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野菊花又飘香(选择征文·短篇小说)
一
农历八月,野菊花又随着农事繁忙的季节不失时机地开了。站在地头上遥望,鸡公山上一片金黄的海洋,一阵风吹来,它们推搡着、拥挤着,同时把那浓郁的清香远远地传出去,传到田间地头,传到山底下那个叫做槐树屯的小山村。
菊儿打开屋子的门,就闻到一股野菊花的幽香,她不由笑吟吟地吸了一下鼻子,走到厨房旁边的洗脸池边洗漱。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一只花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喜鹊叫,贵客到”,菊儿不由想起奶奶在世常说的话来,心里就想笑,今儿个,又会有什么贵客呢?
洗漱完毕,菊儿到厨房,麻利地从热水炉里取了热水放到沼气灶上,又从米面柜里取了做粥用的玉米糁用水浸泡着。然后像一阵小旋风般麻利地到爸爸刘根林的房间把尿桶提出去,然后帮他擦脸、翻身。待这些都做完,厨房里锅里的水也开了,她又该到厨房忙了。这是菊儿多年来早起必做的几件事,因为从小就干,所以把手脚锻炼得很是麻溜。惹得街坊的叔叔婶婶直夸菊儿能干、懂事。结婚后,更是喜得公婆一家合不拢嘴,直说自家前世修来的福分,娶了个这么能干的媳妇。
“菊儿在家吗?”随着一声说话声,一个人已经推开虚掩的大门进来,菊儿答应一声忙腾出正在和面的手迎了出去。原来是郭玉江的堂叔郭冒走了进来。菊儿叫了一声叔说:“有事吗?”
“嗯,有点事……”郭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才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小剑这季在邢台打工,碰到你妈,她生病了……她跟的那个老头死了……”一向能说会道的郭冒忽然变得十分结巴,仿佛一个口吃病人一般。单从他这些蹦出的字面里,菊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心里不由一阵刺疼。
“那老头刚死,她就中风了,虽然抢救过来了,但却落下一只手不灵活的毛病。她那边的儿子又都因为父亲的离世觉得跟她没有了瓜葛,没人管她。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小剑他们的工地,竟然一瘸一拐地找了去,打听你和小强的消息。虽然她没有说出想回来的意思,但明白人都能看出来她找小剑他们的意思……”
“别说了,叔。”菊儿打断郭冒的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一阵阵酸和痛交叉的感觉袭来,使菊儿连脚步都差点站不稳了,她连忙扶着锅台才使自己的身子稳住了。
郭冒走后,菊儿重新回到厨房继续和面做饼子,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是啊,妈妈,这个她想了盼了也恨了二十多年的妈妈,有数不清的梦里她回来了,数不清的梦里她也在自己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离开了。妈妈,就像一个影子,离她忽远忽近,那影子是爱也是疼。
野菊花儿的清香飘进菊儿的鼻子里,清,凉,香,还伴有淡淡的中药味儿,这味儿还是二十七年前的味儿,一点没变。
二
二十七年前的一天,人们正在地里忙着收秋,妈妈却拉了菊儿和弟弟走在通往小镇上的土路上,完全不顾忙着收秋人们诧异的目光。在那么忙碌的季节,庄稼人是舍不得到处闲逛的,都在地里抢收庄家。
小镇上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妈妈拉着菊儿和弟弟小强,到一个叫做“云梦照相”的照相馆里拍了张三个人的合影,又分别跟菊儿和弟弟各合了一张影。不知怎么,菊儿那时虽然还很小,小到不懂得大人的感情,但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妈妈的眼泪。是的,那天上午,无论在通往镇上的路上,还是在照相馆,妈妈的眼里不时地淌眼泪。菊儿清楚地记得,回来时,快到村头时,妈妈使劲儿地擦了下眼睛,抬起头,整理了一下衣角。一手抱着两岁的弟弟小强,一手拉着自己快速往家里走。
第二天早上醒来,菊儿闻到一股野菊花的清香,待她爬起来,正要像往常一样跑到院子外面的路边,采摘这些散发着奇异香味儿的野菊花儿时,却觉得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往常这个时候,在南屋子旁边搭起的简陋厨房里,锅里早该飘出饭香味儿的,那是妈妈早起做好的早饭,然后她会到离村子最近的地里干一会儿活儿,再督促爸爸、弟弟和自己吃了饭,然后到离村子远的大块地里忙碌。可是,今天,一切都静悄悄的,爸爸和弟弟还在睡梦中。
小小的菊儿觉出不对劲儿了,就跑到那块儿近地找妈妈,想问问今天怎么没做饭,但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块儿地里,哪里有妈妈的影子?菊儿想,妈妈一定到别的地里干活儿了,就又跑回家等。一会儿弟弟醒来,哭着找妈妈。爸爸黑青着一张脸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说:“别哭了!你娘跑了!”菊儿小小的心一下子犹如坠入黑暗的深渊,没了着落。平时常常在不听话时被妈妈吓唬过“再不听话,再不听话我就跑了!”菊儿是多么害怕妈妈跑了呀!每当妈妈说出这句话,觉得再委屈,哭得再凶的菊儿就会立即止住哭,并乖巧地帮妈妈递这个拿那个的,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妈妈那张愁苦的脸就会显现出一点点笑容。
菊儿的爸爸刘根林本是村里的电工,拿着让村上人艳羡的工资。这是让村里人眼红的一家人,丈夫挣钱,妻子能干,一双儿女可爱。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魔咒,太圆满了,必出点乱子。
那是一个如常的上午,刘根林刚检查完线路,正在从软梯上往下下,就要快着地时,他却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当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往医院,经检查是因低血压引发的脑溢血。最后,虽然命保住了,却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那年,菊儿才两岁多一点,弟弟刘强正蹒跚学步。
小小的菊儿不知睡梦中醒来看到过多少次妈妈的啜泣。
三
早上,天还没亮,小村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菊儿的妈妈桑彩花就不得不起床了。丈夫刘根林不但不会挣钱了,连农活儿也干不了,全家的吃喝用全靠在她身上了。
她收拾了一下西屋的山墙边,垒了一个猪圈,一下到镇上买回来六头小猪,又在南屋的山墙边扎了个大大的鸡圈,里面养了几十只鸡。每天早上,她早早起来,先到柴棚下,那个简易的厨房里,烧着柴火边煮一家人的早饭,边把一些干红薯叶、干白菜叶、麸皮和谷皮等的混合物放到另一个炉子上为猪和鸡煮食。等火候差不多能煮熟这些食物时,她就停了火。挑上两只大大的篮子出门了,这时天已经差不多全亮了。
她踏着晨露走在通往山坡的羊肠小道上,路边野草上的露水打湿她的鞋袜、裤管。看着那双张嘴的自己做的布鞋,桑彩花不由得一阵鼻子发酸,感叹自己的命咋这么苦呢?
桑彩花本是个漂亮女人,苹果形的脸蛋上,一双黑黢黢的杏眼顾盼生情,流转生辉,那挺直的鼻子,那小巧的嘴巴,配上那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刘根林没出事前,她领导着小村女人服饰时尚的潮流,总是时兴什么穿什么。脚上甚至常常穿着农村人很少能穿得起的高跟皮鞋,“嗒嗒嗒”走在街上,宛如一串美妙的音符。那样子神气极了。上岁数的人背地里说她是衣服架子,女人们对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可今天的自己,跟以前判若两人。衣服总是那身灰不溜秋的,鞋子都是自己亲自做的布鞋。由于劳累,布鞋也做得少,总是一双布鞋从春穿到夏,直至穿烂,只有在冬天农闲时才能再做上一双好的。所以,像眼下这双露着脚趾头的鞋子对她是很平常的。
常年在山坡上奔波给猪割草,她已经知道了哪里的草肥壮,待到达目的地,她那双手就变成了耙子,左手满满地攥了一把草叶子,右手挥舞镰刀,只听“刺啦”一声,一大把鲜草就割下来了。不消一会儿,满满两篮筐猪草就割满了。那双曾经白皙、纤细的玉手,现在已经被烈日和风霜侵蚀得不成样子了,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渗着血迹的小口子。
待桑菜花挑了满满两箩筐猪草回到家时,家里孩子哭、猪哼哼、小鸡叫已经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了。刘根林正在手忙脚乱地哄着刘强,由于左半边身子不听使唤,他干着急,嘴里呜哩哇啦地说着一些不太清楚的话,刘强自顾自地嚎着……
桑彩花顾不上哄儿子,只给一家人盛到碗里粥,就自顾吸溜着喝了,几乎没歇息就往地里赶了。
中午的时候,桑彩花已经把一亩半的玉米杆子全部砍倒在地里了。当她把最后一棵玉米杆子放倒的时候,她那已经发软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整个人也像那棵玉米杆子一样,倒在了那铺玉米杆子上。她喘息着,用舌头舔舐着那干裂的嘴唇。心里想着家里那三个人还等她回去做饭,猪圈里的猪得等她回去喂食,鸡圈里那叽叽的叫声,是对她的呼唤。“我不能倒下,我得起来干活!”她憋了一下气,翻身起来。
上午还明晃晃刺眼的太阳,下午却躲进了灰暗的云层里,人们便说:“看样子该有雨了,得抓紧时间抢收庄稼,否则一下雨,就没法下地收庄稼,更没法耕地了,那样,就会耽误冬小麦的播种。”
桑彩花那双耙子似的手掰起玉米来,也快得不得了,这不,只半响的功夫,一亩半的玉米就被她掰得差不多了。最后还剩地头的一两铺时,天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起雨来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抢收玉米堆了。桑彩花把玉米棒子逐一装进编织袋里,又把独轮小推车推过来,一袋一袋地搬到车上。然后弓下腰,把车襻子搭到肩膀上,往手上唾了一口唾沫,两手搓了搓,在心里喊了一声“起”,一下站起来了,车子晃了几下,终于保持住了平衡。
车轮子滚动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土上,车子稍微有点不平衡就开始滑,而越滑,推车的人越难以掌握住平衡。桑彩花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两只手上,使劲儿地把着车把,企图掌握住平衡,不让车子翻倒。
上一个小坎时,第一次没上去,车子激烈地晃动了一下,桑彩花努力没让它翻倒,又往后倒了一下,再次用力想冲过去。随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桑彩花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她已经跌坐在地上,下巴被车把打得麻酥酥的,毫无知觉。望着那绑在车子上的一袋袋玉米,大部分已被摔得裂开了口子,蹦出一些玉米棒子,桑彩花脸上那白花花的一片,已经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重新站起来,解开绑玉米袋子的绳子,一袋袋把玉米搬下来,重新把散开口子的扎好口。再把小车扶起来,又一袋袋地把玉米搬上车。
天已经黑得快看不见人影了,那条泥泞的小路上,还有个影子在一步一打滑地推着小独轮车子一摇三晃地往前挪移着。越来越大的雨点无情地啪啪地打在那一袋袋玉米袋子上,车子上,还有那摇晃得支撑不住了的影子上。
四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菊儿稍大一点的时候,每当听人家唱这首歌的时候,就入神地听着。对她和弟弟来说,妈妈不仅仅是温暖的象征,更是家的天空。
妈妈走了,她和弟弟的天从此塌陷了。
年迈的爷爷奶奶担任起了照顾菊儿一家三口饮食起居的重任。叔叔姑姑把她家地里的活计包了。妈妈在时养的那些猪、鸡分送给叔叔和姑姑家喂养。
妈妈的离去,就仿佛是她和弟弟、爸爸的人生的冬天来了。
菊儿的印象中,自己和弟弟再没穿上过新衣服,都是亲戚邻居家的小孩不穿了送给她和弟弟穿,就连过年也不例外。
有一年的大年初一,菊儿和弟弟跟着叔叔家和邻居家的小孩在一起玩。别的孩子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只有菊儿和弟弟穿的还是平常的衣服。叔叔家的孩子刘杰拿了一串炮仗,隔一会儿就用燃着的香点燃一个,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引来孩子们的几声开怀的笑。
菊儿很想跟他要几个炮仗,但她平时从大人的言谈举止里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弟弟,在这个大家庭里是没人疼爱的孩子,无论什么事都得尽着叔叔家的孩子。何况这炮仗本身就是人家的,人家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送人呢?所以,她硬忍着,只是羡慕地跟着刘杰跑来跑去看。可是,弟弟刘强就不一样了。他才不管谁谁的呢!他只知道“啪啪”脆响的炮仗好玩。就直直地撵着刘杰要,嘴里不停地叫着:“哥哥,给我,我要。”
开始时,刘杰还有点耐心,故意跑着让刘强追,后来就没耐心了,直接说:“去你的!这是我的!”
尚不懂事的刘强就上去抢,被刘杰狠劲儿一推,刘强跌倒在了地上。刘强嗷嗷大哭的声音惊来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说:“刘杰,你得让着你弟弟点,怎么能把他推到在地上呢?“
刘杰梗着脖子,傲慢地说:“你们偏心!只顾大伯家,还让我家和姑姑家照顾他们,帮他们种地,给他们钱。现在,刘强来抢我的炮仗,你们也不管他,还来教训我!你们偏心,偏心!”
听着刘杰这像大人一样的口气,爷爷奶奶就知道这是他平时听他妈背地里这么说的。爷爷叹着气,在一边发着呆,奶奶上前哄刘强起来。奶奶拉着那只冻得通红的手,待要拉他起来,刘强却撒泼不起来,还扑腾着两只脚。那双夹鞋子脱离了他的脚。奶奶拿起来给他穿,看着那张嘴的鞋子和孙子脚上的一片片冻疮,一滴老泪滴在孙子的脚上。
五
又是山菊花开放的季节,早上,菊儿打开屋门,就闻到一股清香。她像几年前的妈妈一样,起来先做饭,再给猪、鸡打草,再招呼爸爸和弟弟吃饭,收拾完了就带着弟弟去地里干活儿。
飞扬,你渐入佳境,加油,你会越来越棒的!
作者开篇亮出矛盾的焦点,一个年轻时抛弃孩子而今年老体迈的母亲想自己的孩子,而已经是成人的孩子在苦痛、思念、怨恨的重重情感的漩涡中挣扎。之后,宕开一笔,追叙了27年前这个家庭的遭遇,面对生活的重压,妈妈难以承受的艰难,让读者不由得对她的离开有了一些理解。主人公菊儿年幼时经受的不尽的苦难,更彰显了下文她对抛弃她和弟弟的妈妈原谅的宽阔胸襟,妈妈最后见到菊儿的诉说,也让人感受着母性特有的情怀。
一个家庭的悲剧,被作者巧妙地展示出了诸多的人性之美。爱如初,不仅仅是胸襟宽阔、原谅了妈妈的菊儿对母亲爱如初,还含蓄地告诉人们,母爱,也如初!
精彩的景物渲染,更凸显了文章的人性的美好!超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一股股热泪时有时无 ,但总在眼前打转,因为菊儿坎坷苦涩,坚强不屈的少年时代。好在好人有好报,让她遇见了通情达理的丈夫。母爱如初,爱妈妈也一如既往……
好文!飞扬的文字越来越多越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