话。我们知道肖主任不在这里，可主任的儿子在这里吧？我们就是来找他儿子的。”
　　
　　 肖海鹏已经可以得出结论：这两个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也绝不会是父亲的部下。他们肯定是要找父亲的麻烦。因为不知道父亲具体在什么地方，才找到这里来。只是肖海鹏心中还是有个疑团没有解开——他们怎么会认定自己住在这里？
　　 肖海鹏知道现在躲是躲不过了，就大大方方说：“你们是找我？可你们找我有什么用？我并不知道我爸来了上海，又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小个子的表情更加谄媚起来，似乎很激动地对肖海鹏说：“我刚才就看出来了。你和你父亲很像！我们到屋里谈谈好吗？我们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
　　 肖海鹏一面和小个子说话，脑子里飞快思考着。这样一直把他们堵在门外，也不是个好办法。肖海鹏应该想办法甩掉他们，去给老爸报信！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老爸有危险，而且很可能他的确到了上海。肖海鹏必须想办法尽快找到他！
　　 肖海鹏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便笑着说：“好啊，二位请进吧。”
　　 肖海鹏让开门口，请他们进去，却在暗地里给兄弟姐妹们使眼色。大家进去后，肖海鹏客客气气请他们坐下，然后继续盘问着。
　　 “你们找我到底做什么？”
　　 “哦，是这样的。我们是支派的。苏革会被踢派冲击，人打散了。等我们组织人冲进去已经晚了。我们设法了解到肖主任已经顺利脱险到了上海。但是，据获得可靠的情报，踢派已经派人赶到上海来了。我们一是有重要工作需要请示，再就是打算把他接到我们支派的根据地去。那样会安全一些。”
　　 小个子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可肖海鹏半句也不信！不过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们。要是我爸来，会告诉他的。对了，你给我留个地址吧。他如果来，叫他去找你们吧。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个子说：“看来你不信任我们。你想啊，我们不是你父亲的部下，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定要帮我们尽快找到你父亲。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肖海鹏苦笑着摇摇头回答：“也是，是我老爸告诉你们的？可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是来玩的，怕他管着我，才躲着他，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那个高个子有点急眼了，抢上前说：“你小子最好和我们说实话！要是误了事别怪我不客气！”
　　 肖海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斜了他一眼，说：“我本来说的就是实话！你们要找他，我又不要找他。你们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