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过二点半，县医院三楼各诊室的医生都上班了，却少有病人上门，一个个穿着白大褂，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口，或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电脑。
　　 只有副主任诊室里面围满了病人，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走廊上。
　　 副主任医师是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长得不胖不瘦，脸上白白净净。他没穿白大褂，着藏青色西服，配一件不灰不黄的衬衫。
　　 他坐在办公桌的电脑后面，桌子周围站着一大圈病人。他脸上带着微笑，一会看看电脑，一会看看病人的检查报告，一会在病历本上写写，一会拿起桌上的一支小手电筒，照病人的口腔、眼睛或耳朵，忙得不可开交。但最忙的还是他的嘴巴，他得不停地问病人，不停地回答病人。
　　 “就这里痛吗？胃口好不好？平时拉不拉肚子？”
　　 “不痛，吃饭还可以，就是肚子有点不舒服。”
　　 “哦，我给你检查了，是受了凉，我给你开点药，休息两天就好，包你没事。”
　　 “没有别的毛病了吧？”
　　 “没有，我检查的，你还不放心？喏，这是我的电话，有事你打我电话。”副主任医师在桌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张精致的名片递给病人，病人接过，放心地去了。
　　 一个 矮小的老太婆坐到了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摞检查单，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副主任医师接过检查单，粗略地看了看：“老人家，你这是胃溃疡，还有点贫血。”
　　 “什么是胃溃疡啊？”
　　 “就是胃烂了！”
　　 “啊，很严重吧！”
　　 “有点严重......”
　　 老太婆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成一片惨白，忽然冒出一句：“你认识李玉华吗？”
　　 “哪个李玉华？”副主任医师低头写着病历。
　　 “李子坪的李玉华。”
　　 “那是我舅舅。”副主任医师一面回答，一面对另一个拿了药来的病人说：“这种药一天吃三次，这一种一天二次，按时吃，不要漏。这是我电话，有事联系我。”
　　 老太婆说：“我是李玉华丈母娘的堂嫂嫂。”
　　 “哎呀 ！”副主任医师盯了老太婆一眼，呆了呆，“原来是......外婆，您老人家放心，这点小病没事，在我眼里还不算啥！给您开点药吃了包好。来，我还给您检查一下血压。”
　　 老太婆脸上绽开了笑脸，像一朵秋季里的菊花。心情放松了，竟和副主任医师聊起亲戚来，满屋子的病人等得心焦，个个脸上都有了愠色。
　　 副主任医师抬头扫了一眼诊室里挤得满满的病人，说：“外婆，您老去买药吧，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吃。您没我电话吧，我给你名片，有事打我电话。”他给了一张名片给老太婆，老太婆接过，翻来覆去的看了会，笑咪咪地去了。
　　 这时病人越来越多。副主任医师看着病，中间还不断有人插进来问药怎么吃，病还会怎样发展，要注意些什么。还有些病人轮到自己看病了，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仿佛要把病的来龙去脉、治疗方法、后果等都弄得一清二楚才肯罢休。副主任医师虽忙，可脸上一直挂着笑，百问不厌。嘴里不停地回答着“没事，你吃我开的药保证好，有事你找我！”“你别怕，我给你看了，你放心就是。”“你这病有点麻烦，先吃点药看看。”“这是我电话。”“我给你名片。”
　　 一会，副主任医师的“外婆”又来了，手里拿着刚买好的药。副主任医师见了，忙让她站到面前，告诉她如何吃药。完了老太婆问：“医生，我的腿有点痛，要紧不？”
　　 “很痛不？多长时间了？”
　　 “不太痛，我那天从山上打柴回家后开始痛的。”
　　 “来，我给你看看。”副主任医师给老太婆检查了一下手脚，说：“你的腿没事，是年纪大了，干活引起的，休息几天就好了，有事打我电话，来找我。”
　　 老太婆笑咪咪地去了，副主任医师又接着忙。
　　 一会，那老太婆又来了：“医生，我儿子头痛，你看怎么治啊？”
　　 副主任 医师丢下别的病人，望着她：“你儿子头痛啊，他在哪？”
　　 “我儿子在云南，头痛好几年了。”
　　 “在云南啊，那你 要他打我电话，回家了来找我，我给他治治。”
　　 老太婆又笑咪咪地去了。可没过一会她又来了，这次她问：“我老头子的腰痛，你说要怎么办？”
　　 “腰痛？要他下次来找我，我给他治。”副主任医师一边回答老太婆，一边喊另一个病人：“刘娟秀，我让你到医院来住院吊水，你怎么不来？”
　　 一个弱弱的女孩子接口说：“我到市人民医院化验了，医生说只是普通的感染......”
　　 “感染就得吊水，要杀菌，你懂吗？不治病你找我干啥？”副主任医师抢过女孩的话头，似乎有点不高兴，可脸上还是带着笑。
　　 女孩不敢再说话，像做错了事似的，怯怯地站着，陪着笑脸。
　　 老太婆似乎还有话要问，可满屋子等待看病的病人都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她，恨不得打她一巴掌。老太婆张了张嘴，最终，话没有说出口，看了众人一眼，低着头悄悄地走了。
　　 就在副主任医师手和嘴巴都应接不暇的时候，电话也来凑热闹了，他拿起手机，看也不看：“谁啊，什么事？.......是你......住院，要我帮忙找个床位，要床位你去找住院部，按医院的规定办......我管你是谁！我现在有一屋子的病人，忙得很...”他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脸上第一次没有笑，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副主任医师又接着忙，可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一会，他皱起眉头，一副很急的样子：“对不起各位，内急，要上厕所，请稍等一会。”
　　 副主任 医师一离开诊室，里面的病人就议论纷纷，有的说：“这医生真不错，待人和气，态度好，又认真负责，”
　　 有的说：“这医生技术好，细心，大家看病宁愿排队，也要等他看。”
　　 还有的说：“这医生正直，不搞歪门邪道。”
　　 只有一个大胖子嘟哝了一句：“好个屁！我在他这里看了几次了，病一点也没好，而且......” 他话没说完，马上引来一连串的指责：“病去如抽丝，哪能一下子就好啊！”
　　 “他给每一个病人都留电话，都一样对待，哪个医生有他这么热情，这么正直？”
　　 ......
　　 厕所里，副主任医师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老婆....你别发火，我向你陪罪，不是成心挂你电话，刚刚人太多，我不得已才挂你电话......好，好，我马上打电话给住院部的老唐......床位是紧张，你打电话问过他了？他说没有？我打电话给他......他敢不给我腾床位......他不给我安排床位，下次他小姨子、他大姑妈来看病，我让他们都一边凉快去......”
　　
　　
　　 隐医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王建军会一直以为自己老家前面的两痤山是大山了，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下午，开车从县城出发，行驶了半小时就开始进入山区，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车还是在群山中穿行。
　　 水泥路很窄，蜿蜒向前。两旁的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山似乎没有尽头，路也没有尽头。
　　 山是翠绿色的，农作物也是翠绿色，车子如同行驶在翠绿色的胡同里。阳光照在山顶的树上，照在山坡的农作物上，像洒下一片片浅黄色的橙汁。
　　 路两旁，到处是废弃的土房，还有新砌的小洋楼，相映成趣。
　　 一路上，小芳不停地向王建军介绍要去寻找的这位医生：“这医生八十四岁了，以前是部队的军医，专门治肝病，还读过研。”
　　 “这老头很怪，儿子是医学博士，在上海有房子，在省城也有房子，女儿也是医生，在县中医院上班。他儿子和女儿要接他去城里住，他硬是不肯去，偏偏要住在这山冲冲。”
　　 “这医生在山里小镇的一个药店坐诊，他老婆在家里种了好多田土。他每逢二、五、八的日子，就去药店上半天班，他上班的时候，药店里就会人山人海。”
　　 “我儿子得了乙肝，跑遍了大城市的医院，花了几万元，一点作用也没有。在他那里吃了一年的草药，病就好了。还有虎伢子、细妹子，都是在他那里治好的。”“他还有个怪毛病，不准别人去他家里看病。他要病人去镇上的药店去，他开好了单子病人就在药店抓药，听说一付药他能得到不少回扣。”
　　 “他现在很讨厌我，可能是我儿子在他那里开单子时钱给少了。昨天我打电话介绍你去治病，他说千万别去，他没空，这老家伙，尾巴翘天上去了。对了，等会到了他家，我在车上不下去，你一个人去，就说是自己找来的，他看到我会骂死我。”
　　 小芳喋喋不休地说着。经过了三个小镇，在一个山沟里，小雨终于说到了。
　　 这是一个四面被山包围的山沟，一群群小鸟不断从头顶飞过。山似乎到了尽头，路却沿着山脚继续往远处延伸。
　　 山村很大，在山坡下，都是土房子。土墙被风雨洗得千疮百孔。村子里有很多散发着泥土味和霉味的深深巷子。
　　 在村子的最里面，王建军来到了一扇木栅栏门前。门里站着一个老头，有点矮小，六十来岁样子，剪着短发，蓄着短胡子，头发和胡子都呈灰白色，脸色却很红润，看起来有点木讷。
　　 隔着木栅栏门，王建军问：“老人家，这是周医生的家吗？”
　　 “你找哪个？”老人盯着一双死鱼眼，警惕地问。
　　 “我找周医生，你是周医生吗？”
　　 “你找周医生做么子？”老人不点头，也不否认，只管盘问王建军。
　　 “我是来看病的。”
　　 “你自己开了门进来。”
　　 王建军的手从木栅栏门的空隙里伸进去，拉开了里面的门闩，走进了屋子。
　　 “我是来看乙肝的。”
　　 “我不会治乙肝。”老人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王建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您老就别谦虚了，您大名在外，我有好几个朋友都是在您老这里治好的，我特意从县城开了几小时的车来找您的。”
　　 老人慢慢走到小木桌边坐了下来，一边说：“你要看病就到镇上的药店去，我在家里不看病。”
　　 “周医生，我是上班的，真的没时间，只好到你家来找您，请您多多包涵。”王建军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包几十元的烟递给老人，老人不接。王建军就把烟放到桌上，老人说：“我不吸烟。”却把烟拿到他坐的那边桌角。
　　 王建军拿出医院的检查报告，老人戴上眼睛，看了起来。王建军就站在旁边给老人介绍：“我患的是乙肝，看了好几家医院，吃了不少药，就是不见好转。”
　　 老人不说话，其实他不爱说话，他说话就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又慢、又少，断断续续。
　　 王建军接着说：“我以前患过胸膜炎，吃了一年的药才吃好。”
　　 这下下老人说话了：“胸膜炎吃一年的药少了，得吃三年。吃一年的药只能把病毒禁锢起来，年纪一大，它又会复发。可惜，本来可以根治的……”
　　 这王建军倒没听说过，他从那些大医院得到的是一样的复查结果，都说痊愈了。可老人的话还是听得王建军心里卜通卜通地跳。
　　 老人看完检查报告，一只手搭上王建军的手腕，给他号脉。过了一会，他头也不抬地问王建军：“今年多大了？”
　　 “四十七。”
　　 “这么年轻就得这种病……”老人依然没有抬头，拿过一本处方本，一笔一划地开起了药单。他写字很慢，手似乎有点不听使唤。
　　 趁这机会，王建军打量起这屋子来。老人的住处由一明一暗两间土房组成，由于常年行走，泥巴地面已经凹凸不平。房子很矮，没有楼板，只架了几根木头，上面放些柴草什么的，布满了蛛网。屋子里的摆设，有现代的，像电视，电话，洗衣机；主要还是些古老的东西，木柜，木凳，木桌子，木椅子，这些木制家具，不知经过了多少年，颜色都变成了灰黑色。
　　 一只黄母鸡走了进来，左右转动着脖子，偏着头，不停地盯着王建军的裤脚看。好像他的裤脚上有虫子，又好像在问他：“你是谁，怎么没见过？”王建军用手去摸它，没想到它竟不怕人，驯服地趴下身子，任王建军抚摸它的背和脖子。这鸡真有趣。深山里的鸡都不一样，王建军想。
　　 足足半小时，老人才开好了药单。他也不言语，只把药单往桌子中间一推，眼睛望向门外。
　　 王建国忙拿过单子，顺手从包里拿出一百元钱，放到桌上。
　　 “老人家，我这病得吃多久的药？”
　　 “一年！”
　　 “老人家，你能不能给我多开几天的药？我过来换单子很为难，宁愿一次多给点诊费。”
　　 老人看都没看一眼桌上的钱：“不行，你过七天到镇上去换单子，不要再到我家来。还有，你要到镇上的药店去抓药，别的地方配不齐药。”
　　 “老人家，您帮帮忙，开些能在城里配齐的药，我真的没时间，很难来这里。”王建国嘴上这么求，心里却不以为然：我就不信，你这山沟沟里能配齐的药，大城市就配不齐。
　　 老人不理会他，自顾自说：“你拿零钱给我，我只收二十元诊费。”
　　 “老人家，我真的不方便，下次还到您家换药单好么？”王建军说完又掏出了一百元放到桌上。
　　 老人不说话，也不看那另外的一百元钱。
　　 王建军药单已经到手，没时间多停留，马上告辞返回。后面那老人还在说：“你拿零钱给我，一百元我找不开。你拿零钱给我……”
　　 王建军回到家，几乎找遍了县城所有的药店，却配不齐药。药单上有两味“通络”和“活血”谁也不知道是啥玩艺。一个老中医说：“这是和药店约好的暗语，你一定要到他指定的药店才能知道是什么药。”